結束而未結束
眾所皆知,金家少主距江湖默認的成年還有一年。幼時喪母,驟然喪父。一夜之間強行長大,今後便要獨自撐起金家堡,做一門之主了。
圍觀金泰葬禮的眾人,想到這孩子的身世,無不唏噓。可望向他身後兩側挺立的身影,又有了不同看法。
一側爨莫揚身形高挑,深邃眉眼下是堅毅和護持。另一側溫旻一襲素袍,竟然和金不戮同樣穿了一身重孝,畫一般好看的眼睛,瞬也不瞬望著他。
列隊親友之中,沈知行負手站立。不遠是平安治卿的親弟弟,蕭二公子蘭卿。再往後,大名鼎鼎的岩祝等人也垂手而立。更遠地方,三三兩兩分散著一些黑衣少年,看樣子分明是維摩宗的弟子。
眾人立場不同,態度各異,一個比一個有身份。卻無一不凝眉斂容,靜靜關注葬禮進程。
背靠大小魔宗,又得平安治護持。金家堡看似將在幼主手中風雨飄搖,可又更像將要蒸蒸日上。
金不戮頭痛的卻正是這些事。
金氏父子向來低調,一切從簡,停靈隻安排了三日,葬禮更不欲昭告天下。結果,各路神仙一到,慕名而來吊唁、實則來看神仙打架的大有人在。
爨衡更是修書一封,道爨夫人身體不適,他本人不便遠行。責令兒子陪金不戮辦妥一切,風光慰藉老友在天之靈。
爨莫揚還用叮囑?要不是金不戮攔著,差點沒把麒麟鎮都掛白了。
更有來者恭敬上香後,專門繞過來看一看姑蘇名聲大噪的溫少俠,搞得溫旻隻能下規嶼守著,將無關人等全都趕走。這一守,見阿遼的機會就少了許多,心中好生憋悶。
好容易葬禮如期舉行,蕭蘭卿和一波維摩宗弟子又先後趕來。蕭二公子這一來,又驚動了當地長官。就連南海郡守,都在葬禮尾聲露臉了。
金不戮不得不大開流水齋席,招待來訪賓客。本打算做四十九日讀經道場,現在幹脆將道場並牌位安置正堂。山門大開,來者不拒,還請爨莫揚和溫旻輪流幫忙接客,並請沈知行坐鎮。想看的幹脆一次看個夠。金不戮自己則跪在一旁去讀經了。
過程之複雜,安排賓客之繁複,金不戮全部初次經曆。卻仍能於心思煩亂的同時,與虎伯和阿鷹安排得井井有條。爨莫揚縱然有操持姐姐喪事的經驗,後期卻並沒幫上多少忙——他在道場外守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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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當夜,夜闌人靜,南海碧波上空徒留誦經之聲。
金不戮再次來到地下密室。
一條挺拔身影負手背立,身著書生長衫,腰間係一條白腰帶。
金不戮一見這條身影,心中一慟。胸口分明有萬般話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空洞地張了張口,眼淚都不敢流。
那身影立刻轉過了身。仇先生的麵龐,雙目盈亮,神色大不同於以往。一見金不戮蒼涼的模樣,上前撫住他的肩膀:“乖孩子,想哭就哭吧。在我麵前,又何必強忍著。”
一聽他流水般溫柔好聽的聲音,金不戮這才喊了聲“師父”,哭著撲到仇先生懷裏。
仇先生目光哀傷,也已蒙上一層水霧。無聲地抱著金不戮,任由他在自己懷裏哭出從不敢哭的淚,說些從不敢對外人說的話。
仇先生輕輕揉徒兒頭發,安慰道:“葬禮我去了,遼兒做得好。很堅強,很周全。今後,你便是可獨當一麵的男子漢了。”
說罷一歎,揚首望向遼遠之外:“隻是我不便露麵,未能為金大哥上柱香。望大哥與瀅瀅姐在天有靈,原諒小弟能力微薄。我一定當遼兒如己出,保他一生周全。”
金不戮自師父懷中抬起淚眼,憂心忡忡:“而今金家堡強敵環伺,師父也要保重才是。”
仇先生一笑,有哀傷浮現:“再強的強敵,又能比得上十年前屠戮我全門?”
見金不戮更擔心了,又道:“師父定會小心行事,遼兒照顧好自己便是。隻是,自今日後,為師不便隨時見你了。”
五年多來,師徒兩人本也不能隨時相見。金不戮懂事地點點頭。疑惑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問道:“以往蕭大人離不開師父半步,今次為何允師父陪蘭卿哥前來?”
仇先生看了金不戮一眼,負手踱了兩步,道:“蕭梧岐知道蘭卿的武功廢了。”
金不戮一聽,震驚異常。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才好,愣了半晌,才問出眾多疑問中的一個:“師父……師父也知道蘭卿哥他……”
仇先生道:“蕭蘭卿失足於紀佳木,武功全廢,此乃私仇。維摩宗違抗皇命、親近藩王,此乃公事。講武試藝小壇上爪牙畢現,功高震主,威脅皇權。私仇、公事、皇權三事齊發,蕭梧岐已經連夜寫萬言奏折,申請籌建平安治軍,並調撥眼線對抗維摩宗了。”
金不戮還沉浸在上一個震驚裏,怔怔地問:“蕭大人責罰蘭卿了麽?他為什麽還允許蘭卿出來?”
“蕭梧岐人中龍鳳,豈會被憤怒蒙蔽雙眼。蘭卿追隨爨莫揚,正好拉攏向來難聯盟的明月山莊。”
仇先生見徒兒雙目迷茫,解釋道:“有明月山莊擾亂魔宗,此乃我王牌之一。魔宗氣焰囂張,乃當今新帝親政的大忌,本次平安治軍申建定得應允,此乃我王牌之二。簡易遙雖然未接聖旨,但已與蕭梧岐打過照麵,後續發雁翎信傳召便有了口實,可部署繁雜任務引其內耗,此我王牌之三。有此三張王牌,遠超我派單打獨鬥,假以時日,魔宗必然沒落。”
說到十年,陡然目光一變。似看到山花凋落,有慟色劃過。仇先生連忙轉過身去,在徒兒不注意處捂住胸口。
金不戮有所領悟:“平安治軍一籌建,我們藏在杭州、姑蘇的人,便可編入平安治名下。任誰都查不出來了。”
仇先生回過身,麵露欣慰之色:“遼兒如此聰穎,為師便安心了。”
金不戮見師父一樁樁部署,冷血異常又縝密異常,大多數安排自己雖能猜到,但如今聽他說出,仍然不免震驚猶疑。
可又見師父對自己仁愛慈祥,忍不住留戀。新近喪父之痛,在師父身上找到補償,一時間注視著仇先生的臉,欲言又止。
仇先生從小看著金不戮長大,知道他心裏所想。溫柔地問:“想看看師父?”
金不戮懂事地搖頭,垂下眼睛。
仇先生憐愛地摸摸徒兒發頂。伸手探向衣領深處。似解開一連串什麽紐扣鎖結,再一拉。霍然從胸口深處開始,拉下個連著半身的頭套。
頭套一落,英姿畢現。
相貌平平的仇先生之下,是豐神俊朗的仙家容顏。一言一笑,是清風拂水,九霄鳳來。這樣一張臉,才與那清澈的目光、與那流水般好聽的嗓音,般配無兩。
唯有一頭長發,不知何原因,一色銀白。與俊朗容顏相照,無盡滄桑。
金不戮凝望著師父的臉,想起沈知行在姑蘇的不羈風姿。覺得果真隻有他才配得上與師父為友。
暢想二人當年相交西湖之上,簫聲悠揚,飲酒舞劍,定然是一副高山流水的畫卷。若非一筆仇恨,怎會落得好友反目的下場。
不由說:“沈……沈知行還在。”
一聽到這個名字,仇先生立刻別過臉:“那個人的事,遼兒不必再管。”
金不戮沒得到想要的答案,繼續試探:“魔宗又來了幾個小弟子。但若現在出手,想必也無甚威脅。”
“不。”仇先生幹脆地拒絕,“本次未及準備,動手必惹爨莫揚疑心。有損你和他的交情。”
“……弟子和莫揚哥,還敢談什麽交情。”
“遼兒。”仇先生彎下腰,穩住徒兒肩膀,“爨莫揚為人重情重義,又武藝高強,更有明月山莊後盾,是你唯一可依靠的人了。其他的,莫要再提。”
金不戮聽師父言語間盡是訣別之意,大駭:“師父呢?師父,虎伯,阿鷹,你們才是徒兒可依靠的人!”
仇先生肅起神色:“這便是今日我來的原因。遼兒,自今日後,到魔宗覆滅前,你我莫要輕易再見。複仇一事也再與你無關。阿虎阿鷹,都當做普通仆人對待,我也不準他們再和你談論半句無關之事。”
魔宗覆滅,想來就悠遠漫長,更加萬分凶險。如此一說,幾近永訣。原來師父陳述計劃,溫柔安撫,露出深藏多年的麵容,全不過是一筆訣別之信的前言。
金不戮剛剛喪父,又要承受與師父永訣。震驚且慟:“徒兒錯了?請師父指點。”
仇先生搖頭:“不,是為師錯了。教你習武識字便算了,何必把你卷入十多年的仇恨當中?一個翩翩少年郎,長年偽裝殘疾,錯過多少可愛天真之事?金大哥溘然長逝,你更是沒能見到最後一麵。如今金家堡隻剩下你一人,為師堅決不允許你再涉險半步。天大仇恨,自有我在。”
金不戮腦中空白,隻是茫然地拒絕:“不,不。徒兒不要。”
“遼兒。”仇先生深深望著他,“你是金家唯一的後人,也是阿鷹之外,我派唯一弟子。好好活著,是你如今的責任。將來我兩門,要靠你來光大門楣。”
聽到“唯一弟子”,金不戮內心升起疑惑:“蘭卿哥他……”
“蘭卿和爨莫揚交好,明月山莊與魔宗又本就有隙。離間大小魔宗的事,你更不必再管。知己難得,你與爨莫揚,便像兩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相知相交吧。”
說罷,想起一件事,仇先生肅然警告:“師父不輕易見你,卻不是不管你。沈知行的大徒弟今次一起來了,還裝模作樣替你爹爹穿了孝。你安排他在外看守道場,甚好。今後也莫要受其攻心之計蠱惑,與他重建了聯係。”
金不戮早想與師父論論此事,今見提及,馬上說:“小旻他……”
“你叫他什麽?!”仇先生厲聲喝止。
金不戮從未見師父如此嚴厲,急忙改口:“溫旻他,在姑蘇救過弟子。”
仇先生的聲音裏帶了從不曾有的森然冷意:“施人以惠。你在杭州送了一次斷劍,連這個道理都沒明白?!”
“溫旻不是施舍恩惠。姑蘇江宅凶險異常,他是真的……”
真的什麽,已經說不出來了。
一聲脆響,一句慘呼。
仇先生甩手一掌,結結實實摑在金不戮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