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爆雷
遠處響起鑼磬之聲。
不是方才叫停的敲鑼小童。那聲音自成音律,低沉遼遠,大氣宏闊。似有一頭雄獅邁萬鈞之步而來。
是開道之聲。且比蕭梧岐還氣派萬倍。
圍觀眾人的目光從擂台移到聲源來處,無一不在內心嘀咕。今天果然是良辰吉日,講武試藝小壇真是佛光寶地。英雄好漢輪番登場,真戲台都沒這般熱鬧。
就連蕭梧岐手托聖旨,也不免稍稍傾斜了目光,去看看哪位神仙駕臨。聽到那開道聲響過三八二十四聲,陡然變了臉色。
而今的禮製,帝王駕臨響三九二十七聲。
比帝王少三聲的,是親王。
蕭梧岐終於轉過了身。這帶來個信號——手托聖旨代表帝王,豈能輕易轉身?因此,就算不懂當朝禮製的,也都跟著抻長脖子。
一隊儀仗過去。一隊親兵過去。又一隊隨從過去……
三十二人台的轎子終於蒞臨擂台之外。飛揚的大纛之上,巨蟒騰海、雲城花紋,提前透露了來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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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雲王謝邕走出了轎子。
白蟒袍,紫金冠。笑容優雅而氣度雍容。劍眉平直,眼神一閃而過的銳利,屬於久駐紮塞外的英氣。
他先下了轎,遠遠衝蕭梧岐一笑,卻先對沈知行說了話——
“愣著做什麽,還不來扶你師兄?”
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知道,能被沈知行扶一下的師兄是誰。
這人和幽雲王同乘一轎來的?!
轎中果然伸出一隻勻稱有力又修長好看的手。不見其人,隻聞其聲,明顯是見沈知行還有些怔怔的。道:“右護法。”
沈知行這才回過神,衝蕭梧岐抱拳後,身形一動,瞬間便來到台下。原來,方才那懶洋洋的走路姿態隻是不屑而已。
眾人這才明白,溫旻如風如雲的身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到了轎邊,他衝幽雲王點點頭,似跟鄰家大哥打招呼般便算應付了。腳下不停,直到轎門口,伸進手去,將裏麵的人攙扶出來。
此人一出,講武試藝壇終於迎來了曆史上最高規格的“武”者。
維摩宗大宗主,立門百年從未和中原武林如此“友好共聚”一堂。而今,簡易遙來了。
青紫流雲,玄冠高聳。一雙深沉如水的眼眸,襯出了不可揣度的地位。
場下終於炸了。卻不同於剛才任何一炸。
既不同於被溫旻年少驚四座,也不是見到爨莫揚時的欽羨,也不同於被沈知行震懾的恐怖。而隻是此起彼伏的輕聲吸氣,連成一片陰雲,密布於擂台之上。
——簡易遙算準了此刻的焦灼。不僅自己來了,還搬來了謝邕這尊大佛。沒病沒災,卻偏叫沈知行下來扶他,無聲解開了接旨之困。
以趙廷宴為代表的的眾弟子朝宗主看去。他與沈知行遠站在幽雲王身後,輕輕搖頭。眾弟子心領神會,不再動作。
現在尷尬的,便是蕭梧岐。
頒旨中途被打斷,可能是本朝建立頭一遭。他手捧聖旨代表帝王,本不用動。可現在見了帝王他親叔,心想就算當今本人見到幽雲王,也免不了打個招呼,便托著聖旨要朝謝邕頷首致禮。
謝邕常年戎馬,身法也迅速而漂亮。幾個閃身便到了台上,將他的手一托:“蕭卿貴為欽差,聖旨如聖上親臨。小王叨擾了,還請允我向聖上行禮。”
一個行禮,一個拒絕。這出客套便算禮成。彼此笑意裏刀光劍影,比洗劍潭的水還要深不見底。
蕭梧岐喚人抬來托架和桌案,將聖旨安置。謝邕上前跪拜,意味跪拜皇帝本尊。
親王是本場最高身份。他一跪,現場所有官員差役,連帶素人百姓,嘩啦啦隨著跪了一片。
江湖群豪素來秉信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義氣,並不跪強權。但包括簡易遙在內,也無不躬身行禮,表示尊敬。
一片低伏之中,知府歐澤林的冷汗流得如錢塘江決堤,撐著內心的那根弦就要蹦斷。
這一個兩個大神仙,都是平地冒出來的不成?排著隊往姑蘇城裏趕,騎象的運武器的都不知怎麽進來的。這也便算了,怎麽幽雲王他老人家親臨,這幫守衛飯桶沒一個人通報的麽?!
其實謝邕輩分高而年齡小,是當今的小皇叔。和蕭梧岐、沈知行與簡易遙都是同齡人。哪裏能算老人家?
他側目一笑,雍容氣度裏帶了親和:“蕭卿,小王方才冒昧前來,想是驚擾了封賢進度。現在請允我將功贖罪,為蕭卿護衛。”說罷向旁邊一站,頂天立地,真的像在站崗了。
幽雲王什麽身份,和維摩宗又是什麽關係,今天能安心在旁站崗?
蕭梧岐深深一笑:“不敢勞王爺大駕。承蒙聖上信任,梧岐為朝廷招納賢才。今次打算嘉獎鎮守北關多年的維摩宗,原定由在此的最高指揮沈知行護法接旨,而今簡宗主親臨,便請簡宗主子親自接旨?”
台下簡易遙真的輕提衣擺,彬彬有禮地走上台。眼看著就要跪下領旨,幽雲王突然笑道:“蕭卿方才說嘉獎鎮守北關?”
蕭蘭卿道:“不錯。維摩宗曆史大小攻擊退外侵幾百次,我朝立國之初,更是屢為鎮守邊關出力。作為江湖誌士,實屬難得。本次講武試藝小壇,獨獎維摩宗。”
他這理由一說,冠冕堂皇。眾人都知維摩宗創立之初和皇族的關係,經這番褒獎,似乎真的也算是一份功勳。再不服氣的也無話可講。
蕭梧岐不由暗歎,幸好提前想好了這天下都無法反駁的理由。便要將聖旨授予簡易遙。
謝邕道:“不知蕭大人以為,小王如何?”
蕭梧岐一愣。
謝邕又露出那種帶著溫而雍容的笑:“小王不才,做世子時曾在江湖浪蕩,還和簡宗主結伴同行柔然。要說抗擊外族——為吾皇效命自當肝腦塗地,但小王常駐幽雲一線,真是不敢有一日怠慢。”
蕭梧岐斷無可能因謝邕兩句話便中斷頒聖。但麵色不變,反而微笑行禮,不卑不亢地說:“世襲幽雲王滿門忠烈,朝堂誰人不知?梧岐曆來欽佩。隻是今日受皇命,為平安治招攬江湖賢才。”將“江湖”兩字咬得略重,是要謝邕好自為之。
謝邕趕忙笑道:“小王當然不敢向平安治討封。隻是——對了,算起來,我是簡宗主師弟。”
簡易遙微微揚眉,似有些訝異:“不敢,王爺天資聰穎,與老宗主切磋一月而得嘉讚武學奇材。易遙僥幸早入門下,卻不敢以師兄自居。隻能道,有王爺如此同門,不勝榮幸。方才竟然喧賓奪主來冒領聖旨,真是失禮,失禮。”
蕭梧岐終於聽明白了——幽雲王一圈太極拳打得曲折美妙,目的竟然是要代表維摩宗,接下這聖旨!
嘉獎並拉攏維摩宗,本是想讓其親皇權而遠藩王。這回倒好,藩王代維摩宗領了旨,得了賞,維摩宗還記得皇權為何?
可謝邕此時以簡易遙的同門身份來討賞,又得大宗主親口認定。蕭梧岐縱然為平安治長官,卻還能反對了不成。
一時之間,蕭梧岐腦中飛轉。料定今日拉攏維摩宗時機已過,又深知維摩宗與幽雲王果然千絲萬縷不可分割。至於沈知行的官職,一定是領旨而不奉了。
內心縱然洶湧翻騰,表麵卻反而沉穩一笑,蕭梧岐歎道:“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如此江湖嘉話,令梧岐受教非常!但梧岐豈敢頒如此聖旨給親王?不如這樣可好——聽聞維摩宗有位少年小英雄,方才連戰八輪,一柄粉劍出神入化。講武試藝本就嘉獎少年英雄,不如今日開我壇風氣之先,請這位少年英雄上台接旨?”
一言既出,幾人反應大不相同。
謝邕早在朝堂就領教過這位平安治卿的難纏,見他事到如今還不肯好好頒旨給自己,笑著向簡易遙看了一眼。
簡易遙當下道:“哪個小輩?還不快來侍奉師叔領旨。”
言下之意,仍然是要謝邕領旨,小輩隻是侍奉。無論如何,這聖旨也是領不到維摩宗人的手上。
沈知行遠遠叫了聲:“旻兒。”
溫旻對長輩們這番刀光劍影全然明白。心裏暗罵官狗陰險狡詐,讓自己無辜成了眾矢之的,不愧是蕭蘭卿親哥。麵色卻不改分毫,氣度沉穩地上前,在簡易遙指點下,扶著謝邕接下聖旨。
謝邕接了旨,傳到溫旻手上,再由溫旻轉交謝邕座下侍衛,鄭重其事地收好。想必將來這一張黃紙,是要供於幽雲王府深處了。
聖旨端嚴,又在架子上擺放半晌,被陽光曬得溫熱。握住的瞬間,溫旻突然在心某個角落裏,矛盾地有些發甜:阿遼肯定看我了。
好想去看他一眼,卻礙於場合特殊,隻能堪堪忍下。
蕭梧岐見溫旻如此年少俊美,如此英姿沉穩,不由多看了幾眼。就連謝邕,也微微一笑,而後一看簡易遙,眼中有讚歎之意。
一時之間,台下早已芳心暗許的姑娘們,有多少人悄悄地拍手歡喜。才不管台上劍拔弩張好幾個回合,隻顧為為自家心愛的小英雄雀躍。溫旻便如萬花叢中一抹璀璨之珠,藍天中飛揚的錦鯉風箏。耀眼異常。
江湖群豪各自內心翻騰,卻因這聖旨最終沒落在維摩宗,也是無法評價。
就連名紳羅嗣宇,也是感慨自己錯攀了人,又感慨得罪了維摩宗。前路渺茫,不知何如。
爨莫揚兀自垂手站立,隻想著這無聊場合不知何時結束。回頭一見蕭蘭卿望向自己,雙目滿是不服氣。便衝好友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毫不在意。
唯有趙廷宴一雙陰鷙的眼,看了許久,而後默默垂下。
在場所有人,個個都有心事,個個都在看台上。唯獨沈知行,突然間覺得心頭一陣狂跳,一種熟悉的痛感自胸口劍傷蔓延開來。
直覺這感覺來自一處凝視,他馬上回頭到人群中。隻見蕭梧岐來時的隨從遠在人群之外,湛藍大轎更在隨從之外。此後便是滿山蔥綠與姹紫嫣紅。空如自己的心頭,一物不留。
一時失神,再回過神卻是簡易遙一聲輕喚:“你是要種在這等秋收?”
講武試藝壇盛大如節日,複雜如人生。此時已近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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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戲年度空前,收場最難的卻是吃飯。
曆來的講武試藝,以一餐大宴群豪結束。三月三十當晚就地狂歡不夜天,也不分賓主座次。三十一正式宴請,群豪卻座次井然,需按講武試藝的次序嚴格分出上首位下首位。十錦繡小英雄,與平安治卿和一眾嘉賓坐於擂台上,其他英雄席地而坐。榜首更是殊榮,與平安治卿同坐。兩日大宴,經費由朝廷劃撥、以平安治名義宴請,當地府衙承辦。
今日可好,講武試藝如此結束了,名次還沒分完,又來了大小魔宗的頭子和幽雲王。這讓知府歐澤林的冷汗從來未斷過。
這群好漢一天天吹胡子瞪眼,明天的座次已經讓他想就地陣亡。再說那爨莫揚的一柄劍,還在擂台中央插著呐。
擂台中央偏前方,四個蛇頭隻認識少莊主而不識王權為何物。尚在蠕蠕擺動,無時無刻不警告眾人,一切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