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動物
金不戮今日排場也不同於以往。坐在一架小小的烏漆雕花步輦之上,由四個仆人抬著。左右跟著虎伯和阿鷹。顯出一派不可侵犯的氣勢來。
可在溫旻眼裏,他分明還是他。在聲勢浩大的隊伍裏,看著前方,肅著麵色。顯得小小的,孤零零的,卻倔強兮兮的。
明明沒什麽表情,溫旻卻總覺得有誰惹他不高興了,想把他拉過來摟一摟,抱一抱。不要他在那鬧哄哄的雜耍隊伍裏呆著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金不戮的目光掃過擂台。溫旻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可還未及四目對上,金不戮便又望到遠處去了。
阿遼在爨莫揚那一邊。
看了半天,溫旻心中得出這樣一個幹巴巴的結論。
轉而又想:不對。他在隊伍的最後,還落了一段距離。分明是不想和爨莫揚有太親近的關係。
反觀萬品樓,喻修左良前呼後擁,正在那浩浩蕩蕩的隊伍正中間。這才是正式與爨氏聯手的標誌。分明是要和維摩宗對著來了。
明月山莊的隊伍行至近前,蛇蠍大花毯先行開道,在二層看台附近找了個絕佳的位置,摞起來了。
呼啦啦,人群們尖叫的尖叫,躲閃的躲閃,自動讓開了塊空地。爨氏的隊伍便在這裏落了腳。更分出一隊擁在擂台周圍,將維摩宗的小弟子們也圍了。好在小弟子們個個訓練有素,遠未被這浩大聲勢所鎮嚇。一例巋然不動,誓要死扛到底。
位置一定,那毒蛇蠍子們呼啦啦四散。圍觀眾人驚魂甫定,四下尋找,竟然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大家兀自直直站定,根本不敢亂動——現在是沒在了,可不知道在誰腳底下呢。
爨莫揚乘象,不能到近前。隻見他如展翅雄鷹般衣衫獵獵,自象背躍到擂台中央,和紀佳木相對而立。圍觀眾人立刻看清了明月山莊少莊主那雕刻般的容顏,將匍匐在地的司徒皓早比下去了。
年少多金又有氣勢,長得還這般好看。看台下的姑娘們再次心動了,尖叫了,看看他,又看看溫旻,真是不知道上古神祇和雲端仙童之間要選個誰才好了。
就連人群裏那戴帽蒙紗的小少年也一愣:原來爨莫揚長的是這幅樣子啊。
紀佳木斂起所有神色,換上一副肅然。一抬腿,示意司徒皓到最後首去。他便彎著腰,直愣愣地站到溫旻和遊一方身後去了。
爨莫揚對眼前這一幕仿若未聞,衝紀佳木一揖:“紀姑娘。”再向她身後和擂台四周一看,“趙廷宴趙兄還未到麽?”
紀佳木一愣。經過剛才司徒皓一幕,哪個人不又恨又怕罵她一聲妖女?可爨莫揚連看她的眼神都和看其他同齡人一般無二。一開口不問別的,問的卻是大師兄?
當下便笑了:“爨少莊主是看不起我們幾人,點了名要和我大師兄過招了?”
爨莫揚挑眉:“不敢。隻是在下有一事未明,想向趙兄請教。”
紀佳木上前一步,盯住他深邃雙目:“爨少莊主沒忘記今日來此為的是什麽吧?”
為的是什麽?他來為的是什麽?
人群湧動了。爨少莊主為的是這穿白裙子露大白腿的紀姑娘麽?
不能不能,聽說大小魔宗打了賭的!
不是打賭,聽說是為了一樣東西。什麽東西?不知道哇。
爨莫揚也望進紀佳木漆黑中閃著媚意的眸子裏,而後朗聲說到:“當然不敢忘!莫揚前來,為的便是這——”
話音越來越高,回蕩全場,陡然有錚錚金屬共鳴之意。他內力雄渾,提氣傳音,全場從最前排的人到躲在石頭後的最後一人,再到二層閣樓的每一位貴賓,無不被他的聲音震得胸腔共鳴,雙耳嗡嗡響起來。
正當此時,爨莫揚長袖一揮,拔出一件錚亮的東西。陽光下一晃,閃閃寒光驚落三春之陽。
是一柄劍。
斷劍。
劍鋒含冰,柔光內斂。精鋼劍托,鯊魚皮護柄。一朵暗色梅花於護柄處若隱若現,上麵覆著兩團黑褐汙漬。一團年代久遠,恐已過十年。另一團也有時日,卻還新鮮,想是不超過一年的時光。
此時日頭正上三竿,晴空萬裏之下是一輪白到刺眼的驕陽。陽光打在斷劍上,射出一團刺眼的芒,正對寒芒的人忙不迭閉起眼,感覺自己就要瞎了。
爨莫揚錚錚之音便伴著這晴空寒芒,在日頭下朗朗地響在每一個人耳邊——
“家姊爨少環,年方二八,大好年華。卻在去年八月十五為奸人所害!凶器,正是這柄梅塵斷劍!”
台下與閣樓上所有人倒吸冷氣,卻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打斷他的宣告。
爨莫揚的眸光如比梅塵斷劍還要鋒利,冷冷走過每一個人臉上:“莫揚此次前來,正為追凶!我明月山莊願散盡千金家財,結交天下英豪,隻換家姊遇害點滴真相!”
說罷,將那斷劍狠狠一貫。劍身沒入擂台至托,徒留鯊魚皮護柄,烏黑暗啞。
“莫揚今日當著諸位的麵,以此劍為誓——誠邀天下英豪共尋我殺姊仇人!五湖四海之朋,不論身份、不論與明月山莊曾是敵是友,隻要有點滴關於家姊遇害的消息,莫揚願傾全身之財與力相報。有恩的,恩上加恩;有怨的,一筆購銷。哪怕隻言片語相告,也必有重謝!”
聲音朗朗回響與龍虎山丘和洗劍深潭之間,水紋粼粼,風濤陣陣。一對碗口粗的赤紅雙頭蛇不知何時蜿蜒於擂台之上,纏著那梅塵斷劍的柄,四顆頭分向四個方向。紅信伸縮,嘶聲低沉。
那麻麻的怖意與敬意,從每一個人的脊背,緩緩爬上了後腦。
難怪他聲勢浩大,鋪了如此排場前來。是在宣告此行之鄭重,宣告明月山莊的財力配得上這擲地有聲的誓言。
講武試藝是難得的群雄集會盛況,他要在這重大的場合,向全天下宣布的追凶的懸賞。
二層閣樓裏萬三爺睜開了眼。謝將軍握緊了劍。蕭蘭卿更是巴巴地望著擂台中央,似乎望著一位天神。其他人的眼神也露出一種既懼且敬,又有些防備的矛盾來。
維摩宗眾弟子一眼眼看向他,又看向台上三名師兄師姐。紀佳木、溫旻與遊一方借機觀察現場所有人的反應。
無法抑製地,溫旻又向金不戮望去。隻見他坐在步輦上,依舊垂著雙眸,看也不朝這邊看一眼。
半晌之後,人群才嗡嗡地議論起來。爨莫揚和明月山莊的所有人,一個一個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麵色,尋點滴可疑。
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道:“重金買真相,真的嗎?”
爨莫揚朗聲道:“莫揚以自身性命為誓!決不食言!”
“萬一不小心看錯了,你會不會不給錢。或者報複?”
“隻要願意提供隻言片語便是朋友!真假自有莫揚來分辨,各位隻要願給消息的,便是恩人!”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真有人來詢價了。一陣騷動,大家四下尋找那聲音的來源。看看是誰想從明月山莊的人命案子裏賺錢花。
不一會兒便定格到一個瘦瘦小小的中年人身上,遠在人群最邊緣。兩縷八字胡,一對豆子眼。挽褲腿,泥草鞋,背後一個大鬥笠,身邊還掛著個簍子,顯然是個漁夫。他發現自己被鎖定了,有些尷尬,又有些緊張,更有賊光一閃,似乎想到些什麽。
爨莫揚直直衝他道:“這位大哥若想起隻言片語,也無需顧慮。但請不吝相告!”
那漁夫兩眼滴溜溜地轉:“我就是個打魚的。”
爨莫揚的聲音一例清朗高亢,語氣卻寬慰與篤定:“無妨。大哥若想起便盡管直言,若一時還未想起也無妨。隻要記住姑蘇爨宅,或全國各地爨氏商號,自有人候你消息!”
人群的注意力就要散了,那漁夫的突然鼓起勇氣似地說:“我知道爨小姐是在船上遇害的!”
這是一句廢話。爨莫揚自己也知道。但他仍然耐心道:“大哥所言不錯。”
那漁夫受到鼓勵,說:“我們抓到的魚,是不放在船上的!你們知道嗎?我們有個大簍子,抓到的魚都是放在簍子裏,沉到水裏的!還有更大的船,下半個船都是一個巨大的簍子!”
周圍噓聲四起,誰不知道呀。這也算消息?
他著急著往爨氏慘案上靠:“殺害爨小姐的凶手說不定根本不在你家船上!他在簍子裏!隻要憋住氣,或者舉一根草管,就不難做到!”
又是廢話。爨氏的船,豈是那麽好藏的?人群中開始嘻嘻笑起來,有人更加緊張地吸冷氣,不知道這神祇一般強大的爨少莊主要給這個胡言亂語的人什麽懲罰。
爨莫揚眸色沉了沉,並未動身。人群中卻響起一陣呼叫。
一隻翠白相間的鮮豔小蛇不知從何處蜿蜒至那漁夫身前,口中銜著一刻拇指粗細、形狀渾圓的珍珠,昂首挺身,直直地抬到那漁夫手邊。
漁夫開始還大駭,以為這是什麽殺人的新花樣。被旁邊人推了推才明白,這大珍珠是給自己的謝禮!
這珍珠色澤熒潤,縱然在晴日之下也不遜顏色。若在夜裏,豈不是要發起光來!他要打多少年的魚,才能換來這麽一顆珠子啊!
漁夫樂壞了,又嚇壞了。顫巍巍地伸了手掌,那花蛇鬆了口,珠子往他手中一掉,便又遊走了。
轟然聲響。人群簡直要炸了。一瓢熱水澆到開花的油鍋上。
他們一時間為這漁夫兩句廢話就換了顆珠子而驚歎。一時間為爨莫揚說話算話而感慨。有人說明月山莊這回要砸鍋賣鐵了。有人說爨莫揚空長了幅好皮囊,可惜腦子不清楚,不分辨消息就亂給錢。還有人好奇這是不是爨莫揚為了表示自己信譽找的托。
於是又有人貢獻了一些自己對爨少環遇害的看法。根本不算有蹤跡可循的信息,隻是一些淺見。也誠然有高價值消息的,說自己當日就在西湖邊,見到了攻擊沈知行的人向某個方向跑了,是不是和殺害爨小姐有關係啊?
無論何種消息,隻要提供線索的,都得了謝禮。那說自己在西湖邊見聞的,更是多得了袋金葉子,並得明月山莊的人記下姓名,準備日後聯絡了。
一時之間明月山莊風頭無兩,什麽講武試藝,什麽十錦繡少年英雄。都是幹啥的?有錢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