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障礙
早晨,金不戮睜眼,又見溫旻彎著一雙好看的眼,笑眯眯地望著自己。仍然是醒了卻不起床。不知是不是真的身體虛弱,或是前兩天太缺覺了。
第一天著實驚悚,第二天也就沒有那般誇張了。金不戮翻個身,往前鑽一鑽,把臉埋胳膊裏,不準他看。
溫旻偏偏湊過來緊緊抱住他,在他後脖頸蹭啊蹭的。過了一會兒,貼著脖子皮膚熱熱地說:“後院的玉蘭花開了。阿遼去看嗎。”
這時還有玉蘭花?早就開過季了吧。
但金不戮對花草確實感興趣,轉過臉來端詳溫旻,瞅他是不是又在作弄人。
溫旻見他長長睫毛小扇子一樣扇呀扇的,就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後院有株玉蘭,脾氣倔得很。別的玉蘭開時,它偏偏不開。別的玉蘭開過勁兒了,甚至春天都要完了,它才緩緩地開了。今早,它就開花了。”
“今早?你怎麽知道?”他不也沒起床的麽。
“表哥就是知道。”
金不戮想到昨天去洗漱時,的確在後院見到一株粗壯的玉蘭。禿禿的,連個花苞都沒有,也沒葉子。原以為是株死樹,而今要開花了?
於是,猶猶豫豫地起床了。簡單洗漱了一下,吃了碗送上樓的鹹豆漿——碎油渣等葷腥都沒放,改用饊子碎代替。金不戮看到這碗鹹豆漿,又看了看溫旻。他沒怎麽喝豆漿,倒是一眼一眼往自己這邊瞅。
吃完飯,頭發還沒來得及紮,就被他拉了出去,說現在玉蘭花開得新鮮,晚了花就蔫兒了。
“等我拿拐杖。”
“和表哥在一起還要什麽拐杖。我就是你的拐杖。”溫旻說著,一把抱起金不戮,下樓了。
金不戮覺得他傷還沒好利索,有心掙一下。奈何溫旻今早恢複得力,手勁兒很大,竟然拗不動。又跑得實在快,三步並作兩步下了樓,來到後院。
遠遠地,便有馥鬱香氣盈盈繞繞,帶著那麽一絲絲驕傲。仿佛獨倚醉樓的仙人,芬芳自得,平等撫過每一個路人的麵龐,卻並不招搖。
是否願意相交,全看緣分。
金不戮被這緣分所震驚,愣住了。
就是那株原先禿禿的玉蘭,一夜間似籠罩千年雲霞。祥雲遍布,是一朵朵潔白碩大的花。晨光中,露水裏,輕盈而傲然地張開了瓣,露出最得意的蕊。花冠遠大於普通玉蘭,每一朵都有碗口大。
溫旻感到臂彎裏的身體輕微動了一下,然後便鎮住了。抬眼一看,金不戮口微張,明眸裏映著星光。閃閃爍爍的,全是震撼的喜。
就知道他喜歡。
不知道為何,溫旻想看他這樣,內心有股從未有過的滿當當。喜歡看他高興,喜歡見他被震撼。
來到玉蘭正下方,顛了顛他:“阿遼摘一朵。”
金不戮近乎虔誠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枝丫裏較矮的一朵,又縮回手來。珍惜地搖搖頭:“我也摘一朵,你也摘一朵,它不就禿了麽。這花多驕傲呀,讓它開吧。”
“阿遼摘禿一樹花怎麽了?你就算是要摘禿天上的星星,抱下天上的月亮。表哥也給你摘。”
金不戮看著他,笑了。
最後還是選了朵搖搖欲墜的。是一朵半開未盛的花。不知為什麽,花萼和花梗之間有個小口子,顯得它站不穩當,快要掉下來了。
金不戮憐惜地捧住了它,托著花萼,輕輕把花拿下來,像托著個嬰兒。小心翼翼嗅一嗅,撲鼻的華美芬芳。
低頭一看,溫旻正十分專注地望著自己的手,也在為這朵花擔憂。便一笑,把花插他後腦勺的發辮裏了。
溫旻笑嗔了句:“拿表哥當陶罐子啊。”立刻放了他。摘下花,別在金不戮鬢邊。還順手理了下他的頭發,全都放到另一側。
金不戮頭發未梳,墨般濃密地潑了一肩膀。鬢邊一朵玉蘭,襯得他烏發更濃,臉更小,蜜色肌膚光潔到透明。精致的五官,與那朵初開的玉蘭襯在一起,相得益彰。
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明滅之間是一種近乎煙霞的光。溫旻在這光暈裏愣住,許久才喃喃說:“我家阿遼,好像玉蘭仙子。”
金不戮聽他又胡說八道,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女孩子,什麽仙子不仙子的。”
“誒?這就偏頗了。孔子是男人吧?老子是男人吧?韓非子是男人吧?孫子也是男人吧?為什麽花仙子就非得是女孩子了。”
金不戮根本辯不過他,打算把花摘下來。卻被他按住了雙手。“乖,答應表哥,別摘。”
又打算理一下頭發,又被繼續按住手。“乖,別紮。”
他讓他就這樣散著頭發,做一朵花中的花。乃至多年後的那個黃昏,西風獵獵,溫旻坐在山石之巔,想起這一幕仍然覺得無限美好,如沐春風。
金不戮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長長睫毛。小聲說:“我喜歡玉蘭。”
“因為你像朵玉蘭麽?”
“不是。”金不戮抬起臉,“因為好看。我俗得很,就喜歡好看的東西。得唔得?”家鄉話都出來了。
溫旻一愣:“我家阿遼說話,表哥都要聽不懂了。”
金不戮難得黠慧一笑:“行不行?”
溫旻大笑著摟住他:“行,當然行。所以阿遼也喜歡表哥,對不對?”
“有這麽打蛇上杆誇自己的麽。”
苑平正好經過。金不戮看見了,想掙開溫旻。他偏偏更緊抱住,不鬆手。
金不戮沒有完全整飭行裝,身上穿著的還是溫旻一件內袍。寬大而潔白,春風吹來揚起長長的擺,有種仙人的姿態。
苑平走到跟前,怔了半晌,最後才明白過來,這是昨天說了半天話的溫旻家不戮表弟。是不是真表弟不清楚,看著的確比溫旻小。
他今天怎麽……怎麽有點不一樣了呢。
以前覺得隻有溫旻是宗內獨一份的好看。這個不戮表弟,怎麽也這麽好看。倆人站一起,襯著眼前一大片煙霞似的花,誤入仙境似的。
明白了,是真親戚。
苑平不太會在生人麵前說話。幹咳了一聲,有意快速走開。
溫旻偏偏叫住他,兩手環著金不戮,很驕傲:“阿平,我弟好看嗎?”
苑平被他鬧得比不戮表弟本人還尷尬,連說兩聲好看,跑了。
兩人膩在一起看花說笑話的時候,紀佳木又來了。依舊是鬆鬆的發髻,昨晚的衣衫不曾更換,顯然又是“修煉”一夜剛剛回來。
別人不怕,但在紀佳木麵前,金不戮還是想保持嚴肅的。站直了身體就要往下摘花。哪知又被溫旻按住了手。這還不算,他彎腰一摟,又把金不戮托抱起來,跑到紀佳木跟前。
“師姐,我表弟好看嗎?像不像玉蘭小仙子?”溫旻顛了顛臂彎裏的人。那欠揍的炫耀勁兒,好像手裏托著個寶貝似的。
金不戮覺得臉上又燒了,叫了聲“佳木姐姐”,就沒音了。
紀佳木到底老辣。勾著笑看溫旻鬧騰,最後在他腦門上戳了戳:“行了行了,師姐知道他是你的。別說現在他毛沒還長齊,將來他長大了姐姐我也不動他一根毛!賊小子。”
說罷又看向金不戮:“不戮小弟弟,我這師弟真是寶貝你得緊。他自己都差點跟我走了,現在為了你,到我這兒宣示來了。”說完嫣然一笑,嫋嫋地走開了。
金不戮大大尷尬。笑也不是,應承也不是。連她背影都沒勇氣看了。
溫旻把金不戮放下,哈哈地笑:“表哥我已經盡力了吧?阿遼說喜歡佳木師姐,表哥就讓師姐看看我家阿遼最好看的樣子。可她不要你呀!還說我宣示,我宣示什麽了?分明是借機不要你。哎呀呀可惜了,阿遼以後可不能怪表哥呀。”
“這還不怪你?不管,反正你答應過,我終身大事托給你了。你師姐不喜歡我,你來想辦法。”
“好好好,表哥來想辦法。”溫旻嗅了嗅金不戮耳畔的花,彎起眼睛笑,“阿遼要是個小姑娘多好。表哥長大以後娶你算了,省的麻麻煩煩的,還要為你討媳婦。”
金不戮覺得他如此類比,是拐著彎地笑話自己,上手就揍他。溫旻嗷嗷大叫。說阿遼還沒過門就開始打人了。還說阿遼娶表哥也成,一句話的事怎麽這麽小家子氣。又說阿遼手下越來越重,明顯是想謀殺表哥。
溫旻還有傷,金不戮當然不舍得真打他。不過在肩膀上拍幾下。竟然被他借機擒拿住手,壓在欄杆上,在額頭上親了一下。
金不戮讓他趕緊放手。溫旻卻在他紅紅的耳朵上也親了下,又順勢挪過來咬住他鍍了蜜糖般光潔柔嫩的麵頰。
金不戮簡直不會呼吸了。
溫旻沒下重口。但牙齒咬在肌膚上,畢竟是有觸覺的。金不戮覺得臉上麻麻的,很怕扯疼了,又因為太驚悚,一時半會兒沒敢動。被溫旻順勢抱住。愣了大半晌,才反應過來:“你,你為何咬人?!”
豈料溫旻比他還愣,神色裏分明是傻了,好像受害人是自己。聽他問完,舔著嘴唇反應了好半天,最後爆笑:“對不住……哈哈哈,表哥就是,就是看阿遼太好吃了。哈哈哈……”
又看住玉蘭花旁被自己咬出的淺淺一圈小牙印,仍然笑得肩膀顫個不停。湊過來,讓他也親親自己。
要在以往,金不戮會像哥哥一樣親親小旻額頭的。但今天他被咬了,還沒震驚完,便嚴詞回絕:“你又沒病沒災的。這麽歡實,親什麽親。走遠些,礙事。”
溫旻委屈了:“表哥沒病沒災的?”
金不戮見他眼圈要紅了,耐不住地在他額角親了親。以為可以結束了,但溫旻偏過另一側麵頰,示意金不戮還要再親親他。金不戮隻好在他另一側額角也親了親。他又低下頭,讓金不戮在他眉心也親親。金不戮耐不住他磨,最終親了他好幾下。
突然間,金不戮一把推開溫旻。站直了身體。
溫旻也早聽見那腳步了,隻是不想回頭。見金不戮反抗得厲害,隻好同樣回過身去。
遠遠跑來的是蘇梨,見到溫旻就徑直過來。說昨天不知為什麽,二師兄把自己藏了,不讓她出來。又說聽聞院子裏開了一樹的花,要來看看。
溫旻微笑著和她站一起看了會兒花。
若說嬌豔如花,蘇梨這嬌滴滴的小姑娘豈不是最合適的。但溫旻偏偏忍不住去瞟金不戮。見他在一邊也望著蘇梨,不經意間避過牙印一側位置,並以極其微不可見的動作快速摘掉了鬢邊花,還把花小心翼翼藏身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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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房,金不戮還小心護著那朵半開的玉蘭。溫旻出去片刻,不多久捧了個天青色筆洗回來。盛滿清水,玉蘭往裏一放,漂著,似朵超凡脫俗的白蓮,盛開於永不改變的晴空之下。無畏雨雪風吹,無畏嚴寒與酷熱。
金不戮將筆洗擺在房內光線正好的位置,重擺了周遭物品,為它辟了一方小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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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危然客棧,是由溫旻送著的。
臨到客棧門前,溫旻和金不戮商量,想隨他一起進去,被拒絕了。“稍後我要和虎伯阿鷹去看蘭卿哥。還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溫旻握著他的手:“阿遼今晚過夜,要在蕭園還是爨宅?”
這是他一路上第五遍確認了。
金不戮原本是打算在外留一晚,而今卻搖搖頭:“看過蘭卿哥就回來,至多吃過午飯。”說罷笑了,“那個無花果花生竹蓀湯好喝,晚飯給我再煲一盅。”
溫旻點點頭。看他進了客棧。過了好久才轉身離開。
金不戮見到虎伯,茶還沒喝一口,得了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他隻覺得兩眼發黑,不可思議:“為何?師父沒見過小旻,為何說他是壞孩子?”
“他是不是壞,留給沈知行去判斷。少爺隻需莫再見他了。”
金不戮一聲不吭。隻捏緊了拳頭,騰地站起身。在屋裏走了兩圈:“這是師父原意?”
轉而又想到,若非師父原意,自己去看小旻早就被虎伯攔下了。也不用等到今天才說這些。
師父與沈知行兄弟反目,雖不應禍及徒兒。但作為師父的親傳弟子,而與沈知行的弟子交好,的確像個莫名其妙的輪回。
可小旻是小旻呀。他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別人又怎能一樣。
但他又太清楚,小旻此次來姑蘇不就是為了那半柄斷劍?魔宗濫殺無辜的證據就在眼前,小旻年紀小小便自有主意。雙方拔劍相向,似乎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但他終究是小旻呀。
是小旻呀……
“我去找師父解釋。”金不戮沉聲說罷,坐回椅中,不再多言。似乎真是要等夜深後去見師父了。神色裏的稚氣收斂,就露出了倔強和毅然,如一個臨陣的兵。
虎伯歎口氣:“先生說了,近期各方都盯得緊,為免不必要的麻煩,莫要再去見他。就算是我和阿鷹,也不準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