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絲而剝繭
對於爨莫揚來說,一件件事接踵而來,真相宛如麵紗下的新人。他似乎摸到了那紗畔花邊,隻待一扯便可見廬山真麵目。又似乎因為周遭有層細密的保護,麵紗與新人具不得窺探。
從群英燦客棧接回了蕭蘭卿,探得維摩宗的確回護竇胡與蘇梨,確認了阿遼一切尚好。他便陪著蕭蘭卿,一路回行。
離開客棧的那條街,兩人緩行著,一言不發。期間有少數人認出是他們,無不側目。還有人在角落裏小聲議論,爨莫揚也絲毫不在意。
臨到蕭園,蕭蘭卿望著他,欲言又止。爨莫揚才意識到一路無話。笑著道:“方才想那些重重事由,實在對不住蘭卿,失禮了。”
蕭蘭卿隻顧凝神看他,似情緒翻湧。爨莫揚想到他在群英燦客棧的樣子,又勸道:“魔宗弟子,有些奇奇怪怪的功夫不稀奇。蘭卿早點休息。”
“你呢?”蕭蘭卿見他要走,突然緊張起來。
爨莫揚安撫道:“我送你回去。”
“然後你便要走麽?”
爨莫揚本要回去商議最近收集到的信息。見蕭蘭卿如此,似乎受傷頗深。說:“不了。今日不如一起午飯?”
蕭蘭卿反而搖搖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楊槿和岩祝。前者默然,後者正在用探究眼光看向自己。說:“你一定有許多事要做,我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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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不至太過沉悶,爨莫揚將眾人引到爨宅後園小湖邊一座石舫之內。著人四周看嚴實了,讓岩頌稟報近日發現。
岩頌立刻展開一張碩大圖紙,鋪滿了桌子。
那圖紙標注江宅全圖,並畫下每一處屍體位置,用小點標識。黑圈為男,紅圈為女,小孩則用甚為珍貴的青色顏料點重。就連宅後陷阱也標得一清二楚。
爨莫揚聽他介紹了幾句,見蕭蘭卿和楊槿擠在桌邊略靠後。便幹脆下令撤掉桌子。眾人圍站在圖紙旁,用樹枝指點說明。如行軍打仗一般。
岩頌做事一板一眼,對爨莫揚的吩咐向來嚴謹。經過幾日偵查,將江家慘案所得線索逐一歸納:
江宅後陷阱乃新挖製,包括石壁機關和毒藥孔,棱角嶄新,還留著鑿磨痕跡。
劍尖矛尖精鋼打造,無不簇然而鋒利。工藝又精湛卻普通,有意掩蓋了具體出處。隻能明確,凶手有能力製造強大機關,且可斷定有活人會從江家逃離,而路線必須經過此陷阱。按溫旻之前的隻言片語推測,分明是被人驅趕至此。
江宅死屍全為劍傷,但手法混亂。可襲擊溫旻和金不戮的兩凶徒似乎是用刀。同樣掩蓋了手法,不得要領。
因楊槿在此,便對齊了從官府拿到的消息,所獲也不過如此。
期間難免談到溫旻。爨模樣蹙眉凝神,緩緩道:“不是維摩宗,更不是溫旻。”
蕭蘭卿恨恨道:“魔宗的人走到哪裏,哪裏便出事。顯然可疑!說不定就是他們招來了仇家!”說罷發現自己失態,看了一眼爨莫揚。眼神有一閃即過的緊張。
爨莫揚不過寬慰一笑:“蘭卿所言不錯,仇家必然和維摩宗有關。但溫旻畢竟受傷,照這陷阱來看,當日凶險異常。他這一番遭難,反而洗脫了嫌疑。”他未明說——這便是應允金不戮去照顧溫旻的原因了。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怎能忍親弟弟一般的阿遼深入虎穴?
“隻是,”他又道,“若維摩宗此番針對的是阿遼,有意挑唆金爨兩家關係,也不無可能。不過我更傾向,這是維摩宗的仇家。這仇家惡毒至極,隻為挑我對維摩宗的人發難,不惜數次害無辜人命。”
蕭蘭卿默默道:“那這人是對魔宗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了。我們當從深仇大恨者排查?孤山派?”
爨莫揚長長食指敲打手中樹枝:“魔宗樹敵何止千萬,想除之而後快的人隻怕要排到太湖。因之前杭州的事鎖定就是孤山派,也可能過於武斷。但若這仇家就是杭州襲擊沈知行的那批,他們能鬧出如此動靜,還能事後隱匿,必然在江南紮根長久,對周邊人手糧資可隨意調動。非一日之功。”
分析至此,他快速做出決策。朗聲道:“後續務必整理維摩宗對頭中,在江南紮根許久的。逐一從當年事由、近年動向、以及江湖地位全麵排查。而萬品樓竇胡一邊,突然和維摩宗合作,對我生意必然有影響。將這消息放給喻修。”
岩頌點點頭,逐一記下了。
爨莫揚又斬釘截鐵般預測:“雖然另有仇家,但維摩宗本就和我南北相對,如今又結交萬品樓,我等不可輕敵。維摩宗和明月山莊,必有一日將一較高下。”
不知為何,言至於此,他心裏突然冒出個影子。穿著溫旻衣服的金不戮站在人群裏,正深深地朝自己看來。
蕭蘭卿見他立於水邊的高高身影,麵容輪廓被陽光照得泛起光彩。
這番分析,條理清楚,極快便理清蕪雜,克服了滿腔恨意,做判斷與下決定無一不犀利而克製。若論出身,爨氏不過一介江湖草莽,他卻有股卓然氣度。縱然自己見過兄長同僚官員無數,此類人物也不多見。
一時又想到了自己。不僅悵然若失。隻能盡量穩住了聲音,對楊槿道:“楊大哥,不知你查案有何思路?”
楊槿惜字如金:“不過如此。”看向爨莫揚的眼神,也含有欣賞之意。
蕭蘭卿點點頭:“那便勞煩楊大哥和岩頌大哥同查此案。我們可得些府衙消息,大家互通有無。總之,最後……總是為了查案。若這次,平安治能揪出這禍亂江湖的罪魁禍首,榮得當今首肯,獲準廣為籌建平安治軍也無不可能。大哥應該會高興的。”
楊槿並沒所謂。衝岩頌點點頭,算是認可了這位盟友。
倒是爨莫揚,眼神略有猶豫,卻什麽都沒說。
蕭蘭卿一想便明白了。笑容裏有些蕭索和淒涼:“莫揚嫌我是官府的人,不想和我扯上關係。”
爨莫揚笑道:“平安治在江湖中無人敢輕視。隻是,莫揚調查江門慘案,不過為了一己私利。這回倒是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得很。”
蕭蘭卿趕忙搖頭:“我知明月山莊速來不屑結交官府。但實不相瞞,平安治參與江湖事務,怎能不有些自己的力量。可今上一直有所顧慮,平安治軍籌建並不順利。家兄深感煩惱。江門一案正趕上姑蘇論道,想必能惹今上稍許青眼。若能在此事中嶄露頭角,對籌建平安治軍定然有利。我一浪蕩子,也無任何官職在身。不過想借明月山莊的威風,幫幫我那頭大如鬥的哥哥罷了。如果說狐假虎威,那也是我是狐狸,你是老虎。”
明月山莊從來不和官府結交,從爨衡到爨莫揚本都十分注意。但蕭蘭卿話說至此,甚至不惜將自己和哥哥貶損為老虎前的狐狸。再多說,恐太做作。
爨莫揚思考片刻,便道:“幫助兄弟,本就天經地義。就算沒有我自己的事,今天蘭卿想要我來幫幫手,莫揚也絕不推辭。以後便要請蘭卿和楊兄多多關照了。”
楊槿沉默點頭。蕭蘭卿眸光動了動,似隱隱有些水汽。
議事結束,人都散了。蕭蘭卿還怔怔站在空地上。
爨莫揚有意遣散了下人和守衛,輕輕走來,問他:“要不要去吃些東西?”
蕭蘭卿望著平靜水麵,咬牙道:“莫揚,我有些冷。你去關了窗子吧。”
這石舫半入湖麵,底部青石砌成,上方是高高艙頂,和一艘巨大畫舫沒差。左右雖是各有八扇雕花的窗子,但是,前對開闊水麵後對一大捧紅蓼,中庭空曠。就算關了窗也不能保暖。
更何況爨莫揚什麽排場,凡事能不自己動手,就連根手指也不要動一下。此刻竟然被指派去關窗子。
但他並不多言,迅速去把一側的八扇窗子關了。而後看了看蕭蘭卿,見他還是不動,於是又把對麵八扇窗子逐一關了。
關窗這八扇之時,聽到些窸窸窣窣的聲響。爨莫揚深知友人今日有些不妥,也不多問。關完之後極其自然地轉過身體。卻微微一震,愣住了。
蕭蘭卿背對著他,環臂而立。一身上衣都褪去了,露出個裸露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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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一番商議也在維摩宗進行。
群英燦頂樓大議事廳裏,遊一方先大聲痛罵爨氏滿門都是瘋子,連帶他家朋友都沒好人。蕭蘭卿是個什麽東西,娘們兒兮兮的紈絝子弟,還冒充府衙中人來踢場子。瞧他那耍劍的花架子,連金不戮個小瘸子都打不過,囂張個屁。
溫旻一直緘默。聽到小瘸子三個字,拿起麵前茶杯喝了口,順勢抬頭看了師兄一眼。
紀佳木整頓了一番,現下已無大礙。並不為剛才所發生的事情所動,眯眼聽師弟罵了一陣,便讓全員安靜下來。
苑平曆來是個心細的,得師姐吩咐,立刻把一個大木板掛在一座木架上。這木架經他精心製作,底部有四個可轉的輪子。調整了角度便可麵向眾人展示,以供講解。
木板上早就釘了一張圖表,把江湖內能作出江家精密陷阱的機關世家悉數列出,還配有地圖,標出了距離姑蘇乃至江家的相對位置。
能做出這番精密陷阱加精鋼矛頭的,太湖姚家、泉州黑鷹堂,洛陽司徒家……林林總總列了十來個。南海金家也在其中。
“南海金家最可疑,不是麽!”因溫旻被捉一事,遊一方對金不戮甚有成見,“知道師弟任務的還有誰?師弟被抓誰得利?不是爨莫揚嗎,和爨莫揚關係好的還有誰?!”
他雖然說得衝,但分析也有道理。眾人立刻將目光聚在溫旻身上。
溫旻不慌不忙放了茶杯,起身走到木架邊。以食指為軸,以拇指做規,在姑蘇半徑畫了個圓:“運送機關巨石和大批精鋼矛頭,並非易事。若這仇家離姑蘇太遠,不可能在當地打造而後送來。阿平——”他轉向苑平,“你發現過哪家有遠途運送巨石機關的消息麽?”
苑平道:“那廝甚為機警,什麽馬腳都沒露。”
答案不言自明。絕不可能是金家在南海打造了利刃後運輸而來。最遠的潛在凶徒,超不出溫旻手指畫圈的範圍。
可落在圈子中的幾家,和維摩宗並無過節。
溫旻又道:“金不戮的確一直知我行蹤,且提前知道我要去哪家勘察——我提前給他看過地圖,也是想看看金家的反映。但每日具體去到哪家,他卻隻是提前一天知道。一天時間,要滅滿門可以,若想布置這樣精密凶險的機關,卻來不及。”他沉吟片刻,衝紀佳木道,“能否請師弟再查查,地圖上的其他幾家,周圍是否有機關痕跡。”
這個想法太過大膽。要在溫旻所訪過的幾家全部安裝陷阱,工程浩大不說,也容易被人發現。執行實屬不易。如果真如猜測這般,敵人心思深沉,強大而隱忍,且能神出鬼沒行動,不啻一個噩夢。
紀佳木點頭應允,並分析:“不管什麽人,要部署這機關重重,定然支取了不少家當。要做這檔子事,沒點家底的是做不到的。”
身家雄厚、能發動大規模機關部署、與維摩宗有仇,且在江南周邊有人手。按照幾項逐一排查,便是後續重點。
此外,小七也稟報了監視結果:虎伯和阿鷹自從沒了少爺要伺候,每天逍遙得很。虎伯白天最愛去茶館聽評彈。阿鷹年輕氣盛無可發泄,幹脆去逛窯子了。但無一不是該回客棧就回客棧。危然客棧本身,除了一些夥計在深夜和黎明運送垃圾和蔬菜等物資,也無異常。
又有其他弟子稟報勘察結果。最後得出結論:敵人在江家一番操作,就是為抓溫旻,目的便是要維摩宗和爨氏衝突加劇。爨氏是否也明白這一點,似乎不重要,隻要矛盾足夠激烈,似乎便有什麽會被引爆。
金家可疑,卻如一團棉花。虎伯和阿鷹明明最為古怪,卻毫無把柄可抓。無處可發力,也就無從勘察。
和杭州爨少環之死何其相像。
說到此處,遊一方重重拍了下桌子:“把那虎伯和阿鷹抓來不就得了!爨莫揚可以抓旻師弟,我們還不能抓金家兩個仆人了!”
溫旻道:“抓人倒是不難。隻是我們抓了金家的人,爨莫揚定然不會袖手旁觀。若敵人另在暗處,我們便中計了。”
紀佳木點頭。就連簡易遙也多次提點,將計就計即可。大動幹戈去抓金家的人,並非此時最佳選擇。
遊一方尚且不服:“分析麽,是永遠也分析不完的!別的免提,就一件事:那個金不戮為什麽來找小旻師弟!是不是刺探什麽!”
溫旻眼神難得一動,又立刻恢複平靜:“江宅陷阱冷酷惡毒,殺招一環連著一環,若非條件不便,隻怕還要灌水。他斷然是想不出這麽惡毒的主意的。更何況他也真的差點死在裏麵,這騙不了我。他,這次他來群英燦,隻是來照顧我,這點我也不會看錯。況且他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縱然參與了再多,幕後主使也必然另有其人。我一直認為,最古怪的還是那兩個仆人。”
“你傷還沒好?”遊一方莫名其妙。不是很重啊,金不戮那小子假惺惺照顧什麽。
小七在後麵咳嗽了幾聲,說:“那兩個仆人真是壞胚子!我也覺得他倆討厭。就是他們讓爨莫揚來抓旻師兄的!”
紀佳木突然問:“金不戮和爨莫揚,怎麽那麽親?”
溫旻依舊望著木板上的圖:“也沒那麽熟了。不過生意上的夥伴家族罷了。”
紀佳木不再多問。
小七嘟囔一聲:“那姓蕭的才莫名其妙呢。找什麽茬兒。本來已經夠烏煙瘴氣了,因為他這一通折騰,我們還莫名其妙得罪了平安治。”
溫旻走回座位,借勢飛快瞟了一眼紀佳木。
紀佳木咬咬牙:“他敢興什麽大浪?一個二世祖。”說罷捋了下頭發,放沉聲音,“麻煩的是攀上了爨莫揚,便不一樣了。此事要早報小五台山。”
一番商議結束:敵在暗我在明,隻能悄然行事,避免打草驚蛇。虎伯和阿鷹接著監視,兼勘察其他可疑仇敵。另外一封密信已送去小五台山,除了提醒平安治事宜,也申請了人馬潛入南海深入打探。
竇胡和蘇梨一側,因涉及到萬品樓絲絲縷縷,已被妥善安置。
真相如抽絲剝繭,雖然繁雜,似也正慢慢浮出水麵。而溫旻,隻需和金不戮好好相處即可。
溫旻聽聞師姐吩咐,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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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來,溫旻在四樓的樓梯腳看到金不戮。他坐在最低一級台階上,鬆握拐杖,正望著自己的手出神。陽光在廊間小窗明明暗暗,金不戮臉上也被照得影影綽綽。長長睫毛於陰影處顯得更濃,令他顯得年幼而脆弱。
溫旻突然跳下去,一把就把他抱起來。
金不戮大驚,但立刻意識到是他,就不再怕了。隻是推了一把,讓他放自己下來。
溫旻揚起下頦:“放什麽放。阿遼在這兒不是等表哥?”
“你還傷著,別總費力氣。”
“耗盡力氣了,阿遼就好好照顧我。”
金不戮低著頭,小聲說了句:“下午我想出去一趟。”
“去哪,表哥陪你。”
他立刻使勁搖頭:“蘭卿哥今天好像不太對勁。我想去看看他,可能在蕭園或者爨宅待一晚上。”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