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刀用作刨子
金不戮下榻的客棧有個騷柔名字:危然。
雖然不甚吉利,但貴在有詩情畫意。文人騷客都喜歡那種不甚圓滿的詞兒。什麽殘,斜,空……
危然亦然。取“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意思。雖然沒有百尺高樓,但是有座美輪美奐的園子。一簇簇一點點精致,宛如繁星。取名星園。
金不戮和虎伯,便在這星海的最中央。假山頂端。
他雙眼紅腫,盯住一叢菖蒲,瞬也不瞬。
虎伯神色歉然:“是小的考慮不周,少爺受驚了。”
“我沒事。”金不戮聲音還啞著,“雖然我也覺得出不去了。但溫旻全程都在護著我……他是真的,真的差點就死在裏麵了……”
“那小子多疑,不做足十分隻怕引他多想。今天所見,他似乎已經有些起疑了。”
金不戮陷入回憶:“我本來要挨那一箭的。可最後的最後,還是他傷了。”
“少爺仁義,別人對少爺的好,少爺都記著。”
虎伯見他久久不得紓解,又寬慰道:“這次幸好是他傷了。爨少莊主和魔宗罅隙已深,這次是看著少爺的麵子才沒動他。若換個局麵,假設這回傷的是少爺,溫旻全身而退,隻怕他已經是七寶鐮月刀下的鬼了。”
金不戮一陣後怕。久久握拳而立。脊背寒涼而脆弱,是冰打蟬翼,霜凝春花。
“再說。”虎伯又一忖,“那小子每次行事都有分寸。這次若不是見有利可圖,也不見得會這麽仗義。”
“不會的。”金不戮斬釘截鐵,“我親眼見到了,他每一刻都是真的在護著我。”
想了想,又道:“以後就不要在他身上下功夫了。他本來就是無辜的。”說罷,喉頭已哽,眼淚又滿了。
虎伯眼中有疼惜閃過,撫摸他腦後烏發:“少爺。仇恨一事刻骨銘心,向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營當。不如聽老爺和先生的勸,你就莫再蹚這灘渾水。剩下的我們來就好。這本來就是大人的事。”
金不戮抬眼望向天邊,沒什麽落點,徒有種覆水難收的枯冷:“我還能抽得了身麽。”
眼眸一轉,看向某個方向。窗微啟,一束山茶若隱若現。
不多久,那山茶窗子全開了。爨莫揚一襲白袍立在窗邊,也朝金不戮的方向望來。
金不戮一見他的目光,立刻衝他揮了揮手。吸吸鼻子便往過走。虎伯在身後幾不可聞地說:“我去放消息。”
爨莫揚見到金不戮要來找他,立刻從窗子躍出來。沒見怎麽快走,轉眼已到假山之上。
一望金不戮雙眼,搖頭笑了:“又哭了。”
金不戮拿袖子蹭臉,又有點癟嘴:“莫揚哥……你生不生我的氣。”
“我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你。阿遼是個見小鳥死了都會心疼的孩子。有人代你傷了一次,你當然會拚命護著。若我是你,可能也一樣選擇。我怎麽會生自己的氣。”
金不戮一聽,淚流得更厲害了:“我哪能和你比。我,我就是個壞事的廢物。我真希望哪天老天把我收了去……”
爨莫揚一聽,這語調裏真的有種萬念俱灰的喪氣。握住他肩膀,聲音有些嚴肅:“不準這麽說。以後再這麽說,我就要生氣了。”
爨莫揚剛到姑蘇,尚未落腳便被虎伯攔下去“救人”。風塵仆仆地回來,方有時間沐浴更衣。
此刻頭發還沒幹,一把海藻般的青絲濕漉漉散在身後。一襲白袍寬鬆飄逸,將棱角和銳氣柔去了不少,像壁畫裏的上古神祇。
金不戮仰視他天人般的姿態,垂下眼睛。心想:若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東西,就不會這樣說了。
頓了頓,換了個話題:“我光說這些喪氣沒用的話,真是……還沒問,爨伯母身體好些了麽?”
爨夫人聽聞女兒香隕的噩耗,當即病倒。纏綿病榻半年,並無太多好轉。
爨莫揚輕輕歎了口氣:“隻怕抓了那凶手再碎屍萬段,娘親也一時半刻不得好轉了。唯有等時間流逝。我又不爭氣,退了親,讓她操心。”
金不戮搖頭:“伯母仁愛又疼你,不會因為莫揚哥退了門不中意的親事就生氣的。”
爨莫揚見金不戮懂事,彎下腰笑著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後原地踱了幾步,道:“這便是我一定要扣下溫旻的原因了。”
看到金不戮紅紅的眼睛正專注看著自己,便繼續說道:“在上穀那次我們說過,溫旻於我阿姊的事並不一定全無關係。那麽我便隻能做兩件事。其一,是什麽都不做,等罪魁禍首沉不住氣,自行冒出來。其二,便是抓住溫旻這關鍵人,看看接下來那真凶會做什麽,將計就計。”
最後,他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第一個法子更好。可現在娘親的身體不等人,我手頭消息又太少。便隻能盡量主動。就算得罪了人,也顧不得了。”
金不戮除了重重點頭,什麽都回應不了。
爨莫揚轉而走近了,握住他的手:“阿遼,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金不戮抬起眼睛,有些無措。
“不要給維摩宗任何消息。”說完,爨莫揚自己也搖頭苦笑了一下。
來之前還在看阿遼畫給自己的小五台山界畫。眨眼之間,就要請他答應不要幫助敵人了。
他也分不清這是一種什麽滋味。甚至有點緊張地看著對麵。
有那麽一小刻的停頓。然後,金不戮眼神晃了晃,又重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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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近正午,日頭正盛。院子裏有些暴曬的意思。
爨莫揚看了看天,拉著金不戮往客房走。
他身高腿長,邁很小的步,還要不時停下來等等。但全無不耐煩,反而耐心十足地隨著他。
金不戮原來的拐杖留在了陷阱裏。手頭這根剛剛找出來的備用杖還在磨合。手柄裏側有根木刺,未來得及處理,拄著走重了便容易紮手。
爨莫揚見他手裏微動,神情裏有些不舒服。便伸出手示意。
金不戮把拐杖遞給他。
爨莫揚接過拐杖。一眼便明白關竅。從衣下抽出七寶鐮月刀,用刀尖輕巧一挑。又用拇指磨了兩下,按了按。
已到手隨心指的境界。碩大刀身,挑那小刺竟然也輕盈如羽毛拂過。
大名鼎鼎的七寶鐮月刀,刀下亡魂何止百千。所斬斷利刃又哪有盡頭。現在竟然用來做木匠手藝。
金不戮看他仔細而專注的樣子,不由一笑:“人說‘殺雞焉用牛刀’,我莫揚哥是‘寶刀用作刨子’。我真是折了大壽了。”
爨莫揚把拐杖遞給他:“阿遼終於破涕為笑了?那我此舉甚值。”
“完蛋。那我又成了讓‘爨少莊主抽刀,隻為博一笑’的禍水。好像更不怎麽樣了。”金不戮說完這個比喻,突然覺得有點不恰當。尷尬地撓了撓頭。
爨莫揚卻並沒有任何不自然,隻是笑著看了他一眼。
“對了,莫揚哥猜我前陣子見了誰?”
爨莫揚稍稍一忖:“蘭卿也到姑蘇了?”
那被七寶鐮月刀修過的拐杖,木刺處早已挑平。又經爨莫揚拇指按壓。不僅光滑如錦緞,而且有個小小凹坑,剛好容金不戮手指握住。何止順手,簡直合身。
金不戮驚歎:“莫揚哥,你又有手藝,又聰明。隻說一句你便猜到十分。武藝還那麽高強。這是什麽樣的蓋世英豪。”
爨莫揚哈哈大笑:“阿遼又是和誰學了這些。我這蓋世英豪終於有資格去支攤子給人修木頭家夥了是不是?”
又說:“猜到蘭卿有什麽難。在你我共同認識的人裏,又和姑蘇相關的,猜來猜去也不就那幾個。能得你這麽神神秘秘提一句,隻有他了。”
金不戮指著他一笑:“還是你惦記。”
“惦記什麽?”
“你知道麽,他住在蕭園。是蕭梧岐的親弟弟。”
“哦?難怪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已經走到了房內。爨莫揚頭發幹得差不多,翠珠便來伺候他梳頭發穿外袍。
翠珠相當利索,像隻小小翠鳥。手腳麻利,眼光獨到,轉眼已經為爨莫揚配了五身衣飾供他挑選,又備好了不同氣味的發油讓他物色。每一套都大氣得體。
爨莫揚烏發一捧,麵容俊朗,身形如雕塑。自然穿什麽都英挺而奪目。也都很咋呼張揚。若非有喪事在身,隻怕要上天了。
金不戮趴在案沿上,雙眼隨著翠珠身影來回遊走。邊看邊說:“翠珠姐姐給莫揚哥挑身紮眼好看的衣飾。帥點的。他今天有事。”
又說:“當然,莫揚哥穿什麽都好看,都帥氣。”
翠珠眼波流轉著嬌笑:“哦?少莊主有什麽喜事呀?”
爨莫揚莫名其妙:“我要去哪?我怎麽不知道?”
金不戮攤手:“我怎麽知道你怎麽不知道。”
眼看他要起身打人,趕緊又說:“你不去看蘭卿?”
爨莫揚挑眉:“你莫揚哥不能休息一下?我可是落地連腳都沒停就去找你了。現在剛把你弄回來,又給我安排上新事了?”
“人家等著呢。”
“你這孩子越來越淘氣。”
“不是,真等著呢。一見我就問你,很是牽掛。我特意沒準確告訴他你哪天來。請務必給他個驚喜。”
金不戮又玩了一會兒,便站起身告辭。
臨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又並掌做刀,假模假樣地學明月刀法晃了幾下。
爨莫揚揚眉而笑:“想學我教你。”
“那我得改姓爨。老金家人丁單薄,還是算了。”
“可以先賒著。將來你多生幾個娃,一半姓金一半姓爨。”
“那莫揚哥可就虧了。萬一我一輩子娶不到媳婦,你的賬就收不回來了。”
“你要是一輩子娶不到媳婦,正好改姓爨啊。”
“少岔開話題。要是知道你沒去看蘭卿,我就生氣。”
金不戮甩了一句,便走出房門。在廊上走了幾步,看見廊外有幾大箱爨莫揚的行李,還沒有完全卸幹淨。真是還沒落腳就來找他。
正感歎對他虧欠良多,突然聽背後有嬌而脆的一聲:“阿遼少爺。”
轉身一看,翠珠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