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風驟冷,遼處南海波橫
臘月初一,拜過開山先祖謝樓二氏,小五台山西峰的大門正式打開。
冬臘試煉,重頭戲是西峰登頂考量。臘月裏,三組總遴出五十名弟子分散上山,不供給餐飲住宿,不提供片刻歇腳的地方,迎著西北關隘的刺骨寒風,護著胸前絲絨曼陀羅花標識,直攀到頂。
至頂峰時,曼陀羅花仍然完好者,算通過試煉。
西峰雖然不是最高峰,卻極其陡峭。幾處是近乎筆直的絕壁。冬日寸草不生,樹葉枝椏盡顯。冰雪不會在開春之前融化。凋敝得如瘦骨嶙峋的餓獸,險得如無間地獄。
因此,西峰有個祖師爺冠下的稱謂——修羅場。
崢嶸之處方顯獲勝寶貴。五十名弟子便要在這一無所有之中決出高下。
期間不僅要防備隱匿的其他同門自暗地襲來,還要防備為試煉而抓來的虎狼猛獸——放上山之前,降龍堂會將野獸餓上三天。
維摩宗不準同門相殘。但每年試煉都有個把人喪命於西峰——雖都是挑出來的尖子,仍難免跌落峭壁,或葬身獸口,或者死於同門“無意間”的刀光劍影之下。
即便性命無損、提前登頂,若胸前絲絨曼陀羅花有損,便也算失敗。
所以登頂雖不難,但登頂之戰卻要持續八天。臘月初八這天,幸存之人,於頂峰每人一碗臘八粥慶祝餘生尚久。
喝粥之後就地在西峰之巔再次比試。一直留到臘月二十三。小年伊始,維摩宗這一年終能參照登峰速度、校場勝負,綜合排定弟子全年修習的成果坐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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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已在山上。
手起劍落,削掉一頭狼首。獸血噴灑,卻打不濕淩厲的身姿。胸前絲絨曼陀羅完好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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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金不戮正拆開千裏迢迢來自小五台山的信。
圓融綿密筆鋒裏暗含鋒利。一勾一劃的墨跡中,綿延了含義不很明了的切切——
“昨夜西風驟冷,遼處南海波橫”
——“安然歸家否?”
他握著一方信紙,靈巧而有力的手有一刻微微的發抖。定了定心,默默把信裝回封內,放進抽屜。
踏進父親書房:“爹爹——”
滿屋藥味,氤氳著苦澀,是經年不變的鏤刻。金泰抬起頭,看向兒子的雙眼蘊含溫柔和包容。
金不戮攥攥袖邊。雖然已知答案,但還是未放棄最後試探:“孩兒……孩兒結識了寒山追魂木先生。要不要……請來為爹醫治?”
包容雙眸轉為一瞬的倔強:“若非必要,魔宗的情,不必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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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至寒,溫旻點亮一堆篝火,搓著手取暖。一條狼腿架在火上,滋滋冒著油光。
油脂嘀嗒落於火上,激起劈啪爆裂聲響。
他出了神。耳中的聲音和印象裏的黑合成了一個。
西湖畔樹林裏,也是這番爆裂。也是這麽一堆火吧——看不見,卻聽得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搬來稻草,扶他坐下。謹慎地烤一串軟爛果子,糯著一口清香酸甜甜。
黑暗裏,那個聲音悻悻然:“是啊,溫少俠犧牲好大。”
黑暗裏奮力晃著自己:“為何,為何你一定要欺負人才開心!”
暴怒之下也未忘記送來的食物。瓢潑大雨裏悶聲倒地的聲響。模糊不清的“娘親……”
以及抓著自己的手,氣呼呼:“魚湯沒有,滾水燙豬蹄吃不吃?”
小樣,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居然還學會了揶揄。
不知不覺唇角勾起,含著自己都沒發現的情緒。
火苗蹦起橘黃色的光。山風驟起,火勢動蕩,忽而暴長。
煙霧濃烈,背後有陰風偷襲。點點寒光已至,接著是打穿血肉之軀的嗤嗤悶響。
溫旻應聲撲地,一動不動。黑色長袍的背後有暗褐色漸漸洇出。
過了片刻,才有人影閃出。是觀察後的謹慎。
宋秋離的驚呼顯得刻意與可疑:“哎呀,打到一個人!我以為是野獸。平兒,看看是誰?還有救麽?”
苑平縮在後方,望著身份早已不是秘密的溫旻,麵露不忍。拗不過師姐要求,隻得挪過去翻起他的身體。
周遭一股血腥氣。溫旻雙目緊閉,一行血絲順嘴角流下。紅色絲絨曼陀羅襯在胸前,火光下泛著血般顏色。
宋秋離雙目閃過早有預謀的喜,聲音卻很悲傷:“這是,這是小旻師弟?怎麽敢這麽放肆地點火,不怕招壞人麽?”
蹲下身體悲哀探視,手卻伸向溫旻胸前的絲絨曼陀羅花——人都沒了,不如撤下他的花做備用。
溫旻同時飛身躍起,挽出漫天劍花。
麵對老練的師姐,練成不久的飲冰飄雲劍法的確帶著三分稚嫩。但架不住足夠突然,距離足夠近,氣勢足夠淩厲,使劍的人心思足夠密。
劍光攏住宋秋離胸前的曼陀羅,假花頓成碎片。苑平驚呼之餘卻沒想起動手。
被將計就計,宋秋離已經失去登頂資格。
“臭小子詐死唬我!”明白原委後恨意乍起。宋秋離拔劍帶了十足殺氣,招招致命。
——幹脆搶了溫旻的曼陀羅,掛在胸前一樣有效。至於這小子,就當做一個不甚摔下了崖吧。
她高喊:“苑平!還不幫我,在等什麽?!”
苑平念著之前的烤羊腿之誼,心想反正溫旻也不是師姐對手。便不想親自下手,抽鞭有些慢吞吞。
溫旻漸漸不支,眼看同門相殘即將上演。
千鈞一發,暗處竄來一條身影。刀光亂舞,加入戰團,足夠改變力量對比——遊一方麵容嚴肅:“秋離姐要違規麽?已經沒了絲絨曼陀羅,你當原途下山!”
多打一還可穩操勝算,二對二就要費些思量。宋秋離住了手,眼中憤怒與羞辱滿溢。
怎麽這麽巧?遊一方正好路過?!
她不可思議瞪住溫旻和遊一方,後者尚義憤填膺:“小旻師弟還說讓我不要擅自現身,給同門個麵子。他大病初愈,你也忍心?!”
溫旻站在遊一方背後,笑得自得。不再關注這場勝負已分的戰鬥。脫下外袍,從背後摘出一個皮囊扔到地上,又從容將衣服架在火上烤。
聲音如水,異常寬容:“一方師兄莫要生氣,秋離師姐隻是夜深看不清,不小心將我當做了‘壞人’。”
宋秋離這才明白,方才溫旻身上被暗器打出的血來自何處——狼皮裹血,混著雪水,烤在火邊便不會凝。
而遊一方一直埋伏在旁邊,就等著自己上鉤。
不,等的不光是自己。他已受了溫旻蠱惑,和他結了盟。
溫旻這局捉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壞人”——膽敢動他的所有人。
修羅場上同門相殘曆來是不言自明的秘密。沈知行一支沒有其他弟子上山。溫旻年少,又首次參加,危險萬分。他必須結本組最強的人,拉籠其他組關係尚可的人。
原來他進修羅場,從開始便沒想著獨自打上山。
自己太輕敵,祭了他這合縱連橫的旗。
果不其然,黑暗之中又簌簌閃出兩條影子,各自在溫旻對麵坐定,默默烤火。唯有目光中透出殺氣,似她不退就要一齊動手伸張正義。
都是伏虎堂耿燁一支的弟子,之前遴選分在乙組——遊一方的同門。
溫旻已經當她是死人,目光越過宋秋離,望向苑平:“夜裏這麽冷,阿平要不要來烤火?”
苑平懵著。師姐隻是瞬間就失去了資格,自己麵對此形勢,完全沒有商量的籌碼。麵對前幾天還一起吃肉玩耍的溫旻,真不知道要不要答應他。
哪知溫旻很是寬容,並未逼他入夥:“過了今夜,天亮後送你去找大師兄——一方師兄你說呢?”
溫旻是笑著的,誠意十足。可那笑裏,卻是萬分的篤定。
他不急,也不怕。小小的修羅場試煉,不過是最簡單的頭腦和力氣比拚。滿臉天真的苑平就算回到大師兄身邊又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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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煙花騰到半空,炸裂千般顏色。落下的是過去,騰起的是希望。
除夕之夜,萬裏同慶。冰雪封疆的北國到春花綻放的南海,無不融入同一場歡樂。
維摩宗冬臘試煉,溫旻喜得第十三番位。
少年參選、又受傷情影響,雖不比沈知行當年一舉拔得頭籌,卻能得此名次。況一路屢屢協助同門度過難關。得簡易遙大大嘉賞,允來年參加姑蘇論道。
溫旻將獎勵分成三份。遊一方最大一份,中間一份留給小七等同門,另一枚輕巧金荷包悄悄送給苑平。
自己隻留白銀若幹,下山買了好酒孝敬師父。沈知行代他邀簡易遙同飲。
繁華過後,深夜之中,溫旻離開跨年大廳。辭別尚在共等新年第一絲曙光的長老護法們。回到住處。
回鄉的師兄弟都已下山。通鋪房中空空蕩蕩。
他自上鎖的櫃子裏摸出一冊空白藍本子,小心捏出一朵風幹水仙花。朦朧燈光夢一樣,就在夢裏仔細端詳。
顫微微,脆弱又美麗的永恒。燈下是純到透明的白色,中間一點動人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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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扶了父親休息,轉身回到臥房。打開抽屜,拎出來自小五台山的信。斟酌再三,仍置於燭前,意欲焚化幹淨。
今夜是除夕。過往的,便留在過往吧。這一年,終將結束。
餘光卻瞟見因拿信翻開的抽屜,一角臥著麵玉牌。
舉起,月下晶瑩剔透。曼陀羅花傲然又肆意生長,雖隻是雕刻,卻趁得煙花失了顏色。
放在火邊的信紙一角,最終又被小心地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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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依舊如春,南寧州的新年歡騰卻不屬於明月山莊。
喜慶裏融著淒涼。年夜飯,爨莫揚見了姐姐位置上擺的空碗筷,和母親懨懨病容。那滋味,如刮刀走過一遍骨髓,是緩緩的、慢慢的痛感。
回屋,獨自靜坐。卻似想起什麽,去衣櫃裏摸索。
終於還在。
暗啞光澤反射燭光——是個鐵皮小盒,嚴絲合卯,密不透水。來自南海的精巧工藝,金家堡的金創藥,曾輕輕塗在紅腫的麵頰。
爨莫揚小心舉起小盒。雖經嚴酷世情打磨,刀劈斧削的麵容還是鍍了一層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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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隱秘一角,竇胡夾起一條雞腿放進蘇梨碗裏。笑起來有點舔顏的意思,燦慣了蓮花的舌頭卻好像什麽都說不出,兀自傻笑。
“這是喻太太?”蘇梨大驚小怪。
“不不不,萬萬不可能。”
“熬過了今年,居然沒被任何人找到,多謝二師兄啦。”
竇胡雙眼一亮:“有我在,自然沒事。師兄自要一直護著你的。”
“不知道溫旻哥哥他們怎樣了呢?”蘇梨妙目望向星空,思緒已飛關山萬裏。
竇胡臉上的舔然頓時變成灰土,更有二十萬分的酸意:“那個謊話連篇的小子,不必惦記。”
蘇梨笑裏滿是狡黠和興奮,更如早春桃花,映照漫天麗色:“開春,會在姑蘇再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