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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點開敲

  溫旻兩指尖小心捏起幹花,映著塞外的晴空,舉起在眼前端詳。


  細細紋路,翠綠花莖,湛藍之下,輕輕顫抖如蝴蝶的翅膀。


  小五台山十月末永遠不會有的顏色。在這寒冬塞外,綻出一個南國的冬天。


  溫旻用“方才痊愈”的雙眸望向包裹上寫著的來處。


  泉州。靳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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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辰的前一天,金不戮終於到家。


  冷雨下了四五天,進門之時,風雨滿麵。金不戮扔掉拐杖,撲倒在金泰懷裏。


  “孩兒做錯了事。”將頭靠在父親膝頭,再無遮掩,淚水肆意流下。


  無盡的悔,伴隨著刻骨的恨意,如一柄鈍刀子,一下一下磨著骨頭。染上了鏽色,帶著血紅。


  金泰摸著兒子的頭發,眼神流露疼惜:“為父與爨衡大哥尚有交情。若你願意,爹親自帶你去。”


  “不!”金不戮抬起頭,滿眼複雜的驚恐。


  “阿遼,便離開這江湖吧。你不愛兵器,就不要再對著銅鐵敲敲打打。家中還有良田百畝,店鋪幾十間。可供我兒自由自在過上一輩子,好不好?”


  金不戮啜泣著伏在金泰腿上:“孩兒退不回去了。若不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有何顏麵麵對母親?”


  金泰依舊耐心,溫情諄諄:“你母親未必想見你如此。你師父也說過,若不舒服,隨時可離開。他疼你,從不會逼你。”


  換來的卻是矛盾的沉默。


  金泰望向窗外幽沉的天,連綿成線的雨水汪洋成深海。


  “去看看你娘親吧。她好久沒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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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家堡沿著海邊礁石一路蜿蜒向上。為防颶風海嘯,圍牆高築,建築森森羅列。雖然不大,卻隱隱盤踞如臥龍,自成氣勢。


  後院在頂上。俯瞰一方大海,遙遠開闊,是眾人不可輕易踏足的禁地。


  海波在雨霧中翻湧。拍打礁石,低聲轟鳴。


  金不戮未撐傘,沿著台階一路上行。


  臨到台階下方,放下拐杖。以指為針,以此在右腿伏兔、血海、陰陵、三陰交幾處穴位戳點三次。而後略作舒展,便三步並作兩步,輾轉跳躍至院頂了。步法輕盈,展手如翅,隱隱如初翔的幼鷹。


  推開院門,踏上幽徑。隻需幾步便到屋前。


  房門打開,兩間小屋。外堂置一幾,上擺果品和茶具,清淡雅致。


  內堂是臥室,床帷素色。對麵是條案,乳白陶器中插著兩枝枯梅,疏疏落落,清冷卻可愛。清水一盞,線香一枝。


  正中,卻安置一靈位——


  妻唐氏瀅瀅之靈位

  金不戮望著靈位,眼圈隱隱發紅。端正跪於靈前,開口,聲音遙遠帶著悲傷:“娘親。孩兒做錯了事……孩兒,好想您啊……”


  “今次孩兒北上,見到了一個……魔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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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初三,小五台初雪。


  是暴烈的。


  北風裹挾銳氣,一刀一刀割在膽敢暴露在外的人身上。冬臘試煉的場上卻騰起熱氣。雪融泥濘,刀劍鏗鏘。


  溫旻身著黑衣,下擺掖在腰裏。弓步俯身低臥,劍自身後反舉過頭頂,是維摩宗比試的初始招“伏野”,意為一朝登天也不忘當年同伏師門學藝之情。


  對方是來自穎川十三堂的代表弟子邵子鵬,在本地通過了初步遴選,帶著全分堂的希望而來。手持一雙短刀,也是一招伏野之後。縱身上前刀劈溫旻頭頂,另一刀自反向剪來,前後合圍,並做一副連環套。


  溫旻卻不動。任由對方壓頭襲來,直到即將碰見他發絲,隻是緩緩收回劍起身。


  場外小七已經吸了一口冷氣。


  刀劍相撞的瞬間,溫旻身姿暴長,手中劍花泛成一團淡粉光暈,突然變大。外圍隻是聽見響起當當兩聲,幾乎是同時連成一片。就見劍邵子鵬的雙刀已經被震開。


  一劍打雙刀。


  邊上遊一方叫了聲好,撣掉眉間雪花。


  他們於場外觀戰,全部站於校場四周岩石之上。毫無遮攔。


  沈知行抱著肩膀站在簡易遙身邊,身邊融融一團白霧。霜雪未曾近身,已被內息震化。


  邵子鵬招式老辣,雙刀被震開之後瞬刻補上右腳,踢向溫旻麵門。溫旻展開青雲蓮步身法,虛晃身體,向反方向避去。


  邵子鵬揮刀追上。又被隔開。另一刀補上,卻還未來得及使出招數,已被劍光籠住。


  他反手一刀,另一手緊隨,轉過身,麵前空空如也。


  溫旻身如羽毛,早已飄至他身後。輕輕地用劍尖兒點著他的後心。


  溫旻勝。


  這是右護法門下大弟子第三天的第一場——溫旻眼睛剛好便下場受煉,之前連續兩日未曾一敗。看來今日,也是個沒有懸念的一天了。


  眾人不禁偷偷看向做師父的沈知行,遙想當年他三年連勝無人可挫的銳氣。第四年便獲準,永不必參加冬臘試煉了。


  下一上場的是執事十長老中戊字堂長老座下小弟子,鍾葉。


  戊字堂長老負責的是外道防禦,看守山門要戶,年輕曾打胡虜、鬥中原。鍾葉雖是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年紀也隻比溫旻大一歲,卻仍繼承乃師之風。劍法一出竟剛勁有力,招招虎虎作聲,直攻要害。


  溫旻展開身法,晝月斬舞得密不透風,以快打慢,以曲打直。六招之後分出了勝負。劍尖先點鍾葉額頭、又點前心、再點左肋,最後點後心。似乎隻是一瞬間完成的。


  鍾葉隻覺得幾處要害同時一涼,溫旻已經重新站到對麵,笑盈盈望著她。宛如暴風驟雪中開出的瓊花。


  鍾葉望著小師兄名劍一般的身姿,海上明月似的的笑容。臉突然紅到脖子根,也沒顧上行禮,直接跑下了場。


  溫旻卻未看向她的背影,而是遙遙望著西方,眼眸之中,映著風雪。


  另外兩個試煉場之中,有他真正的戰場。


  冬月下旬,各組分頭遴選都已結束。溫旻在丙組年少組以第三晉級躍齡試煉。


  輸的兩場,一場以一招之差輸給了遊一方。另一場與左護法門下最小的弟子苑平不分伯仲,按照進攻招數計算,溫旻略負。


  趙廷宴甲組奪魁。乙組的首位,是號稱全宗最邪也最神秘的采髓蝕心功法之新一代繼承人,癸字堂長老座下紀佳木。


  “你研究過遊一方的功夫,為何還會輸給他?”事後,沈知行問。


  溫旻撫著劍柄,歉然:“弟子學藝不精。”


  眼神裏卻是深諳人性——研究過,就是為了輸得自然。遊一方性情剛烈,但甚重情義。師父都看不出的一招相讓,遊一方不知不覺已吃了這顆糖,以為自己健全身姿贏了大病初愈的師弟,不免心生愧疚。外加此前灑湯一事,情義的種子就此埋下。


  夜晚通鋪房之外,無心入睡的夜。


  小七坐在門邊,轉著眼睛:“我看苑平那小子如果不是走運,未必能贏旻師兄。不過左師伯那邊,我們的確沒個關係好的。這回和苑平的線算是搭上了,下次要不要找個機會找他‘切磋武藝’?”


  溫旻眼中盡是對知己的讚賞:“後天例休,下山吃烤羊腿叫他一道吧。”


  “不如明天就去?饞不行啦。”


  “明天大師兄他們有另外一個場子。據說——左師姐也去。”


  “明白。自然是搶不過啦。”


  冬臘試煉帷幕剛開,屬於溫旻的好戲也不過剛剛敲過開場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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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霽休憩,溫旻上北峰感謝木先生照顧。


  木範婕一手托著小圓臉,另一手往嘴裏塞著小七送過來的糖:“金不戮哥哥還會來麽?”


  溫旻剝好另一顆,放在她圓圓小手裏:“為什麽這麽問?”


  木範婕心思靈活,想到另一個問題。壓低嗓音,很是神秘:“這次你去姑蘇,我可不可以同去?”


  溫旻被她逗笑:“我們去姑蘇是打架。你會打架麽?”


  木範婕溜下凳子,顛顛跑進後堂。不多時抱出個烏黑瓦罐。一打開,臭氣撲鼻,內裏黑乎乎,不知道是什麽鬼神難逃的毒藥。


  溫旻強忍著落荒逃跑的衝動:“小婕這是打算毒殺誰?”


  “香香光光膏。”木範婕鼓起圓臉笑嘻嘻,胖胖手指挑出少少一塊黑色藥膏,敷於溫旻手上。


  看來小姑娘們對於“香”的定義真是別有洞天。溫旻任由她玩耍,就當這隻手已經沒了。


  神奇之處在於,黑臭藥膏落手化為水珠。量少便也沒有那麽刺鼻,滾著一抹茶香,慢慢深入肌膚。按摩幾下之後,不留痕跡。


  木範婕叉著腰,分外得意:“我在原來金創藥上新加了幾味靈藥,去疤生肌甚是有效,沒有爹幫忙哦——旻哥哥你身上好多傷疤對不對?拿去敷,十天後保你光光溜溜。”


  溫旻接過塞到手裏的臭烘烘一壇。


  “金不戮哥哥這裏傷了,想敷給他。”木範婕指著自己的下頦,“還想幫他看看腿。”


  溫旻的笑意凝住。


  就聽木範婕金珠落玉盤一樣嘎嘣脆的聲音:“和你一樣俊的臉,有了疤大大地不好不好。他還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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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東峰伍老頭喝過二兩燒刀子。壓了爐火,裹上被子,正要美美地睡上一覺。便聽有人敲打窗欞。


  打開收發信件包裹的小格子,一個麵生的孩子立於門外。


  伍老頭仔細一想,這是沈右護法座下叫溫旻的乖巧孩子。常來領信件包裹的有那麽幾個,印象裏沒他。


  “右護法有事?”右護法應該用的是另一條線,飛鴿和密信吧。用得著走東門?


  溫旻淡淡的臉沒有喜怒:“不是師父,是我。”


  伍老頭豁然想起,半月前有件自泉州寄給他的小小包裹,哦了聲:“往泉州寄?”


  溫旻搖搖頭,自懷中拿出一封信:“不。往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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