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吧,爛果子
沒想到泥菩薩也有土性子。溫旻一時語塞。
又想到自己處於劣勢,而金不戮確實救了自己。於是沉默地趴著,不再回嘴。
似乎沒有盡頭的沉默裏,感到背上一涼,繼而刺痛。馬上要翻身還手,被他按住了。
“別動。”他說,“傷口又流血了。藥進了些水,但還能用。先這樣敷著。過會兒身上水幹了後再敷一次,然後包紮。”
老金家的金創藥和金器一樣有名。
溫旻安靜下來,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喊出疼來。隻覺得金不戮的手指一點一點掃過傷口,輕得不留痕跡。
雪落青泥,雨潤青苔。是一種特別的溫柔小心。
過了一會兒,刺痛也全無,傷口好像被神奇的麻藥鎮住了。
繼而又聽到輕聲抽氣的聲音,似乎是他在為自己的手臂敷藥。
經此一役,狼狽無敵。
劍丟了。暗器袋子基本用空。銀票糊成一團。就連那神奇萬分的暗火,原本是油紙隔火的機關,也因浸泡太久,縫隙進了水。甫一打開,流下一股湯來,啞了。
唯有金葉子數枚,卻沒什麽用途。真正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才珍貴。
溫旻盤點身上所餘,手裏捏著麵玉牌,仰麵出起神來。片刻之後,臉上已有決斷神色。
“我不能留在這兒。”說罷,便掙紮站起。
金不戮擔心他視覺被奪失去平衡,趕緊過來扶著。
溫旻回握住他的手:“你要回去找爨莫揚?”眨著空洞的眼睛。聲音不大,帶著些緊張。
金不戮明白他的擔心,回答:“現在回去的確不是時候,難保不再碰見追來的俄裏大哥。我陪你找個地方一起躲幾天吧。風頭過去再一起去拿解藥。”
溫旻清俊如玉的臉上終於浮起笑意,但仍裹著三分莫測。金不戮知道他的猜測,覺得自己因擔心連累爨莫揚才留下照顧他。也不多言,扶著他向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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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往上開始有些高地岩石,漸漸地勢陡峭。
金不戮拐杖丟失,找了根樹枝代替。又為溫旻找了根,略做處理當成探路杖。
溫旻雖然看不見道路,但仍然極關心周圍情形。從地勢地貌到灌木草叢,都要一一問過才肯前行。金不戮知他凡事必然要自己拿主意。也不幹涉,有問必答,讓溫旻自己選路。
兩人越走越向山裏,來到一處峽穀。前方是條溝壑,左側是遮天蔽日的密林。右側略微平坦可行。
“密林不能去。”溫旻蹙眉,“不知道夜裏會有什麽猛獸,現在你我打不過。”
金不戮的確沒打算走這條路,便要扶他向右走。
溫旻製止,轉而問:“溝壑多深?”
“約摸幾丈。”
“你我跳得下去麽?”
金不戮為難:“我是斷然不能。你,以前可以,現在恐怕也不能。”
“周圍有樹藤枯枝可做器物的麽?”
“樹枝有一些,但都編不起來,單獨也不夠長。無法借用。”
“可有地方固定繩索?”
金不戮左右看看:“前麵不遠有幾株大樹,離深溝不遠,可以固定。但我們並無繩索。”
溫旻若有所思,叫金不戮將自己帶到大樹旁邊。依次認真摸摸,最後選定一株。終於滿意,立刻動手寬衣解帶。
金不戮以為他還中了其他神秘毒藥,突然發作,腦袋燒壞了。大叫一聲將他按住:“哪裏不舒服?要不就此休息一下?”
溫旻莫名其妙:“不是隻有幾丈?又不是十幾丈、幾十丈。沒有繩索用衣服不就好了?”
金不戮哭笑不得:“你我衣服哪夠。”
溫旻仰起入鬢長眉:“一件外套當然不夠。全脫下來,撕成布條再搓成繩子不就夠了。”
聽聞對麵半天沒有聲響,一笑:“現在還不冷,怕什麽。”繼而恍然大悟,“你——不好意思?”
黑暗對麵果然傳來金不戮略微緊張的吞咽口水聲,和急促的輕聲呼吸。
溫旻更是大笑出聲:“不是吧!君子坦蕩蕩。你我都不是小姑娘,還怕要為對方負責一輩子?”
金不戮聲音怯怯的:“即便這樣,衣服都脫掉也是,也是,很古怪……”
“有什麽古怪?”溫旻說,“好,我先脫可好?保證不追著找你負責。”
說罷,以挑劍花的速度就脫下了外套。結果又被金不戮按住。
“還是我來吧。畢竟……你看不見我。全脫的話,一個人的衣服好像就夠了。”金不戮的聲音尷尬得可以。而後便響起窸窸窣窣衣衫摩擦的聲音。
溫旻忽然狡黠一笑,靠著樹抱起肩膀:“沒事,看不見也為你負責。我溫旻發誓——如果南海金不戮找不到媳婦,到小五台山來找我。此言一輩子有效。”
金不戮手一抖,帶子差點扯斷一根。
最後,金不戮終於按照溫智囊的計策搓衣成繩。耗費他全身衣衫,外加溫旻身上長衫。
繩子綁上樹,智囊親自檢查。狠狠拽了幾遍,確認可承得住一兩個少年,又再三確認垂下後距穀底的距離。最後把幾乎空了的暗器袋子拋下峽穀。隻聽撲通一聲輕響,明白無誤。
轉而抓著金不戮向右側走去。
金不戮本已做好了爬溝的準備,還搭進了一身衣服。見溫旻背道而馳,很是歎了一口氣。
溫旻探過身:“你倒是說說,如果我們爬了下去,這繩子能不能毀掉?會不會被人發現行蹤?”
金不戮回答:“所以你本來就打算走右側。垂繩裝作我們已經下穀,是想迷惑萬一追來的敵人。”
溫旻的笑裏充滿讚歎:“為表真實,我還搭進個暗器袋子。”
金不戮摸摸自己光光的胳膊,道:“是啊,溫少俠犧牲好大。”
溫旻立刻又笑了,脫下中衣給他披上,自己上身隻穿一件褻衣。這樣一來,兩人上身便各自有一件衣服了。
至於金不戮下身隻有一條短褻褲的事,溫旻反正看不到,幹脆假裝自己已忘。金不戮壓根不提,也免去了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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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找到一處兩人都認為安全可靠的所在。
金不戮扯了嫩枝雜草給溫旻鋪成鬆軟墊子。點了一小堆火,煙熏了一陣蟲蟻。又為兩人再次上了藥,從僅存的最長衣物——溫旻中衫上撕下兩縷布條把雙方傷口都仔細包紮了。這才去遠處尋找食物。
溫旻傷勢較重,卻不敢睡。迷迷糊糊靠在一塊大石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小心聽著金不戮遠遠近近地忙碌,像隻為找尋安身之處而奔波的小小兔鼠。
聽著他的腳步又近了,開始用火烤什麽,劈啪作響。隻是自己嗅覺也無,便無從知曉美餐為何了。
火聲嗶啵,溫旻覺得身上暖融融。不想消磨了鬥誌,便打起精神,決定問些情報。想了想,找到一個好的開頭:“為什麽爨莫揚叫你阿遼。”
金不戮的聲音傳來,平緩如水:“那是我小字。我娘取給我的。現在除了我爹,也隻有莫揚哥他們這般叫了。”
溫旻試探:“你倆一起長大?”
金不戮答得痛快:“那倒不是。我八歲時,莫揚哥隨老莊主來金家堡玩,我們才第一次見到。後來又見過幾次。今年他生辰後開始處理莊內事宜,我代爹送了禮物去,得知他打算北上一次,才決定一起走。”
溫旻思忖:金爨兩家果然交情匪淺,但本次並非串通一氣挑釁維摩宗。於是推測:“所以,他和金老爺子及夫人都很熟稔咯?”
金不戮突然沉默,沒有剛才那般有問必答。
溫旻頓時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明白不適合再問其他信息,也跟著沉默了片刻,然後岔開話題,粲然一笑:“火上烤了什麽?能吃了嗎?”
嘴上在客氣,身體很誠實。隨話音響起一聲悠揚的,咕嚕嚕——
打了一夜,的確是餓了。因為聞不到氣味,更渴望飽餐一頓。溫旻眼前飄浮的是月白樓的魚兒,鄴京的鴨子,還有小五台山上一碗簡單的羊肉湯。
金不戮撲哧笑了,在他手裏塞了跟粗樹枝:“小心燙。”
樹枝沉甸甸,顯然穿了烤熟的東西。溫旻想了想,強忍饑餓,遞過去問:“你累了大半天,要不要先來一口?”
金不戮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吧溫少俠,沒下毒。我這還有,不掠美了。”
溫旻隻是天生謹慎,其實早覺得金不戮沒有必要此時害自己。被看穿了心思也沒不好意思,上手去摸那烤得熱熱的食物,試探溫度。而金不戮,已經開始他的飯前法事了。
“難為你一直吃素,卻為我……”溫旻話說了一半,就覺得著手處燙呼呼圓滾滾軟趴趴,似乎是一顆爛果子。他心生疑慮,又覺得不至於如此,試探著掰了一塊下來,頓時一股稀軟湯汁流下。
什麽魚兒鴨子羊肉湯。手裏的果真是一顆爛果子。
烤得爆熱偽裝成烤肉的爛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