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窮峰頂下西湖
但金不戮似乎的確隻有一人。也不隱藏身形,也不四顧防止有人跟隨。就大搖大擺走上。和溫旻路線一樣,先在大廳觀望一陣,又看看東西兩側牆壁雕刻,最後出去後院繞了一圈。
溫旻緊隨其後,縱身躍上一株高樹。看小瘸子走過每一處青磚,如遊覽般不慌不忙。最後竟然在他藏身的樹下,坐下了。
金不戮揚臉發起呆來。不知想些什麽。
忽而,一股勁風襲來,直擊溫旻右下肋。他急忙抓了一把鐵蒺藜朝其一拋,人已經借勢滑出一丈,落在樹下。隻聽叮叮當當,暗器具被那強大敵人隔開。
金不戮見狀驚異大呼。繼而問:“你來做什麽?”
溫旻一邊揮劍迎擊,一邊痛斥:“小瘸子你又來做什麽!”
回嘴之後才看清敵人,大吃一驚。
怒目圓睜,口中嗬嗬大呼的是爨少環那忠犬侍衛俄裏,輪圓了刀鋒向他攻來。招招致命,一副要將他銼骨揚灰的架勢。
是爨莫揚下陰手?是金不戮帶人來找證據?
金不戮在一旁焦急大喊:“俄裏大哥?!你莫要衝動!”
俄裏回應:“他心裏有鬼!去給小姐陪葬!”
溫旻立刻明白這是俄裏私自行動。不服氣爨莫揚的安排,滿心要為摯愛複仇。一路跟蹤自己,終於找到下手的機會。隻歎自己江湖經驗甚淺,至此才得發現。
於是解釋:“今日此事與孤山派難脫幹係。我也是來一探究竟!你我所想無異!”同時趕緊去摸暗火,要招呼人來。可被逼得根本無法錯手。
俄裏根本不聽,使出百分力氣。比白天爨莫揚出手凶險萬倍。
不由看向金不戮:這小子與爨莫揚關係匪淺,以他做人質定然可以爭得一絲喘息之機。
溫旻打定主意,便設法接近金不戮。哪知將要靠近,他已經自己揮著拐杖打了過來,攔在二人之間,麵向俄裏,將溫旻擋在身後:“俄裏大哥莫要做錯事!莫揚哥不想如此。”
俄裏字字帶著恨意:“殺了小子,我也死!不讓少莊主為難!閃開——!”
金不戮橫著拐杖,挺直脊梁:“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金不戮這出戲讓溫旻著實吃驚。但並未妨礙他從懷裏掏出暗火,可下一秒就大呼不好。
俄裏沒有從金不戮的屍體上踏過來。而是一把將金不戮拎了起來。另一隻手已經揮刀將暗火一斬兩節。
他身材高大。金不戮小小身體,在他手裏晃晃悠悠。手打不到、腳踢無力,大聲呼喊溫旻快逃。
溫旻大驚,幹脆大呼出聲:“小七——!”
徒留回音。並無救兵從天而降。
俄裏怪笑裏帶著淒涼:“你在叫那幾個黃毛小子?!”
溫旻頓時明白。為何金不戮大搖大擺進來、俄裏潛入俱無信號。
小七他們已被俄裏控製。此刻隻怕是凶多吉少。
溫旻心中一陣悲涼,感歎自己百密一疏。算到了爨莫揚不會失言,算好了小七埋伏渡口,卻沒算到人心,沒算到餓裏直接失心瘋。
情啊愛啊,真如此重要?前讓師父尋死,後讓俄裏失去神誌。
他打心裏瞧不起俄裏。也想好了對策。於是大喊:“殺害爨小姐的凶手找到了!”
俄裏聽聞果然一愣。溫旻已經又抽出手去摸暗器。他要撒上漫天一把,讓暗器化為雨幕籠罩天地,以爭取最後的機會。
而與此同時,金不戮也使出了他的辦法。從後腰摸出一把小小的、卻看上去就極鋒利的三&棱&刺。對著俄裏的手臂一紮。
俄裏因為吃驚於溫旻的“最新消息”,完全沒防備金不戮。而金不戮手法極快,刺落血出,俄裏本能大叫一聲,將金不戮拋在地上。
溫旻心意一動,立刻改變戰術。依舊撒出暗器,卻避過了金不戮——他的生死,在方才的最後一搏裏原本並沒考慮在內。
而現在溫旻寧可耽擱一些功夫,攬起金不戮,扶著他一起躍走了。
俄裏發覺自己被騙,金不戮也被溫旻挾持。怒火衝天,失去理智。隻顧追上,連幾枚暗器打入身體也不在意。
他的心已千瘡百孔,還在意身體的傷勢做甚。於是揮刀亂砍。
溫旻雖然本來跑得不慢,但畢竟年少內力有限,又拖著個人,跑了一陣便慢下來。一個沒留神,後背被俄裏刀鋒所傷,慘呼一聲。
金不戮跑得不快,搗亂倒在行。不住地回頭大叫:“俄裏大哥——對不住——快回去療傷吧——!”看見溫旻受傷又不由驚呼,馬上伸手替他捂住獻血噴溢的傷口,不料因此也遭俄裏一刀,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溫旻心下一涼——看來帶著小瘸子也未必能當護身符了。
就這樣沿著西北側奔逃,來到陡峻峭壁。暗夜西湖水光粼粼,於下方遙遠如地獄。
溫旻想都沒想,直接拽著金不戮跳了下去。
俄裏也想都沒想,追著跳了進去。
水下漆黑,溫旻擔心因此失去方向撞到敵人身上。拽著金不戮遊了一陣,又從一處湖礁爬了上來。
俄裏如影隨形,也爬了上來。
靠近鬼市方向,開始有燈光偶爾晃動。溫旻拉著金不戮跳上幾艘停靠的小舢板。
俄裏也躍上舢板。且邊躍邊刀劈拳打,幾艘舢板不多時便沉底。溫旻和金不戮再次落入水中。
就這樣起起落落幾次。金不戮行動不便,除了全力配合溫旻行動便是勸慰俄裏,勸得口幹舌燥,此外也並無他法。
而溫旻本此刻雙腿灌鉛,背部傷口愈痛,爬起身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更長。離俄裏也越來越近。
甚至能看清釘在他身上那幾枚暗器,在月下反射出冷光,以及血跡順著那傷口洇出的軌跡。猙獰如毒蛇。
就在此時,一股異香飄來。溫旻待及反應已覺麵部刺痛,雙目流淚,慘呼一聲向後倒去。後腦重重撞在石上,卻聽金不戮大喊:“俄裏大哥住手——!”
然後便覺得是被金不戮瘦瘦的手臂挾著,再次落入冰冷的西湖。
這次不同的是,他什麽也看不到。也不知遊向哪裏,更不知後麵是否有人追來。隻覺得被挾著一直下沉,下沉……
而麵部刺痛並未因入水減輕。背部傷口更加痛徹心骨。
一麵是無盡黑暗和無法呼吸的境遇,一麵是未知的命運如窮凶極惡的獸。他不由緊緊反抓住金不戮的手,指甲都要嵌入對方的肉裏。
金不戮也緊緊扣著他的手,黑暗中帶來一絲安心。
溫旻陡然失神,想起初次見麵,他在水中抓著自己的情形。
所以小瘸子不會就這樣淹死自己吧。充其量帶去見爨莫揚。
心裏打著鼓,疑慮與壓抑充滿胸口,呼吸越來越困難,一定要躍出水麵去喘口氣了。就感到身體被拉著上浮。
卻未到水麵。而是有根草樣物什蹭在嘴邊,手中也被金不戮捏了幾下。於是本能叼住,果然是根中空的草管。另一端應該是通著水麵上,絲絲空氣,帶著西湖的濕氣,溫柔湧進肺裏。
能呼吸的感覺太好。以至於溫旻暫時忘記了麵部的疼痛,忘了敵人的追殺。隻是貪婪地和外界交換著胸口的惡氣。
感謝這根該死的草管。
以及,更加緊地抓住了遞來草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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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於漁船之內。藏匿於水草之中。伏於淺灘之側……
溫旻隻覺得離孤山梅嶼越來越遠,甚至離西湖越來越遠。就這樣被金不戮拉著,如水生的動物潛匿。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上了岸。
恍惚良久,金不戮關切的聲音傳來:“溫旻,溫旻?你可還好?”
溫旻趴在河灘,將頭埋在胳膊裏,過了許久才開口,聲音顫抖:“我看不見了。”
金不戮卻大大鬆了一口氣:“還能聽見。”
溫旻咬牙切齒,一把抓住他摸來的手。金不戮也不躲,也不喊痛。反而用另一手覆住他的,冰涼,有些顫抖,想必是受傷的那一隻。
“阿賴耶識散。”金不戮說,“明月山莊特殊的藥材熬成。專門奪人五感,意味中毒之人隻能剩下阿賴耶識。你聽覺尚在,不算幸好麽。俄裏大哥怒極失了心智,所以用得晚了。如果是在孤山後院使出,恐怕你我更無處可逃,現在已經是五感全失了。”
溫旻冷笑:“我要謝謝他不殺之恩咯?”
金不戮答:“當然不是,俄裏大哥本次大大不該。隻是你我加在一起尚五感俱全,一起扶持就會有生機,這不是不幸中之萬幸麽。”
溫旻似被“一起扶持”感動,沉默片刻。突然抓起金不戮的胳膊,惡狠狠咬了一口。
金不戮吃痛,驚呼一聲將他推開。一看小臂上兩排牙印極深,要不是自己抽身快,恐怕要見血。當下莫名其妙:“你為何不是打人就是咬人!”
溫旻反問:“那你為何出現在孤山!”然而似乎並沒打算等待回答。問完之後便抿著嘴,口中一股青澀而鹹的汗味,又帶著點海藻和植物的甜味兒。
味覺尚在。
可他的聲音還是澀然:“我還失去了嗅覺。”
金不戮捂住胳膊,看著溫旻沒什麽表情的麵龐。眼底升起複雜的悲憫:“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去孤山,隻是看看。俄裏大哥去傷你,我和莫揚哥都不知情。”
溫旻冷笑:“爨莫揚的心思縝密,沒派人跟我?而你一個小瘸子,三更半夜沒人陪伴跑去孤山?定是他派出俄裏跟蹤我,而俄裏公報私仇,要置我於死地。至於你,八成和孤山有扯不清的幹係。”
金不戮倒痛快,直接承認:“沒錯,莫揚哥是派了明月山莊的追蹤好手,一路跟你到官道,太陽落了才回來。隻是沒想到你能忍到深夜才返程。而他一早便請了僧人為少環姐姐做法事。此處距南寧太遠,隻能在城外操持火葬。俄裏大哥一定是趁他忙碌,葬禮過後自己溜出來。至於你們都在孤山相遇,隻能說有此一劫了。而我——”
金不戮頓了頓,“我則是好奇,這和顧大俠與沈大俠都有關係的孤山是什麽樣子,又想看看傳說已久的梅嶼鬼市。所以夜裏無事,自己雇了船來。莫揚哥累了,我不想他太過傷神,沒跟他打招呼。”
溫旻於黑暗中仔細分辨金不戮的聲調,除了有些虛弱,並無強烈起伏。又想起他在孤山遊手好閑的神態。的確不能確定有惡意。
但人心叵測,豈能是聽聽看看就定奪。因此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於是將信將疑地說:“好,那拿解藥來。”
金不戮聲音凝滯:“隻有去找莫揚哥了。”
溫旻嗬嗬一笑:“是了,為了莫揚哥哥,你也得對我拚死相救。否則我殺爨少環並無證據,明月山莊殺我可是證據確鑿。”
金不戮聲音突然變冷酷:“錯,我不是為了明月山莊。我與大魔宗仇深似海,算計良久,打算先殺右護法,再殺大宗主,最後把你這不知好歹恩仇的小子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