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黯然
金不戮卻已先按住了溫旻麵前的酒樽:“溫旻還小,就不要喝酒了吧。更何況還是鬆子燒。”
爨少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天降異象。畢竟金不戮剛連自己被戲弄吃肉都懶得出聲。
爨莫揚也笑起來:“溫賢弟和你差不多吧。還不能喝兩盅麽?我這麽大時別說酒,連水煙都抽了。”
金不戮幹脆把溫旻麵前的酒樽拿走,握在手裏,像故意拌嘴,又像捍衛某個原則:“明月山莊的男子十五成年束冠,莫揚哥你今年已經是個男人了。幹嘛刁難小孩。”
爨莫揚大聲哀呼:“你被阿姊強迫吃肉,我幫你擋。現在我勸酒,你怎麽不幫我!”
金不戮還是一副小古董的表情。揚著帶傷的下頦,甚至有些因恃熟悉而耍賴的意思。
爨莫揚捶胸頓足:“阿遼呀阿遼,你到底是哪邊的!”
在這一場帶著調笑意味的交鋒裏,被“保護”起來的溫旻如坐針氈。
被小瘸子莫名其妙護在身後已讓他大傷自尊,又聽二人小孩長小孩短地叫自己。更是見爨莫揚問了這句,一股無名火起。
哪邊的哪邊的。
小瘸子當然是爨氏的人。暗結勾連,泄露尋劍的信息。就連現在這番假仁假義的幫忙都有借機羞辱自己的嫌疑。
小孩?不算男人?
耳邊依舊在聒噪,爨少環依舊吃吃笑著。他心中陡然升起股狠勁兒,一把奪過金不戮手裏的酒樽,仰頭就灌下了肚。
是辛辣的。
入口也沒什麽鬆枝香,更沒什麽回味悠揚。初嚐烈酒的刺激,從舌尖燒到胸口,一團火落盡胃裏,馬上燒著了。
溫旻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而他的腦袋卻沉下去。隻覺得被人用麻袋套起來兜頭揍了一頓。
而後,周圍的一切都氤氳成了一道霓虹屏風,轉成模糊。
他隻記得自己最後的幾句話。
“他日到小五台山,請你們吃馬肉。”
“不,我要回月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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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有個小師弟,因在師門排行第七,又和姓同音,被人叫做小七。
小七聰明伶俐,無論師父下了多嚴的命令,做了多嚴厲的懲罰。總是笑嘻嘻,從不愁眉苦臉。
而今,聰明伶俐的小七趴在溫旻旁邊,瞪著眼睛,嘴巴顫抖,一失往日伶俐。隻是一味指向外麵:“不不不,不好了!”
溫旻花了好大力氣,才分辨清楚自己並非躺在月白樓的床上。又花了不少力氣用來克服欲裂的頭痛、罵自己昨晚衝動愚蠢。這才被小七拉著,略微整理了一下行裝,來到門外。
這裏是明月山莊的鮮花孔雀舫。
看來,昨晚沒能成功回到月白樓。
溫旻睡在二層客房。被小七拉著時瞟了眼一層。經過一夜喧囂,花已凋零,枝葉萎頓。絲竹不再。日頭剛升,整座畫舫籠罩了一層陰森氣氛。
上了三層,陰森氣氛更盛。走到中間的房間,圍了一堆人。大家看到溫旻,臉上流出詭異的表情。紛紛閃開,留出一條大道供他步步向前。
也是滿屋金絲楠木家具。其間散落的稀稀疏疏的人,從外向裏,依次是翠珠、金不戮、爨莫揚,然後是那名暗影刀客,最後是爨少環。
明月山莊的珍珠,此時黯然失去光芒。
爨少環躺在床上。
最先入眼的仍是那串雙鯉魚銀鏈,而今染上粘稠液體,暗紅混淆了細膩紋路。一條細細缺口在銀鏈之下,從左到右。
喉嚨因此而劃破。心髒位置還插著一柄凶器。
可她衣衫整齊,神情安詳,雙目輕閉,唇線上揚。明明是一副隨時可以起身再喝三千杯的架勢。
清晨的風從開敞的窗子吹來,送來洶湧血腥氣。
溫旻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但他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鮮活美麗的生命在眼前迅速凋零。昨日還在調笑,今日已成亡魂。
已有人動手。
是那暗影刀客。此時突然抽刀,對準他衝來。
溫旻感到異常,本能向旁邊一閃。爨莫揚已經閃動身形,比風更疾。擋在前麵高嗬斥了一聲。
刀客立刻停了手。但身體在顫抖,雙眼血紅,哭喊數聲。指著溫旻,兩眼似要噴出火來。
爨莫揚巋然不動,仍舊嗬斥。刀客一步一步後退,到最後一聲哀嚎跪在地上,撲在爨少環腳下痛哭。
兩人一來一回說的全是西南異族語言,溫旻聽不懂。但他似乎明白那是什麽。
想起昨日投到自己身上的陰冷目光,再看今日表現。刀客對爨少環的感情恐怕早已超越守衛之責。如今他將恨意發泄在唯一的外人身上,要除之而後快。
爨莫揚的聲音也帶著晦啞,看向溫旻:“昨晚你在哪。”
溫旻迅速眯起眉眼:“少莊主也懷疑我?”
爨莫揚仍是那句:“昨晚你在哪?”
溫旻看看周遭形式,決定冷靜回答:“在下也十分難過。但如少莊主所見,我昨晚一杯爛醉。如果不是師弟來叫,恐怕現在還在床上。”說罷看向小七,“告訴少莊主,昨夜你在哪。其他師兄弟們又在哪。”
小七趕緊氣都不喘地說:“我昨晚徹夜照顧旻師兄連解手都不曾。其他師兄弟昨晚散席就回了月白樓如果需要我馬上叫他們過來。”
爨莫揚轉動獵鷹也似的眸子,一字一頓緩緩問:“誰能證明。”
是的,誰能證明?溫旻連自己都沒法證明。因為他對昨晚毫無記憶。
於是一指,向著那刀客:“他是小姐貼身侍衛。我有沒有到三樓,他不知道嗎?”
武士嘶吼,漢語生硬:“小姐讓我不要接近房間,說有客要來!”
溫旻步步緊逼:“你在房外就看不到來人了嗎?”
“沒有人來!”刀客又撲倒在地,痛心疾首,“我一刻都沒錯過眼睛,沒有人上三樓來!”說罷又要衝上。爨莫揚這次以漢語高喊:“俄裏!退下!”
溫旻的目光卻定向那扇開著的窗子。已然明白了一切。
熟人動手,從窗進入,所以爨少環麵色安詳。一劍封喉,是斃命一招也為了阻止叫喊。而插入心髒的一劍則保證速死,免得掙紮帶來更多節外生枝。
好幹脆。好狠辣。好殘忍。
因此侍衛什麽都沒聽到。包括爨莫揚也沒有。
同樣注意到這一點的還有爨莫揚。他走到窗邊細細摸了一番,又到屍體邊,伸手一拔。隨著俄裏再次哀嚎,插入爨少環胸口的凶器被拔了出來。
因為人已死了一段時間,並無鮮血噴湧。但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因為那柄凶器的樣子——
一柄斷劍。劍身依舊鋒利,足夠封喉。劍柄握在爨莫揚手裏,但溫旻明白,那裏應該有朵梅花。
是早沉入西湖的梅塵劍。
小七已驚呼出聲。周圍也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聲。
溫旻更是兩眼一黑,差點站立不穩:“是……孤山派的人?”
爨莫揚的聲音裏沒有溫度:“如果孤山派的人還能在這附近出沒,維摩宗不會放心留下你。”
溫旻強行讓自己的聲音足夠冷靜:“但我們沒找到過它。”
爨莫揚道:“這也是你說的。”
溫旻立刻指向金不戮:“他也知道。”
金不戮已哭得兩眼紅腫。點點頭,剛要說什麽,爨莫揚抬手製止。又說:“阿姊昨夜說,請你來喝酒。而你,昨夜確實在這船上。”
溫旻依舊抓著金不戮不放:“他也沒走。”
爨莫揚說:“阿遼昨夜和我在一起。”
溫旻隻覺胸口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