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焚書
那侍從幾步上前打開門,扶蘇先走出去,蘇菀跟在了後麵。
路上遇到了幾支巡夜的軍隊,扶蘇不愧是大皇子,一路刷臉過去,那些士兵見到他紛紛抱拳行禮,根本沒有阻撓的意思。
蘇菀想起那一晚自己由於擔心士兵為難他而將他扛走的行為,如此看來,竟是畫蛇添足之舉嗎?
還好他竟也沒有怪她。
蘭澤苑本就離渭水很近,沒走多久就走到了河岸上。蘇菀遠遠地看到遠處河邊火光衝天,看來火勢很大。
三人沿著河灘走過去,蘇菀漸漸看清火堆旁邊有一些人,可那些人並沒有撲火,反而正在將一捆又一捆的東西扔到火中去,看來這場火是有意為之的。
她突然很失望,果然,不是白夜他們來了。
走近了火堆,才看到那些人不斷扔進火中的東西,是一捆一捆的竹簡,雖然是六月,吹著河風沿著河岸走來,蘇菀也有點冷了,走到這火堆前才稍稍舒適了些。蘇菀正在疑惑著這些竹簡是不是什麽禁書時,有一人迎出來,對扶蘇行了一禮。
扶蘇微微頷首以示回禮,而後用不冷不熱的語氣道:“現下約莫已是戌時,李大人卻還守在此處,不可曰不恪盡職守。”
那李大人恭謹地回道:“陛下之命,由,不敢怠慢。倒是有勞公子還掛心焚書一事,這個時辰了還移駕此處,請公子放心,由定不辱使命,”他說著抬起頭,用一種十分堅決的語氣說:“一卷不剩地焚盡民間私藏之禁書。”
扶蘇點點頭,又道:“近來令尊為焚書一事也是殫精竭慮,今天還感染了風寒未能上朝,現在身子可好些了?”
李由答道:“陛下今日派了禦醫為家父診療。家父喝了些湯藥,現在已經好多了。這幾日天降異雪,倒是公子千金之軀,要多多保重才是。”
扶蘇的語氣仍是不冷不熱的:“多謝關心。”
他說完就徑直走到一個裝滿了書簡的竹筐旁,俯身從一捆竹簡中抽出了一卷,一揮手腕將其抖開,看了看書卷,吟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他吟罷微微一笑,看向李由:“其實我一直十分羨慕令尊,能師從荀卿,結友韓非,何其有幸。”
李由恭謹的神色稍稍緩和,似有淡淡的笑意。
扶蘇將書卷扔回了竹筐,道:“荀卿與孟子同屬儒家,任之你可知孟子說過一句話: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
李由道:“略有耳聞,但由以為,如今天下初定,六國之中多有刁民,治國之道,當從法家。”
扶蘇歎了口氣:“此言不假,隻是他山之石,亦可攻玉。”
李由垂首答道:“公子所言甚是。”
蘇菀聽著他們的對話,漸漸明白了她現在正在見證的應該是曆史上鼎鼎有名的焚書事件。那一捆一捆扔進火堆之中的,便是收繳自民間的藏書了。
仍是站在同一堆火前,仍是聽著竹簡在火中辟辟叭叭燃燒著,現在蘇菀感受到的卻不是溫暖,而是透心的寒冷了。
諸子百家幾百年來的心血之作,便在這火光中化為了灰燼。她雖然對於諸子百家的學說不甚了解,此時也是打從心底裏地感到歎惋。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飄落而下,有的落到火焰之上,不痛不癢地瞬間蒸發成了一股水氣。
她突然想為什麽這幾天是在下雪而不是下雨呢?為什麽不是來一場痛快淋漓的傾盆大雨,徹底地澆滅這一堆火?
她本來以為自己從曆史的旁觀者變為了參與者,但現在看來,人微言輕的她,仍然不過是旁觀者。
扶蘇這時已經從竹筐那邊踱步回來,將蘇菀從沉思中拉回。他回頭對李由道:“時辰已晚,我不打擾大人了,明早還要上朝,大人也該早點歇下才是。”
李由在他身後揖了一禮,仍是十分恭謹:“由,恭送公子。”
扶蘇微微點頭,而後一陣風一樣的大步離開。蘇菀跟那個侍從忙快步跟在他的身後。
走到離焚書之處很遠的地方他才猛地停下腳步,然後回頭道:“你們先回去,我想在河邊走走。”
那侍從抱拳稱了聲諾,蘇菀卻是馬上道了聲不要。
扶蘇看向她,她弱弱地補充了一句:“我也想走走,要不……一起?”她突然想到扶蘇公子身份尊貴會不會不屑與她為伍,自己說話行事是不是太不經大腦了。扶蘇卻淡淡地一笑:“甚好,淩淵,那你先回去吧。”
淩淵很明顯是個十分聽話的侍從,他沒有任何的反駁,向扶蘇行了一禮,也不看蘇菀,大步流星的向著河灘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蘇菀看著他的背影,心道這才是合格的下屬的榜樣啊。她又回想起自己這一天的言行舉止,頓時覺得扶蘇沒有馬上應允她想當門客的要求還是有道理的,自己以後要多學著點。
扶蘇這時已經邁開了步子,蘇菀便也跟上去,她對扶蘇並不了解,因此就沒有與他搭話。看扶蘇的神情,應是在自顧自地想著什麽事情,兩人就這麽一言不發地並肩走在河灘上,這樣的情形通常情況下會讓人覺得很尷尬,但這一次蘇菀沒有感到任何不安。
她漸漸地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維。焚書坑儒,秦始皇是為什麽要鬧這麽一出呢?現在焚書了,那接下來是不是即將上演坑殺儒生的戲碼呢?
都怪當初沒有好好學曆史啊!現在麵對焚書,她心想阻止但無計可施,將來如果真的有坑儒事件,她是不是也隻能看著那些無辜的生命白白赴死?
扶蘇這時卻突然開口了:“蘇姑娘,你對今日所見之事怎麽看?”
“嗯?”蘇菀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稍微愣了楞,反應過來後方道:“我相信陛下既然下達了這道命令,就必定有他的考慮,我不過一介民女,不敢妄議政事。”
“你真是這麽想的?”他的語氣突然輕鬆下來:“可是我剛剛看你的表情,好像沒你說的這麽簡單。”
蘇菀抬眼看了一眼扶蘇,卻正對上了他探尋的眼神,她將目光移開,道:“其實我確實是覺得挺可惜的,你們現在印一本書出來得要多花多大的力氣啊,結果一把火一燒,說沒就沒了。”
扶蘇看著她:“可惜?僅此而已了?”
蘇菀點點頭,她初來鹹陽,對當今局勢也不大理解,看到一大堆書被燒,心中能想到的,也就隻是可惜了。
扶蘇用歎惋的語氣悠悠道:“果然不過是未經世事的小姑娘,你想當我的門客,這點悟性可還不夠。”
蘇菀聽他這樣說心中一涼,忙解釋道:“我是因為之前一直在趕路,對這些政事也沒太關注,我的悟性其實挺好的,你不能……”
她說到這裏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資格跟扶蘇說他不可以怎麽樣,聲音不覺一下子變小了,頭也垂下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細若蚊蠅:“放棄我。”
夜風裹挾著飛雪吹來,突然讓人覺得有些寒冷。她緊張地站在扶蘇麵前不自覺地搓著手,若是說她曾對扶蘇有過救命之恩,那從扶蘇把她從大街上帶回來,並且想辦法解了她身上的日月散之毒起,這恩也就算是還清了。如果此刻扶蘇真的覺得把她留在身邊不妥,要趕她走,也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可是她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外麵還有一大群想讓她為柳姬與阿九陪葬的墨家的人,她若此時離開扶蘇,幾乎是全然無路可走。
肩上突然一沉,蘇菀抬起頭,原來是扶蘇解下了身上的鬥篷為她披上。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一邊為她係著頸上的帶子,一邊道:“我怎麽會放棄你?我之前就說過,你在我麵前不必拘禮,我剛剛不過隻是戲謔之語,你為何竟會如此緊張?”
他的手時不時拂過她的下巴,有種癢癢的觸感,她的聲音依然很小:“你可是當朝大皇子啊,看那李大人,還有淩淵暖風,哪個不是對你畢恭畢敬的?”她說著心中平白無故的委屈起來,聲音中也帶了點哭腔:“你以為我之前就是這樣的嗎?我一向是個沒禮數的,比不得他們。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做伴君如伴虎,我自然是害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你你便要趕我走。我現在這個樣子,又能去哪兒呢?”
扶蘇似乎被她搞得有點慌亂了,那種手腳不知往哪兒放的樣子在這位雍容華貴的大皇子身上顯得著實有點荒誕,他為她撥開被風吹到臉上的幾縷頭發,語無倫次:“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的身份……也不是我自己決定的,你又何必如此介懷?好了我保證,隻要你自己不想走,我便絕對不會趕你走,這樣你可能安心?”
蘇菀覺得扶蘇能把話說到這份上也挺不容易了,便點點頭。扶蘇又道:“你若是有意,便先做我的侍讀吧。正好明天我要去博士館取一些書回來讀,你跟著我一起去怎樣?”
蘇菀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扶蘇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他回頭望了望:“現在風有點大,你身子沒養好,不宜多吹風,我們還是回去吧。”
蘇菀點頭應允,兩人向蘭澤苑走去,剛從河灘走回街上,便聽到了不遠處整齊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地街上,應是有一隊巡夜的士兵在附近,扶蘇聽到動靜立馬將她拉到黑暗處躲好,並小聲道:“有士兵過來了,別出聲。”
蘇菀疑惑地問:“你這麽緊張幹嘛?你不是可以刷臉的嗎?”
“刷臉?”
“是啊,他們應該認識你吧?來的時候不是挺順利嗎?”
“哦,來的時候刷的是淩淵的臉,他們不認識我。”
蘇菀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