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知怎麽心中生出一絲道不明的情愫來。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昏黑的環境，便也就看到了捏著一柄玉骨扇子怔怔出神的熊戰仁。他正坐在一方小案頭旁，旁邊的酒壇此時倒了一個，想來已獨自領略一場大酌。清洛進門的聲響與動作似乎都未驚擾到他，不知是不是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抑或他想念那個人時都是這副出神的狀態。清洛沒再上前，難得打量起熊戰仁來。之前不是心虛便是匆忙，此時是她第一次正經打量熊戰仁。其實從他兒子們的長相來看，便也知道他年輕時定也倜儻風流，風靡萬千少女，如今稍有了些年紀，經曆時光的發酵，愈發沉澱出一抹別樣的魅力，堪稱“西壤陳道明”、“熊火吳秀波”亦不為過。清洛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喚了聲：“熊世伯。”熊戰仁挑眉抬眼，瞥一瞥她後又垂下，自顧自仰脖灌了杯酒，幽幽問她：“你可知你如今性情已與從前截然不同？”清洛表情一滯，溜到嘴邊的客套話哪敢再說，又悉數咽回肚子。心跳頓時也快了起來，心話：你這大叔好不地道，我以為你要敘舊，結果你要撕逼？她心知自己肯定是露馬腳的地方有許多，隻是畢竟頂著同一張臉又有Fire所扮的林鈞幫襯，應該不至於被這樣公然點出來才是。她這邊小心翼翼站在原地，麵色局促，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生怕多說多錯，牽扯出不必要的麻煩。自己雖說好似身份尊貴，其實深究起來，依舊是那無依無靠的浮萍罷了。她緊張偷看對麵，卻見熊戰仁突然咧嘴笑起來！如果忽略一把胡子的話，幾乎可以說像孩童一樣純粹。“呃……”所以是發生了什麽？清洛吞咽了一口口水，愈發懵了。熊戰仁伸手扯她的衣袖，“婉姐你坐。平日裏都見你輕聲細語的，今天打二哥打得真過癮呀！”這樣的情態與語調……清洛略一猶豫：“你今年多大了？”麵前的熊戰仁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鬆兒今年六歲了呀。”清洛：？？？所以是《姐姐去哪兒之婉姐帶娃記》嗎？雖說清洛也曾聽過些飲酒過量造成意識錯亂的案例，但突然親自見證一番還是很刺激的。見她這邊半晌不說話，熊戰仁低下頭，弱弱道：“婉姐是生氣了吧……是氣鬆兒不努力整日受人欺負嗎，我以後一定好好修習拳腳，不再讓姐姐操心了。”清洛看著眼前四十多歲的“弟弟”，不由又幹咽了一口口水。大概有些明白進門前，劉叔麵色奇怪地囑咐她，若碰上熊掌門酒後失態的言語別往心裏去，是指什麽了。她突然腦子一動，問道：“隻是這樣嗎？那你倒是說說，姐姐平日裏處處為你，可是會因為這點事同你生氣？”這是一場將計就計的套話。意外的是熊戰仁真的上鉤了，大概酒真的是個很厲害的東西，平日裏治風嚴禁、正色危言的一派之主也會突然時光倒流回到過去。從他錯亂顛倒的敘述中，清洛大概腦補了些當初的往事。熊戰仁年幼時是家中不得寵的小兒子，母親出身低微，體弱多病，父親常年在外處理事務，偶爾歸家也很少管後院的事。是以，他四歲這年，依舊沒個正經名字，母親念及當初定情之處的鬆濤盛景，叫他鬆兒，小名兒就這樣用了好些年。那年初秋，父親回來，領了一個小女孩兒。女孩子身量長得早，隻是大了兩歲，卻要高出同齡男生很多，加之阿鬆常年受人苛責吃得不好，瘦瘦巴巴的，將這份身高差又放大了些。父親告訴他，這是他流落在外的姐姐，因緣際會之下才得以認祖歸宗，囑咐他日後同姐姐好好相處。母親咳得厲害，手絹裏包的都是血絲，並沒有說什麽。他便信了，當真以為自己是有個姐姐的，再不用那麽孤單，為此悄悄開心了好幾天，甚至將自己藏下的一塊糕餅分了出去。這個女孩兒，就是熊婉了。她長得乖巧，嘴又甜，說話辦事都懂事得體，反倒在後院裏還挺受人喜歡，後來都是她拿回糕點來分給阿鬆。尤其是在他的生母過世之後。他的母親過世那天，主持後院的大夫人賜了一口棺，旁的就再沒什麽了。彼時天已入冬，落了場冬雨，砸下來的水滴鑽進衣領凍得人發抖，不過六歲多的阿鬆跑在這樣的雨幕裏，好不容易找來些白布，掛到停棺的小屋，勉強算是布了個靈堂。擺做貢品的瓜果糕點是阿婉抱回來的，還很新鮮，比他們平日能吃到的要好。香燭點起，嗆得人不舒服。阿鬆就這樣送走了自己相依為命的至親。在這個深宅大院中，他許多年來其實並未感受過什麽親情溫暖。要說除了母親還有什麽，大概就是去年時父親帶回來的這個姐姐了。阿婉與阿鬆在棺前磕頭，突然身後的木門被人踹開。寒雨裹著北風，一同吹進屋裏，本就凍得手腳發青的兩個孩子更是在這一瞬顫栗起來。來者不善，是夫人的二兒子熊成捷，人長得高高壯壯，平日裏便霸道非常，身邊總是有人簇擁，想欺負誰便欺負誰，阿鬆沒少在他手裏吃苦頭。可今天於他而言不同，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擾母親留在大地上的最後一份安詳。阿鬆站起身，“二哥，若是有事，我們可否到門外說？”熊成捷平素就不把他放在眼裏，自然不會聽他的話，上前一把將他推開，倒是對著一旁的阿婉笑出來：“阿婉妹妹，你可沒說這些瓜果糕點是要用在這種事上？怪不吉利的，況且我娘知道了肯定還要說我，我真的後悔那麽大方給你了。”熊成捷年紀小小，已有了流氓潛質，對著漂亮的小姑娘能將話語說得婉轉又輕佻。阿鬆踉蹌兩步方才站穩，聽他用“這種事兒”一詞來形容母親的過世擺靈，往日的屈辱與隱忍一瞬爆發，燒得眼珠子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