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命中多舛
楊公公帶著我們一路無話,快步朝禦書房走去,語冬端著如意紋蓋紫砂茶壺,我手裏端著定陶白瓷釉蘭花茶盞,裏麵是剛沏好的龍團勝雪。
禦書房外僅有兩名秀氣規矩的宮女端立候著,看衣飾的類別,應是宮裏等級略高的宮女。
我與語冬低頭緩步踏入房中,見房內並無一人。
楊公公甩了一下拂塵,細聲道“皇上還在前朝,估計要晚些時候來,兩位就好生候著先,我這先告辭了。”
我欠身頷首,見楊公公離去後,我將茶盞放在床榻上的金絲楠木瑞雲翔龍案幾上,轉身接過語冬手裏的茶壺一並放好。
語冬見此刻無人,性子也稍活潑了不少,繞著房內轉悠了一圈,一邊嘖嘖稱讚“小姐,這禦書房可比老爺的書房大多了,更是氣派不少,這書堆的跟山似的,而且都是語冬不認得字的書。”
我含笑打趣她“誰叫當初逼著你認字,認了一半就放棄了,還說肚子裏墨水喝多了擔心五髒六腑都變黑了。”
語冬歡聲笑語“可不是嘛,不然為何叫那些飽讀詩書之人稱之為‘文人墨客’呢?”
我被她的話逗得掩嘴失笑,目光無意間落在黃錦如意紋的案牘上,上麵的奏折堆積如山,方才回想起語冬說的老爺是爹爹,爹爹和姚家滿門抄斬的聖旨應該就是從這對奏折中飛進又是從這張案牘上飛出,雙腳不自覺地朝著那張案牘走去。
語冬無憂無慮地說“小姐,這裏真大。”我沉默回應,目光卻定在案牘上動彈不得,語冬突然聳了聳我,眼珠子鬼靈精怪地轉悠道“小姐,你說,一會兒要是皇上見了小姐的花容月貌,會怎麽樣?”
我一聽,心中猛地一激靈,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恍然明白宋掌事那句話的含義,急忙扭頭瞧了一眼門外,見無人,拿手作勢要拍語冬道“竟滿腦子壞想法,小心禍從口出,在宮中務必要謹言慎行。”
語冬躲閃著,衝我吐著舌頭,“記住了記住了,以前在府裏就屬小姐膽子大,今兒個反而變小了。”
我見她不知悔改,竟揶揄到我頭上來了,佯裝生氣,抄手作勢追打她,她咯咯直笑,一邊躲閃著。
忽然,一陣雷厲的喝斥聲響在門口“放肆!”
我與語冬俱是一震,轉頭一看,門內不知何時站立著兩位女子,一位似與我年齡相仿,身著明黃牡丹鳳凰如意紋朝褂子,衣領間垂著長長華貴的翡翠朝珠,頭戴鳳冠,貴氣凝人,眼神冷傲地立於書房門檻外,身後立著一名水藍襖子梳著單螺的宮女,方才那一句放肆正是出自她之口。
我心中不安頓生,急忙拉著語冬跪在地上“參見皇後娘娘。”
宮女攙著皇後鄙夷地踏進房內,慢悠悠地走到軟榻邊坐了下來。
“禦書房豈容你們再此嬉鬧,當真好大的膽子!”宮女捏著嗓子厲聲喝斥道。
語冬一聽,急忙磕頭如搗蒜“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後娘娘悠然自得地端起案幾上的龍團勝雪,細細聞了聞,才慢吞吞道“看你二人麵生,怎麽會在禦前伺候?”
我與語冬行的是跪拜大禮,見皇後無意於我起身,隻得趴在地上恭敬有禮地回稟“回皇後娘娘,奴婢是內務局新挑上的禦前奉茶宮女,鳳姚。”語冬急忙跟在後麵顫顫巍巍回稟“奴婢新挑上來的奉茶宮女,語冬。”
“鳳姚……”皇後似有遠思般嘴裏輕輕咀嚼著二字,半響後才道“來本宮麵前讓本宮瞧瞧。”
我聽話地起身朝著皇後剛走兩步,隻見她端著龍團勝雪在唇邊淡淡抿了一口,麵無表情道“在本宮跟前兒,還沒有誰敢站起來走到本宮麵前的。”
心中暗苦,今日算是碰到了最不該碰到的人,複又轉身回到原地,膝行到皇宮跟前,垂眼望著她那彩帛裹絲繡鳳尾雲頭履,雍容華貴無比。
“抬起頭來。”皇後聲音低冷平靜。我應聲抬頭,垂著眼眸盡量不去直視她,她伸出廣袖子下的秀長手指捏住我的下頜,左右端量了一番後,突然揚手一記狠厲地耳光毫不留情地摑在我臉頰上。
她養的細長尖銳的指甲頓時在我皙白的肌膚上劃了幾道血痕,臉蛋霎時高高腫起,我忍著火辣辣的疼痛,隱忍著顫抖的雙手垂在地上,微揚起下頜,緊抿著朱唇,等待著她教訓我的理由。
語冬嚇得頓時跪行過來,不停地磕頭求饒“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息怒……”方才那位宮女鄙夷地繞上前去,一腳踢翻語冬,啐了一口“安靜地滾到一邊去!”
“卑賤的奴才,是誰教出來的東西,婉翠,去查出來,罰俸一年!”皇後怒意中燒的眸子瞪著我冷冷低喝道。
婉翠低聲慢條斯理地回稟“回娘娘,禦前奉茶的人選一向是由內務局的楊公公和宋掌事管理的。”
“挑了這麽兩個不知禮數的東西來,真是辦事不力!那就將她二人一起罰。”
“是。”
皇後冷冽的目光盯著我,眉心不悅道:
“將她二人打發到浣衣局去,省得見著礙眼。”
“是,娘娘。”
我與語冬被這猝不及防的一變弄得手足無措。
回到房中,語冬一邊抽泣,一邊拿著帕子替我清理著傷口,“對,對不起,小姐,都怪我。”
“你無需自責,即使沒有那出,皇後也會找茬為難我們的。”
“可是……”正說著門被推開了,是宋掌事和一個宮女走了進來。
我急忙起身欲行禮,宋掌事快步已經攙住了我,婉言道“不必多禮了,這是上好的撫痕膏,你拿去用,疤痕很快就會消掉。”
我感激地接過,垂頭感愧交集“謝謝姑姑關愛,隻是,此番連累姑姑受罰,實在是……”
“不必多說了,我在宮中多年,早已習慣了,隻是你,命中多舛,好事多磨,竟沒見著皇上先遇見了蕭皇後,她是皇太後的親侄女,性子不好相與,她能為難你也在意料之中,隻是不曾想今日她竟會去禦書房,實在失策了,既然罰你二人去浣衣局,你們且安心過去,我會派人打點一下,讓你們少受些苦。”
我見落難當頭,宋掌事沒嫌棄反而用心待我,心頭一暖,感激地頷首,聲音微哽道“謝姑姑厚愛。”
我與語冬進入浣衣局時,正是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時節。
雖然宋掌事派人打點過,不過宮裏的人哪個不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人,數九寒冬中,我與語冬依舊打著寒顫伸手至寒冰徹骨的水裏漿洗著宮裏下人的衣服,從小至今,從未挨餓受凍過,如今在宮裏卻樣樣受全了。
語冬捧著我生滿凍瘡的手疼惜地哈著熱氣,眼裏似珠鏈子般絡繹不絕地冒了出來。
“小姐,這哪是人幹的活,要是老爺和夫人他們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有多傷心。”我被她提及爹娘,心下酸澀難擋,吼間似卡了魚骨般難受,隻低頭不說話。
難得一日天氣微微轉暖,金黃的陽光灑在凱凱白雪的世間裏,銀裝素裹。這日浣衣局掌事心情也頗好,竟允許我和語冬今日歇一天。
走至院子白雪覆蓋的迎客鬆之下,仰望著白裏透著蒼翠的綠色,心理遙遙期盼著春天能夠快些來臨。
牆角數枝梅,
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
唯有暗香來。
不知是哪兒的梅香飄來,清風拂過,梅香幽冷清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