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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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連著抽了三根煙,回到房間的時候,宋娉婷已經離開。


  李非魚毫無形象地躺在床上,正在擺弄手機,她雙腿交疊豎直貼住牆麵,像是要倒立,而腦袋則從另一側的床邊垂下來。


  她後仰著頭,伸手推了下顧行的膝蓋:“嗆死了!難怪陸離說你是老煙槍!”


  顧行對此不置一詞,直截了當道:“問出來了?”


  李非魚眯起眼睛笑,柔軟的發梢輕輕掃過地麵,她翻身坐起來:“餘成言一個都沒猜對!”


  “嗯?”


  “汪潔不是暴食,而是嫉妒。”


  嫉妒,七宗罪之一。幾乎所有人都會嫉妒,宋娉婷和焦雪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但凡事都有一個限度,而毫無疑問的,汪潔顯然已經跨越了這條底線。


  李非魚認真道:“陳宛和汪潔她們同屆不同班,按照宋娉婷的說法,那是個不錯的女孩子,隻不過有些內向,家教又特別嚴,所以幾乎沒有什麽朋友。直到高三,宋娉婷、焦雪、汪潔和陳宛四個人參加了同一個補習班,關係才漸漸親近起來,若再細分,其中前兩人和後兩人各自又更親密些,並且,這段關係隨著高中畢業,幾個人分別上了不同的大學,便再沒有別人知道。”


  她剛說到這裏,顧行已經意識到了什麽:“陳宛出事後,汪潔做了什麽?”


  李非魚笑著稱讚:“聰明!”


  但她的這個笑容十分敷衍了事,立刻就又肅容說道:“宋娉婷並不清楚陳宛遭遇了什麽或者汪潔又做了什麽,但她說了兩件事。其一是,汪潔好像一直在暗中嫉妒陳宛,因為家境,也因為她有個很優秀的男朋友,這一點宋娉婷和焦雪都有感覺,可惜陳宛太單純,沒在意她們的暗示,而她男朋友也是鋼管直男一個,根本看不出來這些彎彎繞繞。”


  說到這,她幹咳了聲,現在回想起來,前夜宋娉婷所說的“心大得根本不知道女朋友受了委屈”的話,就很像是含沙射影了。


  顧行也表示同意,然後問:“其二?”


  李非魚道:“其二是,五年前陳宛突然自殺之後,她家人曾經給宋娉婷和焦雪都打過電話,警告她們陳家可以不計較她們在陳宛自殺這件事裏扮演的角色,但她們也最好把這事爛在肚子裏。宋娉婷她們莫名其妙,於是去找汪潔,誰知後者對她們避而不見,而且電話裏語氣也很心虛,讓她們懷疑她才是陳父所指的那個導致了陳宛自殺的人,隻不過,即便有此推測,鑒於陳宛父親那時還沒退休,在龍江很有影響力,她們害怕給自己惹麻煩,隻能噤口不言。”


  顧行用手支著額頭想了想:“珠寶和臉皮。”


  李非魚“嗯”了聲:“我也覺得是代表財富和美貌,汪潔老家在附近的小縣城,家境普通,而陳宛父親曾是龍江市高官,從小生活優渥,並且,汪潔雖然算是漂亮,但如果和陳宛一比,就顯得俗氣了。這一切都說得通。”


  所以汪潔和善的外表之下一直隱藏著對陳宛的深深嫉妒,她無法變得更好,便希望毀掉比自己美好的東西,而這種扭曲的嫉妒心,很可能在飽受痛苦的陳宛向她這個“好友”傾訴的時候終於爆發了出來。


  陳宛在絕望中將自己的鮮血淋漓的傷口展露出來,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卻沒有想到,她得到的不是安慰與支持,反而是赤裸裸的譏嘲和背叛。


  事已至此,誰也無法回溯出從受害到自殺的近一年中,陳宛到底經受了多少打擊與痛苦,但毋庸置疑的,汪潔的背叛必定是其中無法忽視的一部分。


  可以說,照片中那個眼神幹淨清澈的女孩子,並非死於墜樓,而是死在了人世的汙濁之中。


  顧行忽然問:“你在想什麽?”


  他連問了兩遍,李非魚才回過神來,她眉間的鬱色不著痕跡地收起,半真半假笑道:“我在想,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如果沒有辦法承受可能得到的最壞結果,就千萬別把自己的傷口給別人看。挺好的一個人,落得那種結果,真是不值當!”


  顧行一怔,隨著她玩笑似的話語,許多仿佛無關的舊事從記憶中翻卷起來,他心底突然毫無來由地生出一股邪火。


  他忍不住想起在寶金縣就一直想問李非魚的那句話——為什麽你要自己涉險,難道我就那麽不可信任麽?

  現在他突然就明白了她從未正麵給出的答案。


  是的,她不信任任何人,不依賴任何人,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能夠傷害她、或者終有一日能傷害她的危險因素,所以她什麽都計算好了,就連那寥寥幾次猝不及防的失態都要精打細算地抹平,像是壁虎斷去被捕食者抓住的尾巴一樣,生怕別人拿那些事做文章,讓她陷入難堪的境地!


  她不是不需要口頭廉價的安慰,而是不需要別人想要給她的一切。


  堅強如斯,卻又涼薄如斯。


  如果是三個月前,知道自己會有個還算能幹又不矯情的下屬,顧行應當會很欣慰,可現在,他卻隻覺得憤怒——或許本來是應該難過的,可惜他對人心裏的七情六欲開竅得太晚,倉促間還來不及學會那些細膩的傷感與不甘,所以便隻能用生硬的憤怒來麵對所有不願接受的結果。


  李非魚莫名其妙地看著顧行的麵色罩上了一層寒霜,那張本來就少有表情的臉像是被冰冷的怒火凍結了,她摸了摸下巴:“我要先出去,讓你自己靜一靜麽?”


  顧行沉沉看了她一眼,把理智從沸騰而陌生的情緒中強行抽離出來:“男友。”


  “嗯?”李非魚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麽,連忙答道,“我剛讓餘成言去查了。”


  說著就抓起手機,對方的回複已經發來了,她便讀起來:“張臨,高知家庭出身,今年30歲,與陳宛高中同班,大學同校,品學兼優,幾次獲得各種拗口杯的編程或者建模大賽的前三名,沒有不良嗜好,更沒有犯罪記錄。研究生畢業後,在外企工作一年,但陳宛死後不久,他就申請調職去了國外,半年前剛剛重新調回國,落腳地在龍江本市,近一個月在休年假,去向暫時不清楚——嘖嘖,在國內上班還能休歐洲模式的年假,真幸福!”


  顧行依舊表情冷肅,一個字都不說。


  李非魚碰了一鼻子灰,隻好把信息繼續往下拉:“哎!你看這個!老餘說對比了張臨和嫌疑人的體型,差別不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左撇子!”


  顧行終於將視線瞥過來一瞬,但立刻就又漠然地收了回去,起身抓起大衣:“回去。”


  李非魚雖早知道他的性格就是這麽直截了當,但總覺得此時的強硬卻又和往日有點不同,幾乎讓他有些像是個滿心憤怒的普通男人了。但立刻,她就自嘲地笑了聲,覺得她有這種錯覺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顧行沒有等她,在說完那兩個字之後就徑直走了出去。


  “看吧,”李非魚聳聳肩,在心裏對自己說,“就是這樣,天亮了,馬車變回了南瓜,灰姑娘從來不是公主,與童話不一樣,你也並沒有什麽水晶鞋值得人念念不忘。”


  她便輕聲哼起爛大街的流行曲,慢吞吞地跟上。


  當李非魚到達一樓大廳的時候,顧行已經退了房。但他正要出門的時候,前台卻突然小聲驚呼起來:“哎呀,是515的客人!麻煩您等一等,我差點忘了!”


  顧行收住步子,回頭時視線掠過李非魚,像是飽含深意地停頓了一下,又像是沒有。


  前台從櫃台下麵翻出了一大捧火焰似的紅玫瑰,笑道:“剛剛有人送來的,說是要送給515房間的……”他看了眼花束裏麵插著的小卡片,笑容突然尷尬地卡住:“李非魚小姐?”


  李非魚被點了名,隻好上前幾步,無奈道:“給我的。”


  可她才剛碰到包裝紙,顧行就劈手將花束奪了過來,看也不看地扔到了一旁垃圾桶上。


  李非魚:“……”


  前台小哥驚恐地往後縮了下,疑心修羅場之下,接下來可能要血濺三尺。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李非魚歪著腦袋想了幾秒鍾,卻當著所有人的麵彎腰把那束花撿了回來,抽掉卡片,剩下的花則直接塞到了對麵那個異常俊美的男人手裏。


  “鮮花配美人,不要這麽嚴肅,來笑一個嘛!”不管對方笑沒笑,她自己倒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


  前台看得一愣,簡直不知道該說她是求生欲特別強還是特別急於作死了。


  誰知顧行居然也沒再把花扔掉,他冷漠地看了那些色彩濃豔的植物屍體一眼,平靜地把它們推回了李非魚懷中:“給你的,自己處置。”


  李非魚便不再推讓,低頭嗅了下花香,笑了起來:“正好回去路上買幾個花瓶,挨個辦公室分幾支。”說到這,她忽然古怪地揚了揚唇,衝不知在哪的愛慕者大聲說道:“以後再送,記得換換花樣,風信子鬱金香鳶尾百合什麽的都送點,別太單調了!”


  儼然一副白來的便宜不撿白不撿的態度。


  大廳裏看戲的人群冒出幾聲忍俊不禁的悶笑。


  顧行卻沒有笑,他不發一語地轉身出門,修長而筆挺的背影仿佛和那些喧囂與戲謔格格不入。


  李非魚臉上仍漫不經心地笑著,但隨著顧行漸漸走遠,一次也未曾回頭,那抹笑容就越來越難以維持。她攥在花束上手指也一點點收緊,包裝的玻璃紙在緊壓之下發出細碎的破裂般的聲響,忽然,她雙手鬆開,花束直直落到地上,鮮嫩的花苞彈了幾下,火紅的花瓣散落開來。


  她踩著那些花瓣跑了出去,從後麵抓住了顧行的衣服。


  “顧行!”


  李非魚斂了笑,表情異乎尋常的鄭重,眼中像是有燭火熄滅之前撲朔的亮光。


  她低聲說道:“我再問你一次,最後一次。”


  顧行沒有什麽明顯的反應,但本來打算掙開她的動作卻稍稍收住了。


  李非魚看進他的眼睛,慢慢地問:“你這樣反常,是因為喜歡我嗎?”


  顧行忽然覺得有點諷刺,沒來得及細想,在胸口橫亙了許久的憤怒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他冷笑著反問道:“你需要別人的喜歡麽?”


  李非魚一下子愣住,像是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緊拉著他的衣服的手卻漸漸鬆開,好一會,她點了點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我懂了。”


  方才的氣話剛一出口,顧行就有點後悔,但還沒來得及補救就聽到了這麽一句,他心裏驟然一緊,反手握住李非魚的手腕。


  李非魚麵上卻看不出什麽難過或者挫敗,她平靜得過分,淡淡道:“如果是八點檔電視劇,現在我應該崩潰跑掉,然後狗血地被不知哪竄出來的車撞倒,順便在臨死前再流著眼淚剖白心跡。不過很可惜,這是現實,你實在不用這麽防備著我想不開去找死。”


  說著,她瞥了眼手腕,動作緩慢卻又堅定地把手從顧行的掌心抽了出來:“還有正事要做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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