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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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非魚覺得自己像是飄在海裏。
波濤起伏不定,前一刻還洶湧地擊向天空,下一秒就又重重沉向海底,海浪的轟鳴聲無休無止,刺目的白光從雲層的縫隙裏直射下來,讓人煩躁不安卻又無法掙脫……
她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擋住眼睛,但就在這個念頭產生之後,無所不在的轟響就更加嘈雜了,那些交錯的聲音先是混亂無序得令人心煩,然而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卻漸漸開始產生了意義。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李非魚忽然反應過來,那不是海潮聲,而是有人在說話。
她的意識一下子被從海底扯了回來,奮力睜開了雙眼。
“小魚!”
莊恬撲到床前,眼圈通紅,聲音裏含著壓抑的顫抖,像是剛哭過一場。
李非魚有點發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散下雪亮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她閉了閉眼,發覺眼皮遮擋不住過於強烈的光線,便向一邊偏過頭去。但就是這麽個簡單的動作卻猝不及防地帶來了一陣劇痛。
頭部被硬生生劈開一般的疼痛之中,零零碎碎的片段從記憶裏閃現出來——燒焦的廢墟,落在地上的手電,輕快笑著的男人,一次次揮下的木棍,還有被血濡濕的衣服……
李非魚雙眼睜大,硬撐著眩暈支起身體:“顧隊?”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茫然地四處打量,直到聽到那聲熟悉的“我在”才鬆懈下來,脫力地躺了回去。莊恬按著她躺好之後,便抹了把眼睛,拽著陸離從病床邊退開了一點,給顧行讓出足夠的空間,李非魚這才發現他穿的還是她在半昏迷的時候見到的那套,淺色的襯衫和風衣上遍布著幹涸的血跡,黑紅的顏色連成一片,襯著他冰冷而憤怒的眼神,那顏色愈發猙獰得像是要燃燒起來。
不久之前電話裏顧行的聲音似乎又開始在耳邊回響,她想不起來內容,卻記得那種緊繃得仿佛就要斷裂的焦急語氣,如果他不是真的六親不認,不是真的對誰都無動於衷的話,李非魚簡直不願意去想那時他究竟是什麽心情。
她莫名地就又想起了在以為陸離在爆炸中受傷的時候,顧行微微顫抖的手指。
她咬了咬嘴唇,輕聲說:“抱歉。”
顧行卻並沒有指責她,可他也更不擅長語重心長的那一套,所以沉默半晌之後,他隻是平靜地問:“我哪裏做得不好?”
李非魚一怔。
莊恬連忙要過來打圓場,陸離卻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往門外指了指。
兩人靜悄悄地出了門之後,顧行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床頭直視著李非魚:“為什麽不告訴我?”
——如果不是我有哪裏做得不好,讓你無法信任,那麽你為什麽寧可選擇獨自行動也不告訴我?
李非魚聽懂了,卻無言以對。
因為臨時起意,因為思慮不周,又或者因為在犯罪現場撞見凶手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可這些其實都不是理由,說到底,她不過是因為習慣罷了。
許多年來,她太習慣不被人接受也不接受別人,不去奢望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更不想麻煩別人,安心於老老實實地做一個隔岸觀火的異類,但或許就是因為太習慣這樣,以至於忘記了若是風勢足夠大,就算是隔岸的火,有的時候也可能會燒到自己身上。
“抱歉。”
李非魚再次喃喃重複,她抬手按住額頭,隱約覺得一切好像都亂了套。
在她布滿了擦傷的手指下麵,額頭裹著厚厚的紗布,青紫的瘀傷和細小的血口子從繃帶下麵一直蔓延到眼角,看起來淒慘得要命,顧行疲憊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第一百遍告訴自己不要和這作死的玩意計較,但幾個小時前的那一幕卻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她蜷在地上,被血浸濕的頭發糊了半張臉,而一雙眼睛卻還睜著,目光渙散,看不出絲毫平日裏的輕佻和戲謔,像是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顧行不想承認,但他忍不住懷疑如果那一刻王鵬章出現在他麵前,他還能不能冷靜地把他當作一個隻能依法逮捕的嫌疑人。
偏偏李非魚不知怎麽回事,忽然又問道:“我不太想得起來了,隻有一點印象,是不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顧行的臉色更難看了。
那個時候她神智恍惚,腦子裏隻留下了些浮光掠影的碎片,可他卻記得再清楚不過,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跡,生硬地點了點頭,把話題轉開:“醫生說,隻是腦震蕩和外傷,不用擔心。”
好在李非魚麻藥的效果還沒過,反應速度下降了不少,也沒聽出他語氣裏不對的地方,還夢遊似的笑了下:“那我運氣不錯,我還以為這回肯定……”
她覷了眼顧行沉下來的表情,慢吞吞地把最後幾個字咽回了肚子裏,然後伸手去抓他,卻沒判斷準距離,手擦著床邊落了下去。顧行十分無奈,那股散不出去的邪火憋在心裏,像是要把胸腔炸開,但他默默深呼吸了幾次,還是放輕了力道,抓住李非魚垂在床邊的手,輕輕放回了被子裏。
李非魚便又笑了:“顧隊,你的銀行卡呢?”
顧行:“……”
都什麽時候了,她居然還惦記著這個。
而緊接著,李非魚就又含含糊糊地感歎:“給你省錢了,不用去住賓館了!”
顧行實在聽不下去了,一言不發地轉頭就走。
但他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飄來一句問話:“我撿回一條命,真的隻是運氣好麽?”
顧行在緊閉的門前站定,盡可能平淡地反問:“不然呢?”
麻醉劑的效果每一秒都在減弱,更多之前似是而非的細節在漸漸變得清晰,李非魚苦笑:“你別騙我,我還沒傻呢……他叫我‘李警官’,我手機上可沒標著自己的名字……”
顧行麵無表情地推開了病房門。
但他卻並沒有如之前打算的那樣離開,而是對走廊裏的兩個人吩咐:“你們先回去。”不等對方提出異議就又關了門走回床前。
“你還記得多少?”他問。
李非魚剛要說話,就突然一陣反胃,她閉眼強忍住嘔吐的衝動,等到不適感終於減輕,才發現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她有氣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怎麽,我不記得的,你就打算繼續瞞著我了?”
顧行沒有反駁。
李非魚歎氣:“祁江夫妻的死,應該是他下的手,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都沒反抗過,王鵬章做得很……穩妥,他引爆了炸藥,還灑了助燃劑,讓樓下也炸了一次,房子全燒了,太徹底了,他要殺的人,隻要動手,一點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腦震蕩的緣故,她的話有些缺乏邏輯,即便是這樣零散的敘述,似乎也費了不少力氣。最後,她說:“那我為什麽沒死?”
顧行眉頭一下子擰緊了:“別胡思亂想。”
李非魚又笑了下,窗外朝陽開始升起,陽光照在她蒼白的手臂上,皮膚下麵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給人一種少見的脆弱感。
她閉了閉眼:“他從最開始就認得我,故意放了我一馬,顧隊,你說他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打算?”
顧行仍舊沉默著,這種推測十分合理,在李非魚醒過來之前,或者說在聽到了醫生的診斷時,他就產生了同樣的念頭,然而就算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也還是於事無補——王鵬章已經出現在了警方的視野中,卻又像是依然籠罩在迷霧裏,除了他是個喪心病狂的逃犯、熱衷於向警方挑釁以外,什麽有用的線索都沒有留下來,就連他的蹤跡也匪夷所思地未曾被遍布全國的監控係統中捕捉到。
也正因如此,他並不想用這番推測來危言聳聽地嚇唬剛撿回一條命的同事,卻沒想到李非魚剛醒過來幾分鍾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倒黴事記起來了。
偏偏她現在還跟喝斷片了似的,前一句話還正兒八經的,可說完之後發了會呆,就又換上了一副無辜的表情:“你別這麽嚴肅嘛!又不是什麽大事。”
顧行:“不是大事?”
他心裏那股邪火又騰起來了,簡直恨不得順著傷口把李非魚的腦袋扒開,看看裏麵究竟有什麽異於常人的構造。
李非魚卻還在振振有詞:“顧隊,我好疼啊,你還板著臉凶我……來笑一笑嘛!”
顧行無奈極了。他聽著李非魚語調裏一反常態的綿軟,還有那點撒嬌似的鼻音,忍不住開始懷疑她到底是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還是又在鬧什麽幺蛾子。
他猶豫了下,皺眉道:“我去找醫生來。”
“顧隊……”
身後含含糊糊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顧行莫名地鬆了口氣,但他還沒完全放下心來,就又聽見李非魚極輕聲地問:“顧隊啊,昨晚你找到我的時候,我有沒有說過什麽奇怪的話?”
顧行動作驀地一僵,半晌,才頭也不回地答道:“沒有。”
他的答案不知真假,李非魚也無從探詢——從那天開始,接連兩三天顧行都沒有再在醫院出現過,病房裏除了每天禮節性探訪一次的陸離以外,就隻剩下雷打不動地當門衛的莊恬。
對此李非魚表示完全是多此一舉,正如她所說的那樣,王鵬章那神經病如果想弄死她,那天夜裏隻需要隨手多掄幾棍子就得了,何必還要費這麽大力氣來事後找補呢!
但莊恬顯然持不同意見,絲毫不顧人權地駁回了李非魚所有的抗議,認為之前發生危險就是因為不夠謹慎小心,並且表示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敢來醫院挑釁的話,她這回一定要讓他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李非魚被嘮叨得生無可戀,最初還勉強忍著,但在清醒之後的第四天,麵對著完全不幹正事、一心想當護工的莊恬,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順帶著看臥床兩周的醫囑也十分不順眼,一心隻想奔向自由。這麽一打定主意,她便擺出了副乖巧可憐又無助的姿態,好不容易磨蹭到中午,找到了莊恬去洗手間的空隙,連忙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準備越獄逃竄……不,是幫助查案。
但沒想到衣服剛套上一半,“獄卒”就回來了。莊恬一隻腳剛踏進病房就愣住了,驚訝地看著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進了被子裏、一根手指都沒露出來的李非魚:“小魚你這是怎麽了?”
李非魚憋得臉都快綠了:“……想睡午覺。”
莊恬狐疑地打量她一會:“哦,那你睡吧,我不打擾你。”
可這話說了沒多久,她就又從手機上抬起了腦袋:“哎,小魚啊,我這幾天一直想問,你和顧隊究竟怎麽回事?我怎麽覺得有點,嗯,你是不是對他……”
李非魚對著那張寫滿了八卦的臉打了個嗬欠,木然地說:“想睡。”
“哦,好好,對不住啊,我不打擾……咦?”莊恬道歉到一半,突然從那兩個字裏領悟出了點微妙的含義,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說的是哪個意思?!”
李非魚沉默片刻,從被子裏伸出來兩根食指,按住嘴角,向上扯出個大姨媽般慈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