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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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一見到警察就跑,但就從他這一個多小時裏的所作所為看來,一個妨害公務罪是跑不掉了,刑偵隊的張誌高隊長十分善解人意地把這個潛在證人升級成了板上釘釘的嫌犯,往審訊室的椅子上一鎖,親自開始了訊問。


  開始的時候,李非魚並不在場。她頭發散了,滿臉都是半幹的血跡,本就髒兮兮的衣服也在地上蹭破了好幾處,看起來像是剛逃了三年荒,在洗漱間裏磨蹭了足有二十分鍾,才勉強把自己拾掇出個人樣來。


  她本來還在心疼徹底報廢了的真絲襯衫,可剛出來就覺得不對勁,果然,一抬眼便瞧見了臉色黑如鍋底的顧行,他冷冷地掃視過來,眼中似有怒氣升騰,把李非魚看得一愣,卻什麽也沒解釋就又轉了回去,繼續盯著單麵透視鏡旁觀審訊室中的訊問。


  李非魚莫名其妙,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哎,顧大領導,我什麽時候欠你錢了?”


  顧行嘴唇抿緊,垂在身側的兩隻手骨節攥得格格作響,像是極力壓抑著怒意,李非魚就愈發摸不著頭腦了,覺得再這麽下去“特偵組翻譯”的工作可能馬上就得換人。


  兩人正在僵持,大理石地麵忽然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從走廊盡頭急匆匆跑過來了個女警,敲開了審訊室的門,對裏麵快速說了幾句話。隔著幾米的距離,這邊隻能聽出幾個關鍵詞。


  ——六萬五,鑲鑽手表。


  李非魚挑了挑眉毛,向顧行投去個疑惑的眼神。


  顧行一肚子火氣被強壓了回去,雙手慢慢地鬆開,耐著性子給她科普:“許家俊包裏的。”頓了兩秒鍾,又生硬地補充了倆字:“贓物。”


  他臉上怒色褪去之後,就隻剩下了沉重的倦意,經年不散的霧霾似的籠罩在周身,李非魚懷疑他這會兒又需要尼古丁提神了,目光便不自覺地落在他的色澤淺淡的嘴唇上。


  真是好看,她三不著兩地想。


  但下一秒鍾,她的思緒就被拉了回來。


  “我在問你。”顧行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李非魚回過神:“什麽?”


  顧行默然片刻,無奈重複:“你的傷。”


  李非魚“啊”了聲,抬手摸摸額頭,剛想說沒事,卻不小心牽動了肋下,頓時疼得一咧嘴,這才想起來撲倒許家俊的時候被踢了好幾腳,連忙在身上按了按,沒覺出哪根骨頭要下崗,這才放了一半的心:“應該隻是軟組織挫傷,不要緊。”說完了,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似笑非笑地扯起了嘴角:“顧隊,你剛才莫非不是生我的氣?”


  如果不是在氣她自作主張去追許家俊,那就隻能是因為憤怒自己沒照看好她這個臨時工了,李非魚拿手背蹭了蹭下巴,立刻覺得哪都不疼了。


  顧行卻沒有回答,向前走了一步,指尖抵在玻璃上,全神貫注地繼續旁聽審訊室內的對話。


  自從那女警敲門開始,屋子裏的氣氛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本梗著脖子一點也不配合的許家俊在聽說了贓物價值和可能的刑期之後,態度終於出現了動搖和軟化——對此,幾個老刑警都毫不驚訝,越是自私的人就越不在乎別人的死活,腦袋裏想的隻有自己的利益。


  “砰”的一聲。


  張誌高把桌子拍得一顫,上麵的水杯屁滾尿流地摔下了桌,滿地都是濺開的茶葉和水漬。


  棕熊似的雄壯身軀站了起來:“不說是吧?行!愛他媽說不說,人贓俱獲,你還真當老子求你了?!”說完,拽過一旁的同事,另一手抄起裝著現金和珠寶、手表的證物袋:“走走走,找失主過來挨個辨認,我還真就不信送不了這小兔崽子坐大牢去了!”


  李非魚“咯吱”把指甲咬禿了一塊。


  “5,4,3,……”她饒有興致地眯起眼睛,開始小聲倒數。


  剛數到一的時候,張誌高也走到了門口,門鎖“哢噠”一聲,而就在同時,隻聽審訊室裏嘩啦啦一陣亂響,許家俊猛地抬起手,像是要去拽住誰,卻被手銬限製住了行動。


  門已經拉開了一條縫。


  年輕而慌亂的聲音順著門縫傳了出來:“哎等等!你別走……你們到底要我說什麽啊?”


  片刻的寂靜。


  張誌高好整以暇地轉回身,抄起手睨視了驚慌失措的年輕人幾秒鍾,像是在權衡是否值得再在這耗費時間,終於,他慢慢走回桌子對麵坐下來,重新給自己沏了杯茶,語氣低沉:“那就先說說這塊手表吧,什麽時候,在哪弄來的?”


  李非魚踮起腳湊到顧行耳邊,像是怕嫌疑人聽到似的壓低了聲音:“這個張隊還挺有一套的嘛。”


  新塗的潤膚乳液帶著點玫瑰香,被體溫烘得愈發甜膩綿軟,隨著她的靠近驟然濃烈起來,顧行下意識地偏了下頭,忍了幾秒鍾還是沒憋住,捂住嘴打了個噴嚏。


  李非魚表情僵住,默默退了回去,十分無辜地聳了聳肩:“管這邊一個師妹借的,我平時不塗這個味兒的。”一邊下定了決心回家就把玫瑰味的護膚品全都扔掉。


  顧行卻跳回了前一個話題,低聲說:“老刑警了。”


  李非魚了然,人們大多對別人的性格和外貌存在著一種刻板印象,總會不自覺地認為麵相粗獷的人性情也更直率暴躁、不擅作偽,但人有千麵,豈能一概而論,像張誌高這種經驗豐富的老警察就是抓住了大眾的心理特征,順水推舟地把許多套路都隱藏在了粗魯的外表之下。


  但她並沒有對此再發表評論,反而側身靠在玻璃上,仰頭瞧著顧行笑了下:“哎,你這不是說話挺順溜的麽?”


  誰知話音沒落,顧行原本放鬆的姿態突然繃緊。


  他似乎有些驚愕,眼睛略微睜大,嘴唇也輕輕地動了動,像是想要做出點反應,但反複努力了好幾次,白白費了將近一分鍾,卻仍舊半個含糊的字音也沒能吐出來,就好像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嚨一般。


  李非魚愣了。


  就是個傻子此時也該察覺不對勁了,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觸碰顧行,但還沒真正碰到他,顧行就咬住牙關,強行把按在喉嚨上的右手放了下來,僵硬地指了指玻璃對麵的審訊室,自己卻轉向了一邊,沉重緩慢地深深呼吸起來。


  李非魚懸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審訊室內,張誌高終於又問回了最初沒得到答案的問題:“既然你承認了每天晚上都去客人沒鎖的車裏‘撿漏’,那9月……”他翻了翻記事本:“9月20日晚上到21日淩晨,你肯定也沒閑著吧?”


  這是王雪晴被殺一案的案發時間段,李非魚最後瞥了眼顧行的狀況,盡力把雜念清空,豎直了耳朵。


  許家俊還在遲疑,再一次顧左右而言他:“我……嗯,那條項鏈就是上周末我撿的。”


  “嘿!”張誌高差點氣樂了,“還他媽‘撿’的呢?老子怎麽就沒撿著過這麽值錢的東西!行行行,我不跟你摳字眼,你就說說那天你有沒有見到啥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張誌高往單麵透視鏡對麵使了個眼色,又立刻收回了視線:“比如有很晚開車出去的客人,尤其是後半夜回來的,或者是鬼鬼祟祟不願意被人碰見的,隻要是反常的都說說。”


  蔫頭耷腦的年輕人回憶了一會,突然叫了聲:“啊!是有這麽個人!”


  他話到一半,又閉了嘴,忐忑地往前探了探身:“那個……要是我說的對你們有用,能不能……能不能給我輕點判啊?”


  “嗬,還談起條件來了?你最好想清楚……”


  話音被又一次的敲門聲打斷了,仍是剛才的女警:“佳木會所為了保護客人隱私,樓裏根本沒裝監控,隻有大門和電梯、車庫出入口有監控探頭,剛才技術組的同事已經查完了,黃萬年入住之後就沒再進過電梯,但車庫監控顯示,深夜出入的車裏有一輛在淩晨又回來了,經對比牌號,正是黃萬年的車。出入時間分別是9月21日淩晨1:20和4:30,中間間隔三個多小時。”


  顧行回過頭來,與李非魚對視一眼,三個小時,應該足夠往返龍江、海清兩市並殺人了,可麻煩的是,沒人能證明開車的究竟是不是黃萬年本人。


  “知道了。”張誌高答應一聲,回頭哼笑,“聽見了吧!怎麽樣?還跟老子講價錢,這回用不著你也是一樣!”


  那女警在審訊室關門後卻沒急著離開,又壓低了一點聲音衝顧行說:“另外有件事得和你們說一聲,車庫的監控不清晰,司機又墨鏡口罩帽子戴了全套,根本看不出來是不是黃萬年。”


  果然如此。


  顧行頷首,像是要提問,卻突然咳嗽起來,不由自主地再次按住了喉嚨。


  “沒事吧?”那女警驚訝道,“要不要給你倒杯水?”


  顧行咳嗽依舊沒有停止,但還是抽空擺了擺手。


  屋子裏張誌高也問完了話,出來帶上了門。他的意見與女警倒略有不同:“那小子的描述,我看像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你們說案發那天黃萬年穿了一身灰綠色外套是吧?那小子也這麽說的,當天晚上他正好在不遠的地方偷東西,親眼瞧見個這麽個打扮的男的上了車,還納悶現在天氣也不算太冷,為啥那人還戴著口罩帽子呢。”


  顧行總算直起了腰,他的臉色糟糕得要命,但氣息卻已經恢複了正常,在手機相冊裏翻了翻,指著一張中年男人的照片,一字一頓地問:“是他?”


  他的聲音沙啞而又緊繃,讓人想到被礫石打磨過的弓弦,正在繃斷之前努力發出難以辨識的顫鳴,李非魚退後了半步,默不作聲地聽著他和張誌高的問答,但不知為什麽,每次她想要去思考案情的時候,眼前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閃過顧行那抹愕然的神色,一種難以形容的憋悶從她心底浮現出來,她低頭盯了自己的指尖片刻,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隨著力道增加,輕微的窒息感伴同血液上湧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地傳來,讓人疑心腦子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炸開。


  她猛地推開擋在麵前的人,奔進了衛生間,趴在洗手台上劇烈喘息起來

  水滴從漏水的管道滴答滴答地落下,像是時鍾的秒針,聲音清脆卻又帶著一種單調的沉悶感,在地麵慢慢匯出一灘水泊,李非魚背靠鏡子坐在盥洗台上,麵無表情地盯著那灘水,腦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了低沉的敲門聲。


  李非魚仍舊一動不動,可敲門聲卻十分堅持,三聲一組,連節奏和中間的間隙都沒變過,固執得讓人想撓牆,終於,她被磨得心煩意亂,隻好認命地跳下地把門拉開,不出意料,外麵站著的果然是顧行。


  “抱歉。”李非魚先一步開口,吸了口氣,把可能麵臨的疑問全都擋了回去,“如果你覺得我不適合特偵……”


  顧行卻沒和她掰扯廢話,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李非魚一怔:“顧隊?”


  手機屏幕是亮著的,上麵打著幾行字——回佳木會所,聯係收費站。


  李非魚預想了起碼十種不歡而散的模式,唯獨沒想過這種發展,一時間思路像是卡住了,她呆愣地盯著泛著微光的屏幕,翻來覆去地把這短短十個字默念了好幾遍才如夢初醒,連忙抹了一把臉,把飛到了犄角旮旯的專業素養找回來,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不直接通知陸離他們抓人?”


  顧行緩下了腳步,等了身後這新出爐的三等殘廢片刻,然後搖搖頭,抓過手機打字:“沒有看清臉,他有不在場證明。”


  李非魚平複了下心情,回憶著自己離場前最後聽到的對話:“沒有任何監控拍到黃萬年從屋子裏出來?”


  顧行“嗯”了聲。


  與電視劇演的不同,目前還沒有真正有效並且可靠的技術手段能夠將模糊的視頻圖像清晰化,光憑車庫門口拍到的那張隻能勉強看清衣著顏色的車內坐姿圖片的話,根本算不上是什麽鐵證。


  “那……許家俊看了你手機裏的照片了麽?他有沒有說什麽?”李非魚低頭走了幾步,忽然又問。


  顧行再次搖頭,走出海清市局的大門,一陣清涼的秋風迎麵吹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他揉了揉眉心,啞聲回答:“不到時候,會先入為主。”


  也就是說他給張隊看過黃萬年的照片之後,並沒有再讓許家俊辨認?

  李非魚腳步停頓了一下,心中靈光閃過,好似模模糊糊地窺見了點什麽,卻一時沒能抓住,正想要詢問,顧行卻會錯了意,看了眼她那身鬼斧神工的破洞衣褲,對著裏麵還在滲血的大片擦傷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車邊上,從後備箱裏翻出了件外套,隔空拋了過來。


  李非魚伸手抓住,認出這正是命案接警那天他穿過的那件,在車裏塞了兩三天,已經被壓出了褶皺,但仍比她身上這件髒兮兮又脫了絲的襯衫要好得多,她心裏一縮,不知道為什麽,不安的感覺再次漫了上來。


  顧行卻沒留意,把副駕駛座位向後調到最遠,留出了足以將腿伸直的空間之後,就敲了敲車頂:“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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