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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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莊恬的興奮不同,李非魚隻配合地彎了一下眼睛,卻沒有什麽笑意:“黃萬琴十七八年前自殺,而其子現在還不滿十八歲,可見孩子剛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親,再聯想腦癱這種特殊的疾病,黃萬琴的死似乎正好在兒子病情確診的時間段,那麽我們有理由懷疑她的自殺跟受不了兒子生病的打擊相關。可是,如此一來事情就很奇怪了,如果孩子腦癱僅僅是出於偶然,黃萬琴的自殺也隻是因為自己脆弱,那麽黃萬琴的丈夫就算為了讓孩子享受更好的醫療條件,也會盡力和經濟條件寬裕的黃家處好關係,但事實卻是,他長年與妻子的娘家形如陌路!”


  莊恬還在蠢蠢欲動:“提問!你怎麽看出的形同陌路?”


  李非魚道:“黃家兄弟所住的都是別墅,不至於連一間客房都沒有,而周利民父子時隔多年之後難得回到龍江,卻偏偏住在了距離頗遠的賓館。”


  陸離插言:“所以,兩家人的關係定然比較疏遠。但這又和死者有什麽關係?”


  李非魚答非所問:“咱們市傳統習俗比較重,黃家二老那一輩的老人大多是隨著長子住的,但他們卻和小兒子住在一起。”


  陸離表情好似僵了一下,像是對老一輩人的傳統所知甚少,隻好用推眼鏡的習慣動作矜持地掩去了迷茫。


  但他身後的莊恬卻恍然大悟,連連錘他的後背:“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老家村裏就是這樣,老兩口如果死活不跟大兒子一起住,十個裏有九個是因為大兒媳婦不孝順!”說完,自己先愣了愣:“哎,不是吧,那個死掉的王雪晴……”


  李非魚抖抖手裏的資料:“各位應該都發現了,死者沒有好友,周圍的人全是泛泛之交,妹妹多年不曾見麵,公婆一直與小兒子住在一起,大姑姐一家子和她老死不相往來,丈夫也另尋新歡——當然,任何一件事都未必是確鑿的證據,但這麽多可能的人際關係上的失敗集合在一個人身上,恐怕也很難說沒有她自己的問題。既然她的性格很可能有問題,再結合之前親戚間異常疏遠的情況,是不是可以大膽地推測黃萬琴的自殺甚至是誘使她自殺的事件——假定就是生下腦癱孩子這件事,都和王雪晴脫不開幹係呢?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麽黃萬琴的丈夫也就有了仇視死者乃至於與整個黃家鬧矛盾的理由,往深了說,就是謀殺的動機。”


  莊恬聽得目瞪口呆:“這也太玄乎了吧?”


  李非魚聳肩,再一次澄清道:“這是你們顧隊的意思,和我無關。”


  於是幾人的目光又齊齊射向了顧行。


  顧行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莊恬的圓眼睛瞪得更大,幾乎要脫眶而出:“我的媽,顧隊說的那幾個字居然這麽深奧?難怪我聽不懂!”想了想,又感慨:“也難怪連秦隊都經常跟不上他的思路——我們這還騎著三輪呢,人家都坐火箭上天了!這腦子還是人能長出來的嗎!”


  顧行那似乎從沒鬆開過的眉頭愈發皺緊了,顯然不喜歡這種半真半假的奉承:“猜測而已。”他停頓了一下,認真地說:“周利民沒法到二樓。”


  確實,就算周利民有作案的動機,但他卻並沒有作案的條件,且不說別的,至少王雪晴絕不會深夜在二樓的書房或臥室接待一個多年未見的拐著彎的男性親戚。


  幾人重新陷入了思索。


  “走走走!”半分鍾之後,莊恬突然一躍而起,“在這幹想能想出來什麽結果啊,小魚你跟我一起,咱倆去和那父子倆聊聊天!”


  她個子雖小,手勁卻大得離譜,李非魚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生拉硬拽地塞進了駕駛座。


  一離開顧行的眼皮底下,莊恬就活躍起來,迫不及待地開了話匣子:“哎,小魚你聽說了吧?我們頭兒,秦隊,上周五突發心衰,搶救到周六早晨才緩過來,現在還住院呢。結果他一不在,完蛋,我們誰也弄不明白顧隊的意思,偏偏還趕上了個殺人案!這兩天下來,活生生的雞同鴨講啊,我跟你說,真是慘不忍睹……誰都以為是按顧隊的意思查的,可查完了你猜怎麽著?哈哈哈!全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雞毛蒜皮!上麵快氣瘋了,把我們有一個算一個全拎到辦公室,跟幼兒園小班似的站一排,從頭罵到尾,哈哈哈哈哈你都沒瞧見顧隊那臉色,跟在冰櫃裏凍了一晚上似的!要不是陸離想起你來,我們可能現在還在總隊那邊接唾沫星子呢!”


  莊恬天賦異稟,說起八卦來五分鍾都不帶換氣的,儼然要從鴻蒙初辟說到宇宙湮滅。


  李非魚專心開車,眼皮都懶得多抬一下。


  卻沒想到,莊恬傻樂完了,忽然又歎了口氣:“唉!說起來顧隊也挺可憐的,明明那麽聰明一個人,怎麽心裏想的就說不出來呢——他還不是裝高冷不想說話,是真有交流障礙,那病叫什麽來著……好像是什麽緘默症的,你說他以後可怎麽辦哪!唉喲我突然想起來,難怪他長那麽帥還沒女朋友,哪個妹子看上他,那不就跟找了個聾啞人似的嘛!”


  李非魚拐了個彎,車子駛過一條楓葉飄零的林蔭道,在莊恬“我不是歧視聾啞人,但小姑娘誰不愛聽甜言蜜語啊”的喋喋不休中停了下來。


  路邊是一家裝修風格老舊的賓館。


  “家和快捷酒店船廠路分店,就是這了。”莊恬對照地址無誤,光速繃緊了一張娃娃臉,左臉寫著端莊右臉寫著敬業,完全看不出半分鍾之前的口無遮攔。


  李非魚隱隱有點遺憾,她對美人的八卦還挺感興趣的。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前台。


  下午七點半的晚餐時間,一般來說仍是房客出入的高峰期,但整個酒店大堂裏並沒有多少個人,而且大多是裝束樸素的男男女女。


  莊恬從前台回過頭來:“301,電梯在那邊。”


  電梯限乘十人,但僅僅五六個人入內,上升過程中就能聽見鋼纜老化一般的吱嘎聲,令人手心捏一把汗。


  李非魚愈發堅定之前的判斷,住在這樣老舊的賓館裏,周家父子倆的生活應當並不寬裕,可見黃家沒有施以援手。


  301室是個朝南的雙人標準間,設施簡單,到處都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陳舊氣息。


  開門的男人大約四十五歲,出人意料的,他雖然衣著簡樸,但形貌卻並沒有過多顯出生活壓力帶來的蒼老窘迫,反而還殘留著幾分文質彬彬。


  莊恬打量了他幾眼,出示證件道:“你就是周利民吧?我們是省公安廳下屬特偵組的,有些問題想要向你詢問一下。”


  周利民明顯地愣了一下,但這怔愣卻不是來自於驚訝,反倒更像是突然被拉入了回憶之中,讓他的略顯鬆弛的麵部肌肉拚湊出了個微妙的表情。


  李非魚忽然問:“你看起來很高興?”


  那個微妙的表情終於成型,果然在周利民牽起的嘴角邊上構成了抹隱晦的笑。


  而他居然也不掩飾,緊接著冷笑起來:“王雪晴把我們家害成這樣,她死了我還不能高興高興麽?”


  他向扶手椅的方向剛一抬手,就發現上麵堆滿了父子倆的衣服,便中途換了個方向:“警察同誌,要是不介意就坐床上吧。喝水麽?”


  “謝謝,不用。”莊恬等周利民坐到一張床邊上,才選了他斜對麵的位置落座,掏出筆記本,“你應該也猜到了,我們就是為了王雪晴被殺一案來的。看起來,你已經知道她出事了?”


  話音剛落,洗手間缺了潤滑的門吱呀一聲響,一深一淺的腳步聲繞過牆角,一個清秀的少年出現在幾人麵前。他看起來十七八歲,皮膚微黑,個子高高的,頂著一頭精神的短發,看起來乖巧又不失朝氣,隻可惜右手以一種奇特的角度向胸前彎折著,右腳也有些變形,讓人心生惋惜。


  “周睿?”李非魚站起來,伸出一隻手去。


  少年往前走了幾步,同樣伸出左手,和她握了握,然後露出了個靦腆的笑容。


  周利民神色略微沉了下來,在煙灰缸裏按滅了剛剛點燃的香煙,招呼兒子:“小睿,你下樓買幾瓶飲料去。”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數也沒數就全塞了過去。


  李非魚和莊恬交換了個眼神,沒有急著阻止。


  等人出了門,才把方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這回周利民沒再拖延,他重新點著了煙,嗤笑一聲:“怎麽知道的?黃萬和告訴我的。他哥給他打電話了,嚇得要命,說是王雪晴死得挺慘的,他覺得應該和我說一聲。哼,死得慘才好,活該!”


  他毫不掩飾對王雪晴的敵視,即便對方已經死了,仍吝於表現出最低限度的同情和憐憫。


  這樣直白的態度,反倒讓人覺得他不像是凶手了。


  莊恬眼睛一轉,又問:“聽你的意思,你和死者果然有很深的矛盾了?是不是和周睿的病還有他媽媽的死有關?”


  聽到前半句的時候還好,但最後幾個字一入耳,周利民的手突然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長長的一截煙灰被抖落到了地板上。他沉默了一會,才冷冰冰地回答:“萬琴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和王雪晴吵了一架,被她推得摔了一跤,差點流產,之後臥床兩個月,還是早產了。小睿百天剛過,就被確診了腦癱,萬琴受不了打擊,得了抑鬱症,趁我沒注意跳樓自殺了。”


  對於腦癱這種病來說,孕期的意外事故確實是極可能的誘因,難怪周利民如此憎惡王雪晴這個“罪魁禍首”。


  莊恬準備好的下一個問題也不由卡了一下。


  反倒是周利民很是主動地說道:“我知道,你們接下來該問我的不在場證明了吧?”


  莊恬:“你倒是很清楚嘛。”


  周利民猛吸了一口煙,無所謂地笑了笑:“這年頭,電視看多了,誰都能說出來幾句。我聽黃萬和說,王雪晴是上周五半夜死的?我那天——”


  “是周六,9月21日淩晨兩點到四點之間。”莊恬糾正道。


  “哦,好。”周利民無所謂地改口,“反正也沒差多久。我周五晚上帶著小睿去逛了夜市,就在老船廠邊上,離賓館不遠,回來的時候可能有……”


  他稍微回憶了一下,抬頭瞧了瞧牆上的掛鍾,皺皺眉頭:“應該是十一點多,小睿洗漱完我去衝了個澡,出來看時間是十二點十分。然後我們爺倆就睡覺了,直到第二天早飯之前都沒出門,不信你們去查查賓館監控就知道了。”


  莊恬點頭:“我們會查的。”


  又詢問了幾句,她也往掛鍾的方向看了一眼,見時間已經過了晚八點,便合起筆記本,準備離開。


  但這時李非魚卻突然說:“我還有件事想要問你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周利民本打算送客了,聞言腳步停住:“你說。”


  李非魚便問:“我方才觀察,周睿的病情似乎並不算特別嚴重,這些年應該沒少進行手術和複健治療吧?”


  周利民一愣,麵色緩和了不少:“我還以為什麽事呢。這不肯定的嘛,這十多年我帶小睿不知道跑了多少醫院,中西醫都試遍了,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不能跟沒病的人一樣,但他自己生活什麽的都不成問題了。不瞞你們說,這回我說是帶著小睿來給他外婆祝壽,其實主要是他考上了龍江的大學,我琢磨著讓他和他媽媽這邊的親戚熟悉熟悉,以後我不在本市,他要是有事的話,也有個能去的地方。”


  從李非魚兩人進門到現在,周利民的話一直不多,直到聊起了兒子的事情,才打開了話匣子,雖然說的隻是看病升學之類的尋常事,卻滿臉都是自豪之色。


  李非魚適時地笑著說:“我看周睿性格挺好的,以後應該會和同學相處得不錯。”


  對為人父母者最好的恭維莫過於誇獎他們的孩子,聽了這話,周利民之前的冷淡終於一點也不見了,居然還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謝你吉言。”


  李非魚搖搖頭:“實話實話罷了。不過你和黃家關係這麽僵,還是別全指望他們照看周睿,萬一有疏忽呢。”


  “不會!”周利民立刻擺手反駁,“別人且不提,至少黃萬和還挺仗義的,他和他哥可不一樣,哼,當年要不是黃萬年非得求我放過王雪晴那個……”他說到這,忽然一頓,緩緩歎了口氣,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李非魚見問不出什麽了,便順勢告辭。


  剛下樓,遇到了提著幾大杯鮮榨果汁的周睿,見客人要走,他連忙把袋子整個塞過去。


  莊恬推讓半天也沒推掉,隻好跑出去買了冰淇淋當作交換。


  直到上了車之後,她才叼著吸管感慨:“哎,小魚啊,我覺得那小孩挺懂事的,他爸能把孩子教成這樣,就不像是個能殺人的主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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