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鬱結
由於眼下前往北邊潼關的道路已然斷絕，所以彭遠他們便也不得不掉轉方向，開始沿西南商洛古道朝藍田進發。而自打從朱陽關出來後，這兩天彭遠就一直覺得自己胸口隱隱作痛，有時甚至會在夜裏被莫名地疼醒。可每次他便隻是自己偷偷揉一揉，強忍著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這天，當他們總算抵達了洛南一帶時，那路上逃難的百姓則也開始越來越多。不久，整條大路上就塞滿了絡繹不絕的逃難人群。而瞅著這些從自己身邊緩緩經過的流民，不知不覺間彭遠卻也又開始在馬上惆悵起來。
“唉，都怪我自己無用，此番既沒能救回曉梅，也沒能及時趕到潼關擋住那賊軍的鐵蹄，現如今卻又要大夥兒跟著我一起受此連累，唉，我真是……我真是……”
望著那從身旁不斷經過的逃難人群，彭遠隻忽然勒緊了手中韁繩，隨即就這麽在馬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撕心裂肺、響徹雲霄，似乎比沈明的哭嚎還要高亢三分。邊上那些原本還正抹著眼淚的百姓，這下則也全被彭遠那突如其來的號啕大哭一下子給鎮住了。霎時間，周圍的人群忙安靜下來，兩旁的山穀中則隻剩彭遠一個人的聲音還在獨自回蕩。
聽得出，彭遠這是將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自己心中的悲與恨一下全都釋放了出來，而在他腦海中則也頓時浮現出許多故人的麵孔。彭遠想起了那病逝於宣州任上的王凝，想起了曾對他們滿心期許的杭州錢鏐，想起了曾與之一起出生入死的“不退將軍”曹翊，更想起了那雖已年過花甲卻仍老驥伏櫪，直至最後投水而亡的老將軍曹全晸。那一個個忠良將、英雄漢，卻多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便就是功敗垂成千古淚。他恨那賊人亂世，更恨那奸佞當道，不然這一顆顆赤膽忠心又怎會每每英雄氣短！
“唉——蒼天呀，你何以如此？何以如此！”
言罷，彭遠卻忽覺自己眼前天旋地轉，隨之一股腥氣頓從嗓中湧出。突然，隻聽“噗”的一聲，彭遠竟一下子從嘴中噴出半口濃血，隨即翻身落馬，當場不省人事。
旁邊沈明見狀大驚，急忙和眾人一起撲了上去。他們趕緊將彭遠搭到路邊，隨後一個個手忙腳亂，卻又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呀！”
沈明隻急得在一旁呼喊不停，可半天的工夫卻就是不見對方有任何回應。這下可也是把沈明給急壞了，一顆顆豆大的淚珠隻當即從他眼中“啪嗒啪嗒”掉個不停。見這會兒彭遠已是嘴唇發紫、臉色發青，邊上的梁瞳忙湊過來將手慢慢伸到了對方鼻下，隨之卻又是突然大叫一聲。
“糟了！彭大哥他……彭大哥他沒氣了！”
沈明一聽氣得忙一巴掌將梁瞳推出去丈遠。
“你瞎說什麽！再胡說，信不信我現在就宰了你！”
可隨手一試，當下沈明自己心裏卻也是不禁立刻涼了半截。
“呀！可不是嘛，大哥他……大哥他……”
這時，從身後人群中忙匆匆走出一人。方才彭遠在馬上嚎哭之景，那人卻也是全都看在了眼中。
“來來來，快讓我瞅瞅！讓我瞅瞅！”
隻見那人忙在沈明對麵俯下身來，隨後扒開彭遠的眼、口仔細瞅了瞅。在隨手把了把對方的脈後，那人則又開始趴在彭遠的胸口上這兒敲敲、那兒聽聽。
看得出，此人定是位郎中，於是沈明忙在一旁哭問道：“怎麽樣，先生，我大哥他……他還有救嗎？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大哥！救救我大哥！”
說著，沈明隻趕緊在對麵給那人不管不顧地磕起頭來。對方卻也並未理會這許多，隻連忙朝沈明招了招手。
“喂，快別磕了，趕快過來幫我把他的上衣解開！”
“啊？噢，是是是！”
沈明忙爬過去和邊上的人一起將彭遠的衣服解開。與此同時，對麵那人則也從自己的布袋裏取出了一個小木匣。
“先生，這樣行了嗎？”
對方點了點頭，隨即打開匣蓋，從裏麵小心地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但見他手法嫻熟地往彭遠胸口上一紮，之後則又輕輕撚動了幾下。不一會兒的工夫，彭遠胸前便就紮上了六、七根銀針，旋即那人又以同樣的手法在彭遠頭上紮下了幾針。
“來來來，快幫我把他扶起來。”
聞聽吩咐，沈明隻趕緊合上了嘴，隨後與兩旁之人一起慢慢將彭遠扶坐了起來。
“先生，我大哥他究竟怎麽樣了，為何這麽半天還不見他睜眼？”
那人則忙又在彭遠背上用力搓揉了幾下。
“別著急，要想讓他醒過來你還得再幫我最後一個忙。”
“哦，先生隻管吩咐！”
對方一聽，於是連忙指著彭遠的後心道：“方才我見你似乎手勁挺大，如此你便快替我在他這裏用力來上一掌。”
“啊？先生，你這是……”
沈明忙又瞅了瞅邊上那已是麵如死灰般的大哥彭遠。
“先生，莫非你是在戲耍俺不成？”
“噯，這人命關天，我又怎會戲耍於你！實話告訴你吧，你大哥他這是鬱結成疾，方才嚎哭之時忽氣血逆流，以致毒火攻心，本來他若是能一口將那淤血全都吐盡倒也就罷了，可偏偏他卻隻吐出來半口，剩下的那一半則已是積塞在他的心竅中，眼下他還就隻是假死，但倘若再這麽拖延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一會兒他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沈明聞言隻當場聽了個目瞪口呆，但他也明白，此刻自己大哥的情況確是凶險異常。
“隻是……隻是卻為何還非要俺給大哥一掌？”
“自然是為了震散那淤血，好讓你大哥把它給吐出來呀！”
眼瞅著沈明在那裏左右為難、猶豫不決的樣子，這下對方也是真的有些急了。
“喂，我說，你還在那裏磨蹭什麽，你倒是還想不想救你大哥了？”
沈明一聽。
“唉，看來這一掌是真的不打不行了！大哥，那小弟可就無禮了！”
說著，沈明隻運足了氣力，抬手就要往下拍。可剛落到一半，他卻又是趕緊收了掌。
“誒，先生，這我得使多大勁才合適呀？”
對方則朝旁邊梁瞳瞅了瞅，隨後抬手一指道：“就像剛才你推他時那麽大的力氣就成。”
沈明忙點了點頭，這下心裏也才稍稍有了點底。卻也難怪這會兒沈明還要如此囉嗦，原本他力氣就大，加之此刻自己情緒激動，倘是不先問清楚就真的這麽不管不顧地一掌胡亂拍下去，那誰知道等下他大哥彭遠又能不能受得了。這要是換做別人倒也就罷了，沈明才不會管對方究竟受得了受不了，早就不假思索地一掌拍下去了。可偏偏眼下等在對麵的不是別人，而是比那親哥哥還要親的大哥彭遠，如此沈明能不小心著點嘛！否則別到了最後那淤血都還沒要了彭遠的命，他自己卻反倒一掌先把大哥給拍死了，這便又還怎麽得了？
“啪！”
彭遠的身子輕輕顫了一下，之後便就再什麽反應也沒有。
“哎呀，不行不行，太輕了！使勁！使勁！”
無奈，沈明便加了點力氣又來了一掌，可這次彭遠卻依舊隻是身子微微一顫。沈明是真的不敢多使勁呀，他真是擔心會把自己大哥一下子給拍出個好歹。
那旁邊的郎中先生則隻趕緊轉到彭遠麵前，隨後掰開對方的嘴往裏瞅了瞅。見這會兒彭遠的舌頭已開始泛起了紫黑，於是他忙一邊把著對方的脈，一邊朝沈明說道：
“讓你使勁你就是不肯，剛才我見你手勁不是挺大的嘛！我可跟你說，你大哥他可就快不行了，你要是再這麽磨磨蹭蹭的話，到時候便是華佗再世、扁鵲重生，恐怕也沒人能再救得了你大哥！”
“啊！”
沈明一聽隻頓時急得兩眼通紅，遂連忙咬緊牙關把心一橫，照著彭遠的後心重重地就是一掌。
“噗！”
這下彭遠也終於是有了反應。但見他把嘴一張，當即一口濃血便隨之噴了出去。這之後彭遠便身子一歪，慢慢靠到了旁邊梁瞳的身上。
那郎中先生忙又拉起彭遠的手替對方仔細號了號脈，原本剛剛還是眉頭緊鎖的他，這會兒卻也是眼瞅著慢慢舒展開了自己眉宇間的皺紋。他滿意地輕輕點了點頭，之後這才又將彭遠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依次取了下來。
沈明則也連忙繞過來扶住了彭遠。見此時他大哥還是沒有蘇醒，於是沈明隻趕緊又在對方耳邊高聲呼喚起來。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呀！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而就在沈明還正急得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之際，那對麵的彭遠卻隻突然輕聲咳嗽了幾下。
“咳咳咳……”
隨即，彭遠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在那裏倒起氣來。
“大哥！大哥！”沈明忙又扯著嗓子嚷道。
而這會兒彭遠臉上已是又重新有了血色，那先前嘴唇上的淤紫則也開始慢慢消退下去。終於，彭遠斜倚著微微睜開了眼，他瞅了瞅自己麵前的沈明。
“沈明……”
“大哥，我在這兒！”沈明濕潤著雙眼道。
“方才……方才我的耳朵都快被你給震聾了……”
沈明一愣，隨之卻又是喜極而泣，他就這麽當著眾人的麵突然開始嗷嗷大哭起來。
“大哥，你剛才可是把俺嚇壞了！嗚嗚——”
兩旁的山穀中隻又開始獨自回蕩起沈明的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