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九峰山上
楊營長盯著陳小姐看了一會,搖了搖頭,無奈般地道:“香梅姑娘,你這是何苦呢!那山洞裏又濕又冷,呆在裏麵很不好受吧。”然後把一個首飾盒遞過去,道:“這是昨日的戰利品,裏麵有不少的東洋好東西,我連女兒玉環都舍不得給。現在是你的了!”
林子均想到,這首飾盒由馬車上劫得,說不定會是岡野夫人原有之物。
那陳香梅對首飾盒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楊營長的禮物倒是送了不少,哪一樣不是搶來的。香梅雖然是個舞女,身份卑賤,但清白做人的骨氣,還是留了那麽一點點,恕不能接受楊營長的好意。”
楊營長哈哈幹笑了兩聲,道:“本營長當年在孫傳芳大帥跟前,也算是赫赫有名,若是沒有骨氣,早就受了人家的收買啦。現今,若不是因為手下這幾百號兄弟,過慣自由自在的日子,有個吃飯安身的地處,哪裏就會混到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地步。”
陳香梅怨道:“我最恨劫匪。十七歲時,若不是海盜搶了我家船行,殺死了父母,我又怎能孤苦無靠,淪落到上海做了舞女。逢了雙親三年祭日,這次回來了北侖上墳,卻又被你掠到這九峰山來,強逼做什麽壓寨夫人。”
楊營長道:“香梅姑娘此話詫異。若要說到我是月前在你回上海的路途,把你強行帶來山寨,尚不為虛。但至於逼你為妻,卻從來都是好言相勸,不曾動粗,使出過什麽惡劣的手段來。”
又臉色難看地道:“再說這些天裏,好吃好喝地款待於你,如不因為你三番五次想逃下山去,本營長又怎會從前日裏開始,就忍心把你關進到山洞裏去。”
陳香梅語氣堅決道:“楊營長就是把我在山洞裏,關上個八年十年,香梅還是那句話,要麽放,要麽殺,總之是寧願一死,斷不能從了你這強盜的心願。”
傅天坤尖著嗓音,對陳香梅罵道:“不吃抬舉的爛貨,你一個當紅舞女在上海隻身混事,還不知道與了多少個男人,同床共枕,做過苟且之事,有何資格在楊營長跟前,裝作出一副清高烈性的樣子來。”
陳香梅自賤道:“罵得好。我這爛貨,不過就是地上的一團草泥,自是免不掉任人踐踏、尋歡作樂的命。”隨即,又口裏帶起嘲諷道:“但他們每個,都還算是真身男人,哪能是不陰不陽的閹物與之可比。”
楊營長對陳香梅哈哈笑道:“你好大膽子,敢譏諷我這傅天坤師爺,是個不通男女之事的太監,可知道他原本在大清朝廷裏,也曾經官居四品,更是個響當當地大內高手。我女兒玉環雖然年幼,卻已拜了他為師好幾年,學了不少的獨門絕技。”
陳香梅冷笑道:“武功再高,能奈我何。若是此間出手斃我性命,倒是正合了本姑娘連日來的心思!”
那傅天坤氣得咬牙切齒,陰著臉說不出話來。
林子均看了傅天坤一眼,心想怪不得此人,出聲腔調與眾有異,昨天又見他身姿輕便,原來是個身藏武藝的太監。
十多年前,清室小皇帝被馮將軍逐出紫禁城,這傅天坤無論是幾品太監,也隻能是跟著被一同趕出。
楊營長問林子均道:“還沒有請教你尊姓大名,是哪裏人氏?”
林子均趕忙回答道:“卑人林子均,家住江陰。此番東洋留學歸國,沒想到昨天剛下了船,就遇到了諸位好漢下山。”
他如今被劫持到這九峰山上,隻能據實作答,不敢得罪,實指望楊營長能諒他沒有任何欺瞞之處,發了善心,放他帶著兒子逃命。
楊營長聽了,也沒對林子均再說什麽,招呼大家吃飯。席間,隻有玉環與阿榮吃得開心盡興,滿嘴流油,大人們卻都是一臉沮喪,各懷心事。楊營長更是相當掃興,自斟自飲,喝著悶酒。
飯畢,傅師爺拿了紙張過來,命林子均向家中寫信,交出兩千大洋贖身,並警告林子均道:“現錢還未到手之前,若是發現你有心要跑,對不起,就先撕了你兒子那個小綁票再說。”
楊玉環正與阿榮玩得起勁,聽到傅天坤發聲威脅,有心要了阿榮這小孩的命,不由得怒目圓睜道:“師父要是敢對這小孩下了重手,我定然不能放過你。”
傅天坤嘿嘿笑道:“玉環小姐,我不過是醜話說在前頭而已。隻要這林先生安分守己,誰能就與他這供咱們吃飯的主子,存心過不去。”
楊營長樂得女兒找到個玩伴,懶得計較她使出性子,對那傅天坤亂發脾氣。
林子均寫好了信,放下筆來,心中暗自慚愧道:“人還沒有回到江陰,就徃家中去信求救,討要這麽一大筆款子贖身, 真是厄運連連!”
傅天坤把信拿給了楊營長。楊營長看罷,對林子均不住地點頭讚道:“到底是留洋回來的人,真是好大學問。這哪裏是在討錢救命,分明望歸心切。有了這封信,你家裏的人別說是兩千大洋,就是再翻上一倍,也是毫不吝嗇。”
林子均看了一眼陳香梅,突然異想天開,大起膽子道:“楊營長,傅師爺,倘是我家人,願意多付了一千大洋過來,是不是就能也放了這陳姑娘下山!”
陳香梅吃了一驚,想不到與這林子均素昧平生,他居然就肯慷慨解囊,要把自己也救了出去。
傅天坤大喜道:“倒是有的商量。”對楊營長道:“這爛貨抓到山上都一個月了,依然死心塌地,不領楊營長的好意。依我看,現在既然有人肯替她出錢,眼不見心不煩,豈不是劃算得很。”
楊營長卻是一臉憤慨,對林子均怒道:“你與香梅姑娘無親無故,隻是仗著家裏有錢,就能說什麽是什麽嗎!本營長偏不吃這一套。你那兩千大洋,多一分也不要。這香梅姑娘,你也別想打了她的主意,我不信就製服不了一個女人。”
傅天坤好生失望,悶著臉不敢再吱聲。
楊營長盯著林子均,凝神思考了一會,換了口氣道:“林先生,本營長欣賞你仗義疏財,又是個讀書人,若肯留在九峰山入夥,這贖金之事無需再提,另拜你為文事一職,負責整飭軍紀,如何?”
林子均搖搖頭,懇切道:“鄙人遠赴他國留學,夙願隻在家鄉建設紡織工廠,達成實業救國的抱負,恕難從命。”
傅天坤對楊營長道:“此人口出狂言,分明看不起我們這些草寇,留他在九峰山何用。”
跟著又仔細盤算道:“眼下這筆兩千大洋贖金,如果真能到手,足夠兄弟們在山上維持半年的夥食。我對別人放心不下,打算親自去徃江陰跑一趟。順便再去往定山上的太素上清宮,拜見觀裏的一位弘毅道長,早聽說他那裏有本《碧雲劍譜》,也正想一睹為快。”
楊營長點頭同意。
待見到傅天坤退出,楊營長起身在房間裏胡亂走了幾步,眼見林子均不願多說話,陳香梅又是冷眼相待,頗為心煩無奈,便喊了人上來,把他們重新關進山洞裏去。
玉環卻是要把阿榮,帶到自己的房裏玩,楊營長也隻好由了女兒性子。
林子均與陳香梅再被關進山洞。兩人皆是擔心眼前境況,不知道楊營長接下來,又該是如何加以為難。漸漸,也就聊到了各自的心酸之處。
林子均剛才就已經聽到,陳香梅父母雙亡,眼前不過是二十出頭,就一個人亂世飄搖,在上海忍辱偷生,做了好幾年的紅牌舞女,不禁深深為她惋惜。
陳香梅也從林子均的口中曉得,他此次上船回國,不得已扔下另一個雙胞胎的兒子,以及叫前田惠子的女人在日本,想他們骨肉分離,定是滿懷悲苦。尤其對林子均主動在楊營長麵前,願意拿出一千大洋挺身相救,更是感激不盡。
彼此越發談的投機,就越發地惺惺相惜,互為嗟傷不已。
天黑之時,才見到那楊玉環領著阿榮,跟在一個士兵的身後,送回到林子均身邊來。士兵開了鎖,阿榮緊抓著楊玉環的衣襟,賴在柵欄門前,不肯進到山洞裏來。
他帶著哭腔對楊玉環求道:“這山洞又黑又冷,榮兒怕怕。玉環姐姐放了我爸爸,陳阿姨吧,都去那亮亮的……暖和房間裏睡覺。”
林子均把阿榮抱起,哄他道:“有爸爸摟著你睡,就不會冷了!”
士兵又鎖上了柵欄門。
楊玉環向昏暗的洞裏掃了幾眼,麵帶不忍地對阿榮道:“這山洞裏的確是濕冷的很,可苦了我這小弟弟啦!”
她走出幾步,轉回頭沉思片刻,對那士兵道:“你把洞門的鑰匙交給我,待會,我找來一床被子送過來,免得夜裏真凍壞了那小孩,明天就沒人陪我玩啦。”
士兵打趣道:“玉環小姐如此愛惜這小孩家,莫非是要留他今後,在身邊做了小丈夫不成。”
楊玉環隻想拿到鑰匙再說,臉色一紅,索性道:“是又怎樣!快給了我鑰匙來,不然定要把你這爛嘴胡言,告訴給我爸爸!”
士兵吃了嚇,當即不敢猶豫,就把鑰匙給了楊玉環。
林子均以為楊玉環一個小姑娘,不過是陡然生憐,送被子過來隻是隨便說說而已,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陳香梅對林子均道,她在那裏麵睡的地方,肯定是比洞口這邊暖和許多,就讓孩子夜間跟了她去睡吧。阿榮立即換出笑臉,從林子均懷裏掙脫出來,向陳香梅展開兩條小胳臂,笑嘻嘻地要她來抱。陳香梅大樂,歡笑道:“你這孩子,恁是與我緣分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