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群藝劇社
三月裏的一個晚間,阿榮從教會醫院及早出發,按照張先生之前派人送來的路線圖,找到了位於楊樹浦路上,那家岡野紗廠的配品倉庫。
倉庫麵積很大,大門也很寬闊,裏麵堆放著許多的雜物。
在靠門口不遠的地處,被騰出了有籃球場大小的空間,那裏搭了一個簡易舞台,貼有“群藝劇社”幾個字。頂上布著幾盞電燈,把了正中央的舞台照得很是明亮,四周卻顯得一片昏暗。
因為這天,是業餘演員訓練班的首次開課,阿榮那晚在瞿先生病房裏,所認識到的電影公司袁導演、丁編劇、趙演員,還有程菲菲,悉數到場參加開班典禮。然而,唯獨不見有張先生過來。
阿榮原本想,借了之前就與程菲菲有過相識,機會難得,有意磨蹭到她身邊討取殷勤,卻是發現被人捷足先登。見有一個長相白俊的年輕男人,始終不離程菲菲左右,一臉諂媚之色。
他冷言旁觀,一臉不忿之色。後來注意到有人喊這小白臉,叫作田葉,隱約地想了起來,曾在一本電影畫報裏,見到過對田葉此人的介紹,表彰他為演藝界的後起之秀,前程無限。
眼見來的人越來越多,阿榮依然沒有見到張先生現身,忍不住走過去,向袁導演問道:“張先生因何,一直還沒有到?”
袁導演神秘一笑,小聲道:“張先生的肩上,擔負著許多更為重要的工作,很不方便在這種場合露麵。”
他拍了拍阿榮的肩膀,道:“別擔心。關於你的情況,張先生全都告訴了我。學員名單上,早已經填寫了格裏陳這個名字,你以後按時過來上課就是了。”
阿榮從袁導演神秘的笑容,以及他簡短的幾句話語裏,幡然領悟出一個似是而非地的小開竅:原是張先生他們這些人,台前幕後,各有分工,想必是對每個重要的活動,之前就已經備下了一整套的方案。張先生與瞿先生關係特殊,可見更適宜於隱秘在幕後。
又過上十多分鍾,所有的學員都已到齊。他們中間,既有青年工人、學生,也有一部分浪跡社會,失了業的年輕知識分子,男男女女,約有五六十人之多。
紗廠工會的一名負責人,這時找到袁導演,說是廠裏的日商老板,正在趕了過來,特地要親自出席今晚的開課典禮。隻待典禮一結束,日商老板馬上就會離去,絕不留下誤事。
袁導演表示同意。一來因為這家日商老板,少有的賢達開明,經工會一出麵,就能答應借出場地,實屬難得;二來日商老板既然沒有打算逗留多久,也就不會影響到典禮過後,對學員的正式上課。
果然是沒有多大會,就見到兩輛汽車,直接開進到倉庫裏來了。前麵第一輛車,先是下來一個坐在副駕駛之位的男人,穿有一件羊皮大氅。接著,便從汽車的後排,下來了一個少女,轉身又從車裏,小心地捧出一個花籃。
後麵第二輛車,則接連鑽出了三個男人。
阿榮由於要比別人顯得瘦小,編在了學員隊伍的最前麵。待把兩輛汽車裏下來的人,全部都看了仔細,他心中一陣驚慌亂跳,立時把身子向後排退縮,躲進了人堆裏的深處,暗自責罵道:“真就是個豬頭笨,既然聽說過是叫岡野紗廠,為何就不曾多留個心眼……”
那少女便是岡野理枝,阿榮剛才一眼就能認得出來。與她同乘了一輛汽車的人,自然會是她的爸爸岡野俊茂。因是岡野俊茂身上的那件羊皮大氅,阿榮既是曾在身上穿過,當然是十分眼熟。
但是對第二輛車裏,下來的那幾個男人,阿榮看清後,可就無法淡定了。其中便有兩年之前,與他在輪船上交過手的中村恒泰,以及叫做橫作的日本浪人。
至於另外一個身著和服,禿了頂的男人,阿榮猜想,說不定就是中村登的哥哥,中村恒泰的父親,在虹口開著日本劍道館的中村介。
袁導演等幾個人,在工會負責人的引薦下,與岡野俊茂見了麵。理枝躬身獻了花籃,程菲菲上前接過。
然後,袁導演、丁編劇,以及岡野俊茂等幾個人,相互謙讓一番,登上簡易舞台,開始輪流發表致辭。至於他們都講了些什麽,阿榮一句也沒能聽進去。
他的目光,一直偷偷瞄向岡野理枝站著的位置。
將近兩年沒見,理枝胸前飽滿,亭亭玉立,幾乎成熟到不再像是一個小女生。由不得,阿榮從理枝身上,又聯想起了沈瑞麗,難以曉得沈瑞麗如今,是否與岡野理枝一起,也都繼續留在了日語學校讀書。
中村恒泰就立在了理枝的旁邊。他已經完全是個青年的模樣,目光依然冰冷,還是那麽一副對所有中國人,都顯得仇視和傲慢的表情。
阿榮恨想道,中村恒泰這龜孫孫,經常糾纏在岡野理枝的身邊,如影隨形,肯定是一直對她動著歪念頭。
不僅如此,阿榮也還擔心,這中村恒泰是否依舊,仍在對弘毅道長的那本《碧雲劍譜》,賊心不死。這龜孫孫後來有沒有,再去過江陰定山,與太素上清宮道士中的暗藏內奸,悄悄保持著罪惡的勾連。
身邊接連響起幾次掌聲之後,台上的來賓致辭完畢。袁導演宣布:群藝劇社今日正式開場,現在對所有學員點名,然後便開始訓練班的第一堂表演課程。
負責點名的是丁編劇,做過大學裏的文科老師,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當點到“格裏陳”名字時,聽得台下的回聲極其細微,瞧不到人在哪裏。於是提高了嗓門,再次呼叫了兩遍,但阿榮的應答,依就渾濁不清。
岡野理枝跟在父親的身後,正向汽車走去。她有好幾次聽到了“格裏陳”被點名,不由得奇怪地轉回頭,向昏暗的人群裏細看了一眼,也並沒有找見到“格裏陳”是個怎樣的人物。心中笑想道:這麽一個性情扭捏的人,也居然來做學員,以後能否真就演得了戲,實在是很難說!
等到那兩輛汽車開了出去,所有學員點名結束,程菲菲站在舞台上道,根據今晚的課程安排,現在就有她,來為大家指導群藝劇社成立之日,第一場節目排演。
程菲菲介紹了獨幕劇《歸春曲》裏麵的一場戲:
女主角是個南洋女孩,愛上了一位華僑男青年。男青年因為祖國遭強敵侵入,決心回國參加抗戰。兩個戀人即將惜別,女主角悲不欲生,男青年跪在女主角跟前,祈求原諒,然後深情擁抱,表達極其難舍之意。
程菲菲講解道,這場戲限時兩分鍾,台詞隻有簡單的兩句話,“走吧,我隻要你活著回來!”“請你寬恕我,我真的就要走啦,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表演的重點,在於突出悲傷難過的麵部表情,並通過一連串的肢體語言,形象地展示出角色的痛楚心情。
她又連說帶比劃,特別提醒道:演員對於男女間的感情戲份,雖然力求真實,但切切不可越線過界。比如對擁抱的表演,隻把身體微微前傾,伸出胳臂輕輕接觸,點到為止,很快就要鬆開對方,尤其不得出現胸腹相貼,須是保持十公分以上的身體間隔。
袁導演對程菲菲提議道:“不能光說不練,你最好是現場為學員們,先要親自做一個示範教學。”
程菲菲連連點頭,道:“說得也是呢。”
一直站在下麵的田葉,立刻跳上舞台,拉開了進入角色的架勢,自告奮勇道:“就有我,來與菲菲撘配這場戲,表演給學員們看看。”
袁導演對田葉擺擺手,笑道:“我還是更願意看到,能在學員中間,物色一個合適的人出來,與菲菲來配戲。”
他拿眼向台下掃了兩圈,並沒有見到阿榮的人影,便發急地大聲叫喊道:“格裏陳……格裏陳在哪裏?請快到台上來。”
可見袁導演因為瞿先生的緣故,不失時機,對阿榮有心栽培。
阿榮擔心岡野理枝和中村登,說不定會意外再轉了回來,所以依舊小著心,埋在人堆的最裏麵。此間聽到袁導演一再喊他,隻得應聲鑽出學員隊伍,爬上了舞台。
但他的眼睛,依就不時地瞄向倉庫門口。
袁導演問阿榮道:“格裏陳,程菲菲老師剛才,所講到《歸春曲》裏的這出戲,包括背景、人物、場景,還有那兩句台詞,尤其是應該注意到的細節和意境表達,你是否都聽清楚了?”
阿榮幹脆利落,不帶任何猶豫地答道:“全聽清楚了!”
他其實是在想,才不管什麽細節,什麽意境呢,隻要立馬完成在台上兩分鍾的表演,也好避開眾目睽睽,再躲回到下麵的人群裏藏身。
袁導演哪裏就能看出,阿榮此時的內心焦慮。他還以為阿榮準備充分,極有信心,滿意地對程菲菲道:“可以開始了。”
但程菲菲,卻是對阿榮極不放心,生怕他萬一緊張起來,哪裏出現了不該有的什麽差錯。又把她剛才所講過的所有內容,不厭其煩,統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
若是換了時間地點,阿榮肯定是巴不得能與程菲菲,聊個昏天黑地,難舍難分,但此時苦不堪言,早已急得抓耳撓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