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亡國第一百四十天
帳內大小將領都圍在沙盤前,沒人留意到林昭跟著岑道溪進了大帳。
帳中放了好幾個火盆子,林昭隻覺瞬間暖意拂麵,被凍僵的手腳也緩和了些。
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堯,隻不過林堯是楚承稷的近臣,所站的位置靠楚承稷極近,林昭怕太過引人注目,沒湊過去,給自個兒找了個角落待著。
連欽侯那邊的將領正在沙盤前比劃著:“……這幾場攻城戰都是這般,好不容易擋下北戎人的一輪猛攻,眼見北戎人要撤兵了,他們卻又殺了回來,幾次三番後,城樓上的將士們全都疲軟不堪。”
林堯來北庭後已經同北戎人交過一次手,那次北戎那邊也是詐退,若不是連欽侯事先提點過他哪怕瞧見對方撤軍,也萬不可大意,他差點就中了北戎人的奸計。
林堯道:“北戎人這樣的打法,咱們守城的將士,全然不知他們究竟是詐退,還是真的被打退了,北戎人每一次重新掉頭殺回來,咱們的將士士氣就低落一截。”
因為城樓上的將士也不知道這樣打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心中對這場守城戰產生了疲敝和惶恐的情緒,戰力便大大減退。
楚承稷若有所思:“熬鷹麽?”
他一句熬鷹,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北戎人的戰術。
林堯想起自己之前帶人打的那場守城戰,一臉晦氣道:“還真是,北戎人那幫孫子,屢屢讓咱們以為自己快要勝了,轉頭又更凶悍地殺回來,不少將士再同北戎人交手,都有些怯戰了。”
兩軍交戰素來講究一鼓作氣,北戎人用這樣的戰術打壓他們的士氣,甚至在一些將士心中留下了陰影。
畢竟一次次看到希望,又眼睜睜瞧著希望被掐滅,林堯督戰時都險些沒穩住心態,更別提底下那些小卒。
連欽侯見楚承稷一眼看出了結症所在,也詢問道:“殿下可有製敵之法?”
楚承稷嘴角往上提了提,修長的手指在沙盤邊緣輕扣兩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是。謝家鐵騎同北戎人打了數十年的交道,正麵對陣北戎旗鼓相當。北戎人想用熬鷹之法擊潰我軍士氣,他們再攻城時,不妨也讓城樓上的將士們佯裝疲敝,等北戎人趁勢猛攻之時,再把他們的氣焰壓回去。以羌柳關的城防堅固程度,攻城可比守城難些。”
帳內眾人先是麵麵相覷,細思楚承稷提出的戰術後,無不狂喜。
連欽侯對楚承稷用兵之詭變早有耳聞,此番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歎道:“殿下在兵法上的造詣,我等難以望其項背。”
楚承稷語氣謙和卻又讓人覺著自有一股帝王貴氣在裏邊:“侯爺過謙了。”
北戎人之所以能靠詐退搞崩羌柳關將士的心態,在於他們的戰和退,都是一早謀劃好的。
北戎人發動一輪進攻後,羌柳關將士拚死守城,好不容易瞧見北戎人退兵,大喜過望,結果北戎人的另一支軍隊又突然冒出來攻城。
羌柳關將士得勝的喜悅,瞬間又變成了備戰的高度緊張。
這樣的伎倆多來幾次,羌柳關的將士們已不知哪一次才算是真正擊敗北戎人,不僅體力跟不上,心性也穩不住了。
而北戎人那邊一支軍隊詐退,一支軍隊潛伏著強攻,靠車輪戰術讓將士們得以休息,精力充沛。
楚承稷提出的反攻點,便是讓羌柳關的將士,也采用北戎人的戰術。
要搞心態,就大家一起搞。
羌柳關是大楚最北邊的門庭,城防這幾十年裏是越築越高,越建越厚,城內的兵馬糧草全都充足,比起北戎人的攻城戰,他們打守城戰還是更占優勢些。
有了反攻的方向,當晚一眾將領和幕僚便商議出了詳細的戰略。
林堯一直到議事結束,端起親兵遞上的熱茶咕嚕嚕喝了兩碗,放下茶碗時才發現林昭坐在角落裏。
虎將謀臣們都已三三兩兩往回走,林堯也不必再避諱什麽,走過去語氣不善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不是讓你在家好好養傷麽?”
林昭知道兄長板著個臉是擔心自己身上的傷,她都這樣了,兄長也不可能真把她怎麽地,梗著脖子道:“我總得見見王彪哥。”
林堯還真拿她沒轍兒,隻重重歎了口氣。
也是說曹操,曹操到。
王彪轉頭不見林堯,私下一望,便瞧見他同林昭在角落裏,他闊步往這邊走來:“大哥。”
見林昭臉色明顯有些憔悴,一如從前一般關懷:“聽說大小姐受了重傷,傷勢可好些了?”
林昭被封校尉時,他已被調去了扈州,還是習慣性叫林昭大小姐。
林昭一聽他說話,卻有些繃不住了,眼眶很快泛起一圈紅來:“王彪哥,對不起,王大娘她……”
一提起王大娘,王彪心中也不太好受,卻仍是笑著打斷林昭的話:“大小姐跟俺道勞什子歉?俺娘把大小姐當親女兒看的,護住了大小姐,守住了北庭,她去得也踏實。殿下追封了俺娘當將軍,兩堰山的人還給俺娘塑了像,那算命的說,俺娘這樣的,死後就算去不了天上當神仙,下輩子投胎也是富貴人家,俺替俺娘高興,大小姐也要高高興興的才是,不然俺娘老是舍不得咱們,遲遲不去那富貴人家投胎。”
淚花在林昭眼中打著轉,被她死死忍住了:“好,我高高興興的,讓王大娘去得安心些。”
王彪亦是強顏笑開:“這樣才對,大小姐養好傷,等傷好了斬那北戎狗王子的項上人頭才是!”
林昭重重點頭:“我一定會殺那蠻子給大娘報仇!”
不遠處岑道溪看了一眼角落裏說話的三人,搖著折扇施施然走遠。
中軍帳內再空無一人,楚承稷行至帳門前駐足遙望夜色,大雪鹽粒子一般撒向人間,嗚嗚的北風在夜幕裏聽得人心中發慌。
比起北戎人,他其實更憂心北地這苦寒的天氣些。
江淮八萬駐軍已全調來北庭,如今守在青州的,是南境的兵馬。
這八萬江淮將士裏,肯定有水土不服亦或是受不住這嚴寒的。
北戎大王子能想出個熬鷹的打法,絕非善類。
這北征的一戰,興許會比他原計劃的時間打的久些。
不出楚承稷所料,接下來數日,陸續有江淮的將士病倒。
因著江淮先前還有過瘟疫肆虐,不少將士心中有些惶惶,好在病倒的人數不多,經醫官整治也隻是普通風寒。
楚承稷北上後和北戎人打的第一場仗,便是在此時拉開帷幕的。
北戎人最擅騎射,謝家軍這麽多年和北戎交戰已有了經驗,絕不能在平原地帶和北戎人的騎兵交戰。
北戎人圍城,也最喜歡以騎兵打頭陣。
為了先挫一挫北戎人的銳氣,楚承稷命人先在羌柳關外設伏,每隔十裏地便深挖壕溝,壕溝底下豎尖矛。
同壕溝並用的是床弩,一如當初在閔州城外對付淮陽王的那支騎兵那般,隻要在床弩射程內的北戎騎兵,都能被射成個篩子。
北戎的騎兵向著羌柳關推進時,叫楚軍用床弩射殺了一小隊人馬,此舉無疑是激怒了北戎人。
北戎大王子喀丹命一支騎兵正麵誘敵,另派兩隊騎兵從側翼包抄過去。
對麵的楚軍卻並不戀戰,推著床弩便往後撤,眼見快被追上了,直接潑上火油,一把火燒了床弩。
北戎騎兵以為對方是倉惶而逃,大喜過望,駕馬狂追,行至壕溝陷阱處,一腳下地下是空的,隻不過是鋪了些枯枝稻草,又叫大雪給覆蓋了。
北戎騎兵人仰馬翻,壕溝底下的尖矛遍插北戎兵卒與戰馬的屍體,血流一地。
那一道道壕溝與床弩結合起來的坑殺,生生讓北戎人的先鋒部隊折損了上萬人。
喀丹恨得咬牙切齒:“那楚太子的確有些本事,不過等到攻城時,這些伎倆就不管用了!”
他的戰術不是攻城,而是攻心。
打到一半時,用一次次的詐退和猛攻,讓對方心生絕望和退意,有了這樣的心理陰影,不管對方休整多少次,始終都會對他們心存懼意。
先前喀丹險些斬殺連欽侯那一仗,便已用熬鷹戰術擊潰了羌柳關將士的軍心。
後來大楚那邊增援了三萬兵馬,他故技重施,繼續貓逗耗子一般戲耍那支從江淮趕來的軍隊。
這樣的打法,對方死不了多少兵卒,主帥或許還會心存僥幸,覺得是是險勝,殊不知他是製造完了恐懼和心理壓力,故意撤軍,讓那份恐懼在對方軍中發酵。
再次攻城時,對方的軍隊便是一盤散沙。
北戎大軍過完最後一道壕溝,離羌柳關不足五裏地時,便已有斥候將消息送回關內。
楚承稷親上城樓督戰,林堯和連欽侯緊隨其左右。
城樓地勢極高,林堯瞧見遠方茫茫雪原裏出現烏泱泱一片人馬,隱約能看清帥旗上的狼頭圖騰,他低聲道:“來了。”
楚承稷立於一處垛口,北風吹動他大氅上滾邊的狐裘軟毛,一片蒼茫雪色的天地映在他眸中,襯得他眸色愈發淺淡:“他們會采取車輪戰術攻城,讓底下的人準備,配合喀丹演這出戲罷。”
林堯領命下去部署指揮。
北戎人的第一輪攻城算不得猛,無非是以盾牆推進,掩護樓車和攻城梯靠近城樓。
楚軍那邊不僅用箭雨壓製,還推出一輛輛小型投石車,在短射程內朝著北戎人的盾牆投擲滾石。
箭鏃或許射不穿盾牆,可那百十來斤的大石頭從天而降,完全是一砸就有一名舉著厚盾的北戎兵卒倒地,盾牆露出這麽個空隙,城樓上的弓箭手也不會放過,頓時密密麻麻的箭鏃就往那處射,沒了厚盾庇護的北戎兵卒直接被射成個篩子。
北戎這支靠近城樓的兵馬,損失不可謂不慘重,抵達城樓下方的,隻有寥寥十幾人。
喀丹趕緊佯裝退兵,城樓上的楚軍也在此時爆發出了歡呼聲。
喀丹在樓車上看著歡喜的楚軍,料定對方已中計了,冷笑道:“先讓他們笑,一會兒才有得哭。”
北戎人轉頭發起第二輪進攻時,城樓上的楚軍攻勢的確不如先前猛了,似乎有幾分疲敝在裏邊。
北戎人大喜過望殺過去,剛至城樓下方,雲梯才搭上城牆,一桶桶火油便兜頭澆了下來,城樓上的弓箭手齊放火箭,下方頓時成了一片火海。
北戎人的第二輪進攻,亦不是詐退,而是當真被城樓上的楚軍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喀丹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兒,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得召回第二輪進攻的軍隊,讓短暫休息後的另一支軍隊繼續攻城。
詐退和被打退的區別在於,前者是戰術性撤退,後者是真的潰敗而退,顯然北戎人的攻城軍隊是後者。
他們以為自己快輸了,但城樓上的楚軍又戰術性示弱,引他們前去,他們一上前,楚軍瞬間又暴起將他們一頓猛捶。
這場仗打到後邊,反成了北戎兵卒對羌柳關城門望而卻步。
每次他們以為自己這邊終於要打贏了,前一秒還疲敝的楚軍總能瞬間戰意暴漲,把剛打起雞血的北戎大軍捶至殘血。
這場攻城戰似乎永遠也打不到盡頭。
喀丹眼見自己這邊的將士攻城疲軟不已,便是再遲鈍,也意識到自己這是被大楚那邊反熬鷹了。
他怒不可遏,卻也隻能咬牙下令撤軍。
北戎人如喪家之犬一般潰逃,整個羌柳關的將士都出了一口惡氣,上下歡呼鼓舞。
林堯和王彪齊齊請命追絞北戎大軍。
楚承稷道:“追至大漠若未能生擒喀丹,便不可再追。”
大漠地形複雜,北戎人比他們更熟悉那裏的地勢,若是追進大漠,極有可能落入北戎人的圈套。
二人皆應是。
林堯和王彪共領兵一萬乘勝追擊,先前羌柳關幾場守城戰都打得艱難,此番終於能逮著北戎人打一回,上至將領下至小卒,全都士氣大振。
隻是林堯和王彪這一去,到暮時也未見回來。
軍營四周已點起了火把,楚承稷坐在帳內看折子,親衛將一旁的燭台點著時,楚承稷問了句:“什麽時辰了?”
親衛答:“已過了申時。”
楚承稷眉心一擰,放下了手中奏折:“林將軍那邊還是沒傳消息回來?”
親衛搖頭。
楚承稷麵色冷沉了下來。
也是此事,帳外傳來急報:“殿下,追擊北戎大王子的軍隊回來了。”
楚承稷麵色稍緩:“讓林堯速來見孤。”
傳信的將士聲音有些抖:“林將軍沒……沒回來。”
片刻後,跟隨林堯一同追敵的小將被傳喚至楚承稷跟前。
小將哽咽道:“林將軍帶著我們一路圍追堵截北戎大王子,卻還是讓他逃至大漠,北戎大王子幾番出言挑釁,放言等下次攻城,破開城門後,要將林校尉擄回去當……當禁臠,王將軍怒極,單槍匹馬追了上去,林將軍為救王將軍,隻帶了十幾騎入了大漠,讓我等回來複命。”
“末將不放心,帶人在原地等候,眼見林將軍和王將軍遲遲未歸,率人進大漠找尋,未發現林將軍等人的蹤跡,天黑又不敢深入大漠腹地,這才折返回來。”
此戰雖擊退了北戎,可若是一連讓自己折損兩名勇將,這絕稱不上勝仗。
楚承稷臉色嚴峻,揮手示意那小將退下後,命人去連欽侯那邊走一趟,讓連欽侯幫忙尋了些熟悉大漠的將士,和斥候們一同進大漠找尋林堯和王彪。
他帶來的江淮將士對大漠一帶不熟,連欽侯軍中將士多是北庭境內土生土長的,其中不乏有熟悉關外地形的。
岑道溪問:“殿下,若是……尋不回林將軍和王將軍了呢?”
楚承稷派人去尋,最好的情況莫過於林堯和王彪隻是在大漠腹地迷路了,最壞的情況,無疑是他們喪命於北戎人手中。
若是沒能找到林堯和王彪的屍首,那麽他們也極有可能是被帶回了北戎牙帳。
麵對岑道溪的發問,楚承稷隻說:“三百年前,武嘉帝能打得北戎退地百裏,牧畜再不敢度烏梢河,今孤亦可。”
岑道溪沒再說話,隻對著楚承稷深深一揖。
林堯和王彪追敵未歸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軍中,林昭得知他們二人追敵入了大漠,迄今沒找到蹤跡,顧不得身上的傷,搶了一匹戰馬強行出關尋林堯和王彪去了。
楚承稷在帳內聽著城門守將的來報,頗有幾分頭疼地按了按額角,這還是他啟用林家兄妹二人以來,二人頭一回一起枉顧軍規。
林家兄妹都是勇將,林昭又是秦箏至交好友,於公於私,他都不希望林昭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麽事。
趙逵是他麾下現今唯一能用的悍將,若要進軍北戎牙帳,還得趙逵押軍,楚承稷隻得把岑道溪召來:“林校尉思兄心切,隻身出關尋林將軍去了,軍中現無人可用,勞煩先生帶兵走一趟,將林校尉帶回來。”
岑道溪揖身道:“微臣遵旨。”
這幾日關外大雪未停,先前大戰留下的痕跡,很快叫積雪給淹沒掉了。
派去找林堯和王彪的斥候們尋人也分外艱難。
林昭用細竹節削了個哨子,在馬背上一路逆著風雪走,一哨音不停。
這哨音是從前兩堰山特有的聯絡方式,尖銳、穿透力極強。
她冒著風雪找了一天一夜,餓了就啃幾塊幹硬的餅子,渴了就抓一把新雪吃,因為一直吹哨,兩腮到後邊一動就疼。
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就用繩子把自己綁在了馬背上,以防掉下去。
林昭趴在馬脖子上,用已經凍得快沒知覺的手拂去馬鬃上的雪沫,“好馬兒,一直往北走,我兄長他們一定在那邊的。”
王大娘已經沒了,她不能再失去這兩個哥哥。
北戎牙帳裏,林堯是叫一桶冷水給潑醒的。
他雙手被吊在兩個鐵環上,卸了甲胄,髒汙的中衣上到處是被鞭打出的血痕。
林堯艱難動了動眼皮,看清是在一間黃土壘成的牢房裏,意識回籠,他追進大漠裏想叫住王彪,可是王彪已被殺母之仇衝昏了頭腦,加上北戎大王子一再挑釁,王彪怒火中燒,根本聽不進他的喊話。
北戎大軍一進大漠,就像是學會了隱身一般,不消片刻就沒了蹤跡,林堯跟丟了人,在大漠中找出路時,被北戎大王子設伏抓獲。
“彪子?”林堯嗓子又幹又澀,嗓音也沙啞得厲害。
王彪同他一樣被吊在另一邊,身上也是血跡斑斑,雙眼緊閉著,不知死活。
“啪——”
一鞭子落到林堯身上,專門挑著他已有血痕的地方打的,過了一晚上才結痂的鞭痕處,瞬間又冒出了血珠子。
“本公主這麽大個活人站在你跟前瞧不見?”
一雙精巧的鹿皮靴出現在林堯視線裏,林堯緩緩抬起頭,視線裏的蠻族少女梳著一頭細鞭,頭上綴滿了紅纓發飾,身上一件紅藍相間的直筒長袍,腰佩一柄刻著漂亮紋路的錯金刀,手上還拎著一條沾著血跡的鞭子。
顯然剛剛落在林堯身上的那一鞭,就是拜她所賜。
野性和嬌矜在少女身上並存,她背著手走至林堯跟前,仔細打量一番他,頗為滿意地做了評價:“聽說你原來是個挺厲害的將軍,不過現在隻是我大王兄帶回來的奴隸。”
少女用卷起來的鞭子挑起林堯的下巴,居高臨下道:“本公主挑中你了,回頭我就讓大王兄把你送給我,從今往後,你要管我叫主人!”
林堯別過臉,冷冷吐出一個“滾”字。
少女半點不客氣的又一鞭子甩在了林堯身上,成功在他右臉上抽出一道血痕後,心情不錯地道:“你左臉上有道淺疤,本公主給你右臉也弄一道,權當是給本公主當奴隸的標記。”
林堯眼中乍現戾色。
少女卻極為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臉:“被本公主挑中選為奴隸是你的榮幸,記住,我叫緹雅。”
“滾。”
依然隻戾氣沉沉的一個字。
緹雅卻並未生氣,反而饒有興趣地道:“我看你懷中揣了這麽大一顆東珠,你有心上人是不是?”
她說著從腰封出掏出從林堯那裏拿去的那顆東珠,攤開放在掌心,東珠散發出瑩潤的光澤。
林堯額角青筋跳了跳:“還我。”
緹雅收攏掌心,把東珠握住,挑起嘴角:“我是你主人,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便是有心上人,也忘了吧。”
她扔掉手中的鞭子,兩手背在身後,邁著頗為輕快的步子離開了牢房。
王彪傷得比林堯重,晚了一天才勉強恢複意識。
他身上好幾道被劈砍出來的大傷口,除了第一天止血用了點金創藥,後邊北戎人再沒給他用過藥,似乎隻要吊著他一口氣就行了。
黝黑的一個漢子,愣是因失血過多臉唇都白了,他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哥,俺對不住你……”
“是兄弟就別說這些話。”林堯道。
王彪卻止不住話頭:“是俺拖累了大哥……”
“給我省點力氣好生恢複傷口!”林堯道:“殿下會來救我們的。”
王彪直搖頭:“我也無顏再見殿下。”
林堯說:“該領的責罰回去後領,阿昭在這世上就我們兩個親人了,你也是他哥,我們都死在這關外了,阿昭怎麽辦?”
王彪一個七尺漢子,竟被林堯說得哽咽。
木門上的鎖鏈在此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是給他們送飯的人來了。
林堯和王彪被關在這裏數日了,那個自稱叫緹雅的北戎公主,從那以後再沒來過,每日隻有一個髒兮兮的奴隸來給他們送一次飯。
喀丹記恨這場戰敗,一心想羞辱他們,讓林堯和王彪吃喝拉撒全在在牢裏,哪怕吃飯如廁也沒給他們解開過手上的鐐銬。
吃飯還好,送飯的奴隸會用一個大勺子舀到他們嘴邊,讓他們像牲口一樣就著大勺吃。
那木桶裏的羹湯,很多時候都是酸餿的,前幾天林堯和王彪反胃沒吃下,後麵為了保持體力,哪怕是餿的、臭的,他們也吃。
門口的守衛一開始還會進來看猴兒一般戲謔他們,後邊發現林堯和王彪全然無視他們,他們又不像喀丹和緹雅會中原話,便是出言譏諷,林堯和王彪也聽不懂,守衛們索性也不再自討沒趣。
而且這間牢房以前是個耗牛棚,稻草底下全是牛糞,有一股子異味,門口的守衛見他們老實,也不願再進來聞著牛糞味盯著奴隸給他們喂食。
如廁是最艱難的,林堯和王彪每次都是等到奴隸前來給他們送飯時,讓奴隸用牆角的破瓦罐幫他們。
這次前來送飯的奴隸雖蓬頭垢麵,卻不是先前一直給他們送飯的那個男奴隸,而是個楚人女子,身上帶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比這耗牛棚的牛糞味道還刺鼻些。
雖是如此,她對林堯和王彪二人卻帶著幾分明顯的恭敬,帶來的羹湯也不是餿的,給他們喂飯時,還幫忙給他們擦了臉,小聲詢問:“聽說二位是北庭的將軍,你們可認得一位叫林昭的南楚女將軍?”
林堯和王彪對視一眼後,道:“認得,她是你什麽人?”
那楚人女子一下子有些哽咽了,卻又怕叫門口的守衛發現端倪,努力壓製心中的情緒,握勺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民女原是林昭將軍麾下一名伍長,偽裝成商隊的人跟著去西域倒賣一批金玉器皿補貼軍需,回程的路上商隊叫北戎人搶了,男人都被殺光,女人則被搶來牙帳為奴。民女自來到牙帳,日日都在盼著有人能帶消息回大楚,救我等回去。”
林堯和王彪都怔住了。
當初軍中發不出軍餉,楚承稷挖了皇陵,林昭帶著娘子軍北上時,便順帶運送了一批皇陵的陪葬品去西域。
隻是進了西域的那支商隊遲遲沒有把銀錢帶回來,楚承稷拿下南境後,不再短缺銀錢,漸漸便也沒再時刻等著西域那邊的消息。
怎料商隊遲遲未歸,竟是在路上遭了北戎人的毒手。
林堯嗓音艱澀問:“娘子軍中在牙帳的共有多少人?”
女子道:“有二三十人。”
林堯說:“林昭是我胞妹,他日我若能離開這地方,必也帶著娘子軍一同回大楚。”
女子聽到此處,似不敢相信當真叫她等到了楚軍的人,抬手用力捂住了嘴,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門外的守衛見這次送飯的奴隸在裏邊待得有些久,用北戎語不耐煩催促:“在裏邊墨跡什麽呢?”
林堯一張臉生得俊朗,守衛見女子給他們擦了臉,還當是女子對林堯有別的心思,冷笑道:“這是緹雅公主看上的人,又臭又髒的醜婆娘,當心緹雅公主把你十根手指頭全剁了!”
女子能跟著胡商前往西域,本就會一些胡語,這些日子在北戎,也學了更多的北戎語,能聽懂門口的守衛在罵什麽。
但她佯裝聽不懂,隻做出被喝責後的畏縮模樣,一邊低頭收拾湯桶一邊低聲對林堯二人道:“民女會和其他娘子軍中的姑娘留心牙帳內外的消息,爭取助二位將軍脫困。”
門口的守衛朝裏邊看來,林堯和王彪都做出一副和平日裏無異的頹廢臉色,一句多謝都未來得及道出口。
女子收拾好湯桶,用亂發遮住大半張髒汙的臉,含胸駝背坡著腳往外走。
牙帳裏到處都是豺狼,奴隸中中原女子地位又是最低下的,不僅要做苦役,任何一個北戎兵卒都可以淩辱她們。
因此娘子軍的姑娘到此後,個個都扮老扮醜,把自己弄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別的奴隸不願意幹的倒夜香之類的髒活,全是她們搶著幹,弄得自己身上一身味、臉也髒得沒法看才是最安全的。
門口的守衛聞到她身上的異味都嫌惡得直皺眉:“快些滾快些滾!臭死了!”
女子拎著湯桶跛腳快步離去後,門口的守衛又鎖上了牢門。
接下來一連多日都是那名女子前來送飯,林堯和王彪也從她口中得知了不少關於牙帳的消息。
老單於雖還沒退位,但已放權一半給了大王子喀丹,隻要喀丹立下戰功,就能順利登上王位。
可惜他此次和北庭交手潰敗,因此牙帳底下的各部族首領對讓喀丹繼位有了爭議。
到手的王位差點飛了,倒也無怪乎喀丹對林堯和王彪恨之入骨,想起來又來用刑折磨他們一番。
緹雅則是跟喀丹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老單於最寵愛的女兒,性子頗為狠辣。
林堯正想讓娘子軍打探喀丹同牙帳裏那幾個王子不對付,若是能挑撥離間,製造一場牙帳的內亂,說不定他們還可以趁亂逃出去。
豈料第五日的時候,來送飯的又換成了一個男奴隸。
林堯和王彪擔心是娘子軍敗露,又怕打草驚蛇,也沒從那男奴隸口中打探關於潛伏在牙帳內的娘子軍的消息。
用完飯後,那名男奴隸又給林堯一人單獨梳洗換了一身衣裳,林堯正不解其意,牢門就被人從外邊打開了。
進來的是緹雅。
她圍著林堯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省視自己的物品有沒有被人動過,發現林堯臉上被她用鞭子抽出的傷痕已經結痂了,直接抬手把痂給他扣了下來:
“本公主看上的東西,別說本公主還沒膩味,便是本公主厭棄了的,誰敢染指一下,本公主也能把人給剁了!那個又臭又髒的楚女奴隸敢惦記你,日日趕著來給你送飯,隻打折她另一隻腳,那是本公主仁慈。”
傷痂處湧出的鮮血將緹雅指尖染成了妍麗的紅色,她尖銳的指甲繼續往下劃:“本公主想在你臉上摳出本公主的名字,這樣就算你有朝一日回到了中原,你也本公主的奴隸,臉上頂著本公主的名字,自然也不會再去見你那心上人……”
下一瞬,她慘叫出聲。
林堯手腳都被鐵索拉成了個大字型,動彈不得,他直接偏頭狠狠咬住了緹雅的手,大力到甚至能聽見骨節斷裂的聲音。
林堯半張臉全是被緹雅摳出來的血,嘴裏也是血,隻不過嘴裏的血是他咬人咬出來的,整個人恍若惡鬼。
門口的守衛聽見緹雅的慘叫聲,匆忙跑進來,拳腳大力往林堯身上招呼,林堯被打得抑製不住嘔血時,才鬆開了緹雅的手。
緹雅捧著手幾乎要痛暈厥過去:“我的手……我的手要斷了……”
林堯啐了一口吐盡口中的血水:“真髒。”
緹雅臉色猙獰到有些扭曲,放狠話道:“從來沒人敢碰本公主一根手指頭,本公主會讓你後悔的。”
她幾番討人,大王兄都不肯把這個奴隸送給她,不然她有的是法子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堯並未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輕嗤一聲:“你便是殺了我,終有一日大楚的鐵蹄也會踏平牙帳。”
咬人事件後一連三日,都再無人來給林堯和王彪送飯,林堯叫北戎兵卒打得幾乎隻剩一口氣,王彪就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喚他“大哥”。
北戎兵卒打累了,坐到一旁歇息去了,林堯才虛弱往地上吐一口血沫,對一旁掙得手腕上全是血的王彪道:“彪子,我若回不了大楚了,你一定要替我活著回去,你是我兄弟,我隻有一個妹妹,我把她托付給你了……”
“大哥!”王彪悔不當初,痛哭流涕道:“是我害了你,當初我不該追敵的!”
疼痛讓林堯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他低著頭笑,鮮血在嘴角連成一線往地上掉。
他其實也有好多不甘的,沒有封候拜將,那顆拿到手多時的東珠也沒敢遞出去。
天青色的煙雨,天青色的傘,豆青色的衣角,畫裏走出來似的一個姑娘……
夜裏,牢門外突然傳來幾道悶響,緊跟著是一陣鐵鏈搖晃的輕響。
片刻後牢門開了,進來的是幾名同樣身有異味的女子,她們低聲道:“將軍莫怕,我們是來救您出去的?”
林堯這些日子叫北戎兵卒毒打,身上舊傷添新傷,走路都艱難,談何逃命,他強撐著問:“你們和大楚的援軍接上頭了?”
他心裏卻在盤算著,殿下那邊找遍大漠沒發現他們的蹤跡,再派人前來北庭刺探消息,隻怕還沒這般快。
其中一名女子果然搖了搖頭:“是緹雅公主今日又發脾氣把石葵姐姐帶去鞭打出氣時,石葵姐姐聽見緹雅公主和她兄長吵架,喀丹要把牙帳南遷,趁大楚兵力都在羌柳關,北戎直接從涼州府南下,直入中原腹地,不再攻打北庭,牙帳的駐軍已經遷走大半了。喀丹打算處死二位將軍,緹雅公主向他討要您,喀丹不肯。我等怕他們對二位將軍下手,趁駐軍撤走後今夜守衛薄弱,特冒險前來搭救。”
石葵便是最初接近林堯同王彪的那名女子,緹雅和喀丹以為她不懂胡語,加上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爭吵時也沒避開她,這才讓她聽到了這麽多機密。
林堯被這個消息衝擊得腦子昏脹,勉強理清了思緒才問:“涼州府以南如今是沈彥之的地盤,沈彥之和北戎人沆瀣一氣了?還是北戎人打算直接攻打汴京?”
方才說話的女子道:“喀丹說讓沈彥之和一個姓李的鷸蚌相爭什麽的。”
娘子軍是林昭和秦箏一手創立的,她們也擔心秦箏的安危:“太子妃娘娘還在江淮,若是叫北戎人越過北庭,直接從涼州府南下了,太子妃娘娘會不會有危險?”
林堯抑製不住地低咳幾聲後,吐出一口血沫來,他道:“一定要想辦法傳信回北庭,告知殿下,北戎真正的目的是涼州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