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第十三天
因為那出丟人,秦箏一直到睡前都沒好意思再跟太子說話。
房間的大木箱裏放了不少棉被,秦箏給自己打了個地鋪,熄燈後背對著太子睡在了地鋪上。
黑夜裏一切聲音似乎都被放大了數倍,包括太子清冷的嗓音:“為何不睡床。”
秦箏還在自閉中,甕聲甕氣道:“我睡覺不老實,怕碰到相公傷口。”
黑暗中靜默了一會兒,才響起太子的話音:“你睡床,我睡地鋪。”
秦箏換了個姿勢把被角壓得更嚴實:“相公你好好養傷,就別同我爭了。”
這話落下,房間裏又陷入了沉寂。
秦箏昨夜幾乎就沒怎麽合眼過,此刻一沾枕頭,很快就夢周公去了。
半夢半醒間,她忽覺呼吸困難,身上似壓了一塊巨石,秦箏艱難喘.息,伸手去推拒,卻被擒住雙腕按在了頭頂。
秦箏這下完全被嚇醒了,她發現自己被人捂住了口鼻。
正值深夜,她視線裏是一片漆黑,但擒住自己雙手、捂了自己口鼻的那人,身上有一股苦澀的藥味和淡淡的雪鬆香,是太子無疑。
不知何故,他渾身滾燙得厲害,秦箏隻覺被他捏住的雙腕幾乎要被他掌心滾燙的溫度灼傷。
怎麽又發高燒了?
秦箏也是個奇葩,這時候腦子裏第一時間想的竟然還是太子又發燒了的問題。
她唔唔了兩聲,試圖掙紮,不料太子卻將她禁錮得更緊了些,捂住她口鼻的力道也大了幾分。
夭壽了!
就算她是個遊泳健將能憋氣,突然被人這麽捂住口鼻,那也夠嗆啊。
秦箏已經適應了屋內的黑暗,勉強能辨出太子的輪廓來,她瞪圓了一雙美目怒視他。
有微涼的發絲拂過秦箏麵頰,是太子俯下了身來,他似乎出了汗,身上那股被藥味掩蓋的雪鬆氣息更明顯了些。
“別出聲,”他幾乎是貼著她耳朵說話的:“屋外有人放迷煙。”
這個距離太近了,他呼出的氣息全噴灑在她耳廓和側臉上,秦箏隻覺半邊耳朵乃至整個頭皮都麻掉了。
臉上也燙得厲害,好在是夜裏,什麽都看不到。
她狼狽點點頭,不用太子再捂著她口鼻,自己就屏住了呼吸。
太子見狀,也鬆開了鉗製她的雙手。
不知是不是秦箏的錯覺,有一瞬間她覺得太子看自己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深沉。
她躲開他的視線往門外看去,借著月光果然瞧見門縫裏伸進一根細長的竹管,竹管口處正冒著絲絲縷縷的細煙。
“好了沒,這迷煙的劑量都夠迷倒一頭牛了吧!”外邊有人低聲催促。
“急什麽,小心駛得萬年船!宴席上我套了東子的話,屋裏這半死不活的男人功夫可高著呢,大半船水匪都死於他手。”放迷煙的男人低斥。
片刻後,他們用刀挑開了門上的木栓,木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一個男人持刀而入,進門時身形似晃了一下,但因為屋中黑暗,跟在後麵進去的兩個漢子也沒瞧出什麽不對。
直到血腥味蔓延開,他們脖子上也抵了一柄冰冷的利器,緊跟著響起重物倒地的悶響,後進門的兩個漢子才驚覺中計了。
“好……好漢饒命……”其中一個漢子兩腿已經打起了擺子。
秦箏手上拿的最開始進屋的那名大漢的刀,太子在那名大漢進屋後就抹了他脖子,又將人扶著暫時沒讓其倒地,秦箏則在第一時間奪過了那名大漢手中的刀,這才沒讓漢子死後大刀落地發出聲響來。
此刻她就用刀抵住了其中一個大漢的脖子。
黑暗中太子的嗓音冰冷而凶戾:“誰指使你們來的?”
“是……是二當家的義子吳嘯,好漢饒……呃……”
一句話沒說完,他大腿上就被刺了一劍,大漢痛得慘叫連連,脖子上青筋凸起。
太子聲線冰冷:“說實話。”
大漢痛哭流涕:“小人所言句句屬實,當真是吳嘯指使我們來的!”
太子冷笑:“我與這人無冤無仇,他何故害我?”
大漢趕緊全盤托出:“東西兩寨不合已久,那日前去劫水匪回來的東寨人都說,好漢你武功蓋世,大當家有招攬之意。吳……吳嘯在今夜的宴席上聽說好漢你重傷垂危卻這麽快醒了,怕好漢加入東寨後,東寨愈發勢大,便讓我等趁今夜東寨的人大醉之際,前來加害好漢……”
“就這些?”太子手中的劍往下一壓,大漢脖子處瞬間溢出血珠來。
大漢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二當家獨生女仰慕大當家的,吳嘯卻想娶二當家獨女將來徹底掌控西寨。他說……說好漢你一死,尊夫人一個寡婦在寨中無依無靠,大當家兄妹不可能不管,稍微放出些流言蜚語讓二當家獨女對大當家死心了,他就能娶二當家獨女。尊夫人貌美,將來……將來等他掌權整個祁雲寨,還能用尊夫人籠絡青州權貴……”
太子嘴角勾起的弧度冷得叫人心驚。
那一劍橫劈過去,漢子整個脖子都幾乎被削斷,隻剩一層皮扯著那顆搖搖欲墜的腦袋,噴灑出來的血濺了同伴一臉,秦箏身上也被濺到了。
剩下的那個漢子直接被嚇得尿褲子,跪倒在地連連哀求:“別殺我別殺我……”
太子抬腳踏著他的腦袋狠狠踩在地上,漢子被撞得鼻血糊了滿臉,看樣子是鼻骨斷了,腦門也磕破了,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秦箏也被太子此刻的戾氣驚到,滿月的光輝從敞開的大門照進來,太子的麵容卻依舊隱匿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
她覺得此刻的太子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不由得囁嚅喚了聲:“相公?”
太子轉過身來,就這麽在黑暗中凝視著秦箏:“可有傷到?”
秦箏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麽凶獸盯上了,明明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但她還是下意識垂下了眸子:“沒傷到,相公呢?”
“我沒事。”太子抖落劍身上的血珠,劍收回了鞘中時,帶起一片清越的劍鳴聲。
太子點了燈,昏黃的燭光映照出地上兩個死人,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和那片刺目的血跡。
可能是經曆過了宮變和商船上水匪的屠殺,秦箏這會兒再瞧見死人,雖然還是難受,但不至於胃裏翻滾到想吐。
院外響起淩亂的腳步聲,有人打著火把過來敲門:“程公子?程夫人?方才聽見有慘叫聲從你們院中傳出,你們沒事吧?”
秦箏看太子一眼,太子淡漠點了下頭,她才出去開門。
院門一開,所有人看到她皆是大驚。
秦箏衣襟上沾到了大片血漬,臉上也有細小的血珠,襯著她過分蒼白的膚色,仿佛是一簇被鮮血濺到的曇花,淒美得勾人心魂。
林昭住的地方離這裏遠,此刻才趕過來,扒開人堆就往裏邊擠:“阿箏姐姐,你沒事吧?”
待看到秦箏那一身血跡,林昭不由得也愣住了。
反倒是秦箏雖麵色蒼白,語氣卻還算平靜:“有人意圖放迷煙殺我們,與我相公纏鬥時不敵被殺了,尚餘一活口。”
言罷她退開一步,讓眾人進小院查看。
她故意沒說幕後主使是誰,東寨和西寨的關係微妙,想對她們下手的若真是二當家的義子,那麽她將實情說出來,反倒會徹底撕開東西兩寨表麵和平的假象。
林昭是林堯的親妹妹,她因西寨的人從中作梗落入水匪手中,林堯在慶功時都還要邀西寨的人參加,顯然林堯目前希望維持住這和平的假象。
她和太子借住於人家山寨,說得難聽一點也算寄人籬下,自然還是需要審時度勢,所以幕後主使是誰,不應該由她們之口說出來,而是要林堯他們自己審出來。
太子特地留了一個活口,想來也是這層意思。
一幫人進院落後,一眼就看見了倒在主屋裏的三個西寨人,門邊也的確有吹完迷煙的竹筒,可以說是證據確鑿。
然而最讓他們覺著有壓迫感的,還是寨主帶回來的那個重傷垂死的男人。
他就那麽坐在桌邊,未束的長發披散著,素白的中衣外披著一件寬大的墨色袍子,骨節俊瘦的大手按著桌上那柄光看劍鞘就極其精美的長劍,半張臉隱匿在黑暗中,整個人像是一頭按捺著脾性卻又隨時會吃人的洪荒凶獸。
林昭隻看了太子一眼就移開視線,她是個暴脾氣,看到那三個死去的西寨人後,摘下腰間的長鞭氣勢洶洶就要往外走。
喜鵲最懂自家主子,趕緊攔住她:“大小姐,您先別去西寨,等寨主來了再說……”
她話音方落,院外就有人道:“寨主來了!寨主來了!”
前來圍觀的漢子們自動讓出一條道來,林堯大步流星走進院落,顯然在來的路上他已聽人說了此事,臉上一絲痞氣也無,相反神色有些難看。
見林昭拿著鞭子一副要去跟人幹架的樣子,便斥道:“這是做什麽?”
林昭惡狠狠道:“他們算計我就罷了,如今還算計我的恩人?這口氣我咽不下!你若還當我是你妹妹,就別攔我!”
言罷狠狠一甩胳膊,掙脫喜鵲的手就殺氣騰騰往外走。
秦箏故意沒說幕後指使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見狀忙喚住林昭:“阿昭,人已經死了,別去。”
林昭眼眶隱隱有些泛紅,她看了秦箏一眼,一咬牙還是遁入了黑暗中。
“大小姐!”喜鵲忙追了上去。
林堯似有些頭疼,吩咐跟他一道來的那絡腮胡大漢:“彪子,你跟過去,別讓阿昭吃虧。”
“好勒!”絡腮胡漢子也是一肚子窩囊氣,有了林堯這話,立馬提著自己那對足足一百六十斤的大鐵錘往西寨去了。
林堯這才對著秦箏和太子抱拳賠禮:“讓二位來寨子裏休養本是好意,怎料出了這等事,叫二位受驚了,林某在此給二位賠個不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太子這才抬起眼皮看了林堯一眼:“寨主言重了。”
說的是謙詞,語氣卻半點沒有過謙之意。
他的視線所過之處,總能帶給人實質般的壓力。
林堯在綠林闖蕩多年,也算閱人無數,還是頭一回被人盯上後,下意識想回避那打量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大驚,眼前這人瞧著尚是年輕,卻半點沒有少年人的意氣和鋒芒,更似一柄千錘百煉後入鞘的寶劍。
不出鞘則已,一出鞘便要見血光。
封塵起來的銳利,總是比露在表麵的鋒芒可怕得多。
他出神之際,太子緩緩道:“隻是內子受了驚,不知寨中大夫是否方便,想為內子請個脈。”
林堯忙道:“這麽大動靜,趙叔應當也是醒了的,我差人去喚他過來。”
秦箏剛想說不用,突然意識到太子可能是要同林堯密談什麽,便沒做聲,跟著林堯叫來的仆婦下去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血,臉上也有血,仆婦引著她去洗了把臉,又問她要不要沐浴。
秦箏到寨子裏後就忙著照顧快沒命的太子去了,都沒怎麽拾掇自己,聞言便點了點頭。
她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後,老大夫才被人叫過來,給秦箏號完脈,開了個補氣血的方子。
秦箏想起太子私下改了藥方,試探著問老大夫:“大夫,您給我夫君開的方子,若是煎藥時白芨減了一錢,仙鶴草加了三錢會如何?”
老大夫捋著山羊須道:“這兩味藥都是治咯血傷血之症的,白芨利外傷生肌,仙鶴草利內傷,可截瘧補虛,以防脫力勞傷。但是藥三分毒,若一味地加強藥性,短期內是見效神速,長此以往,卻極易敗壞身體,屆時便是想找補都來不及了……”
說到此處,大夫突然頓了頓,問秦箏:“夫人為何問起這個?”
秦箏敷衍道:“一時好奇,隨便問問。”
仆婦送走了老大夫,秦箏走出房門看了一眼對麵主屋還亮著的燈,知道太子和林堯還在議事,心口卻有些沉得慌。
聽老大夫解釋了藥性,再想起太子夜裏突然發起的高燒,她自然明白了其中緣由。
這逃亡的一路,太子時常冷靜到讓她忘記他是個亡國太子。
但那幾個西寨人招供的話,卻讓秦箏深思起來,林堯看重太子的武藝,想拉他入夥,那麽太子會不會也想借兩堰山的勢力東山再起,打回汴京呢?
***
死在主屋的三個西寨人已經被拖了下去,血跡都清理幹淨了。
還有氣的那個,是林堯審訊完後,親自殺的。
他看著坐在對麵的太子,終究是給出了自己的籌碼:“林某知曉程兄絕非等閑之輩,程兄若願入我祁雲寨,今後祁雲寨便多一個三當家!”
太子淺飲一口溫茶,並不言語,此刻他收斂了所有的戾氣,一身矜貴清冷,又成了個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林堯見他不為所動,繼續道:“祁雲寨如今雖分東西兩寨,但假以時日,我必將西寨合並回來,何老賊和他那義子我暫且動不得他們,程兄若肯助我,吳嘯那廝屆時任憑程兄處置!”
怕太子擔心官府圍剿,他又道:“青州地界內,匪類雖是他盤龍溝的水匪一家獨大,但兩堰山地勢險要,便是朝廷大軍前來,也攻不下祁雲寨!”
林堯說了這麽多,太子終於放下茶杯,狹長的眸子半抬,“寨主想拉程某入夥?”
他笑了一聲,“那程某總得知曉寨主誌向何在。”
在林堯疑惑的目光裏,他用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出一大一小兩個圈,眸色在燭火下也漆黑攝人,翻滾著整個大楚夜幕裏的風雲:“是小小一個西寨,還是青州匪首,亦或是……封候拜將,彪炳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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