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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 娘家人

  楊護與辰州長史曹休石抵達金陵奏稟思州民亂之事沒過幾天,蜀國鴻臚寺卿韋群及渝州司馬曹幹作為蜀使,也是一路沿江東進,趕到金陵城覲見延佑帝。


  蜀楚聯姻結盟,時逢天佑帝駕崩、金陵事變,經曆了世人難以想象的波折,清陽郡主才最終嫁給楊元溥為妃,韋群當時作為送親使,也趕到嶽陽見證大婚。


  這時候的金陵城內,除了廣德知府事尚文盛刺殺案及思州民亂外,真正引起朝野廣泛關注的,還是五月中旬從梁國傳來的梁軍攻破潁州、梁博主朱珪死於亂軍之中的消息。


  梁國最先平定內亂,特別是梁軍攻破潁州一戰,幾乎未費吹灰之力,就瓦解叛軍的鬥誌,攻下城池,好似梁軍的實力在這次的內亂未但沒有被削弱,反而得到加強。


  蜀國據川蜀,國力遠不及梁楚,蜀主王建看到楚國內患未靖,便想著聯弱抗強,這才在女婿楊元溥都登位兩三個月後,派鴻臚寺卿韋群過來道賀,並順便將兩國的盟約正式締結起來。


  韋群即便與蜀世子清江侯走得更親近,但對清陽郡主而言,到底是娘家人過來,也是得到延佑帝的特許,在長信宮設私宴款待韋群、曹幹等蜀使——渝州司馬曹幹此行乃是副使,清陽郡主沒有撇開正使,而單獨會宴副使的道理。


  既然是私宴,除了大楚禮部、鴻臚寺的官員作陪以及長信宮的女官、侍宦外,也就內侍省少監袁國維與地位相對超群的崇福觀宮使雲樸子得以應邀列席。


  清陽郡主在長信宮用的女官、侍宦裏,有五人乃是從蜀國陪嫁過來,算是蜀國舊屬,但踏入大楚國土的那一刻,他們便與清陽郡主一樣,都成了大楚的臣民。


  宮裏的規矩森嚴,不僅清陽郡主不能隨便出宮,這些蜀國舊屬也是嚴禁出宮私見蜀使的。


  有些什麽話,那便隻能是雲樸子這個地位相對超群、自由的人,居中傳達了。


  宮宴當天,雲樸子也是一早便與內侍省少監袁國維,以及禮部、鴻臚寺的官員,趕到鴻臚寺所屬、接納番使及他國使臣的都亭驛,恭迎韋群、曹幹等蜀使進宮。


  都亭驛毀於戰火,卻也是城裏最先得到修繕的建築之一,出都亭驛後,過崇禮門便是皇城之內,這時候還是到處都能看到燒灼的痕跡以及坍塌的建築。


  韋群與曹幹得到特許,進入皇城仍能乘馬而行,兩人這時候坐在馬背上意味深遠的對望一眼,有很多話卻沒有辦法在這時候說出口。


  在進宮之前,曹幹特地跟楊護見了一麵,了解到思州內亂的一些詳情。


  思州暴發內亂時,曹幹與韋群在趕往金陵的路上。


  事實上當世信息傳遞閉塞,要不是楊護與辰州長史曹休石第一時間乘船趕來金陵,金陵城內此時都未必知道思州民亂的消息,曹幹也不清楚長鄉侯在渝州,此時知不知道思州民亂的事情。


  楊護與曹休石在私底下咬定思州民亂是韓謙在幕後動手腳,但曹幹心裏是有疑問的。


  為購買敘州兵械及聯絡思州夾攻盤據黔江兩岸的婺僚人勢力,曹幹曾三次往來思州、敘州,對敘州的情況還是較為清楚的。


  韓謙與其父韓道勳這幾年經營敘州,於內大肆發展匠工、興修水利,於外大舉翻修驛道,鼓勵商貿,目前敘州規模最大的棉布織染業,一方麵依賴周邊的辰州、邵州、業州、思州為其種植棉花,提供棉籽,一方麵又必須通過辰州、邵州、業州、思州,將織染過的黔陽布售往地域更遼闊的黔中、川蜀、湖南乃至江西等地。


  這種情況下,韓謙急著去謀才六七萬人丁的思州做什麽?

  韓謙難道不知道四麵皆敵、敘州陷入孤立的局麵會有多難看嗎?

  有時候世事便是如此莫測。


  楊護、辰州洗氏,乃至金陵這麽多人,他們因為對韓謙固有的偏見,傾向認為思州民亂乃是韓謙在背後動了手腳,卻更符合事實。


  而曹幹站在更客觀的角度去分析,認為韓謙沒有在思州民亂裏動手腳的動機,反倒偏離了真正的事實。


  即便思州民亂的迷霧令曹幹困惑不已,但看著大楚皇城內難掩戰火痕跡的一些淩亂,他心裏感慨更深,也更猜不到那個穿孝衣坐在墳前竹棚下的冷俊青年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也猜不到此人城府與算計到底有多深。


  至少他在趕到嶽陽參與清陽郡主的大婚時,遠未料到楚國的形勢會如此發展,他甚至都看不到楊元溥有爭勝、成功奪得皇位的希望。


  當時蜀國上下也都更指望楊元溥能割據湖南或荊襄,以此叫楚國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麵之中。


  曹幹心想國主除了忌憚世子清江侯權勢日益強大外,或許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這個才支持清陽郡主與楊元溥的婚事,而不去追究清陽郡主被劫持的事情。


  國主內心深處應該更期待楊元溥所割據的湖南,最後會淪為蜀國的附庸吧?

  隻是誰能想到韓謙潛入金陵,帶領赤山軍異軍崛起,從而叫大楚的形勢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發生這樣的逆變?


  所以曹幹即便內心不認為韓謙此時就對窮僻的思州有覬覦之心,但想到金陵形勢前後變化轉折的突然,又覺得凡事不能那麽確定了。


  畢竟楊護、曹休石二人所提的諸多疑點,以及韓謙在思州民亂之後的反應,也確實有一些可疑之處。


  當然,思州爆發民亂,對他與韋群此行也有極大的影響。


  他們出使大楚,除了恭賀延佑帝登位、締結盟約外,還有一件事就是確定蜀楚兩國在黔江中遊的國界。


  長鄉侯聯合思州,夾攻婺僚人,年初就徹底打通黔江通道。


  思州兵馬實力較弱,但黔江中上遊地區的婺僚人實力更弱。


  思州兵從南麵的石阡縣出兵,沿黔江兩岸往北打,前後攻占婺僚人四十餘寨,將地盤從石阡縣北境,沿黔江差不多往北推進了一百二十餘裏,目前差不多控製著前朝曾設置的婺川縣絕大多部分地區。


  而夾攻婺僚人期間,蜀國將左清江軍三都精銳兵馬調入渝州,受長鄉侯王邕節製,會同渝州的州兵,從敘州購入大量的戰船、兵械,承擔起進攻婺僚人的主要作戰任務,前後攻占、收降百餘番寨,控製武隆縣以南三百裏的水道,以直線距離算,差不多將控製區域往南推進一百六十餘裏,也差不多收複整個巴南地區。


  雖然黔江兩岸的婺僚人勢力被清除幹淨,但兩岸深山老林裏猶有大量的番寨林立,以及西南的川南地區,僚人勢力也是極強。


  因而即便控製住沿江地區,雙方在黔江中遊所承受的軍事壓力還是不少,不時有婺僚人從深山老林裏鑽出來,襲擊雙方控製的沿江番寨據點。


  即便是長鄉侯王邕,還是大蜀朝堂的臣子,大多數人還是主張以當前雙方實際占領地,確定思州與渝州新的州界。


  不過渝州乃是大蜀之經製州(蜀國經理製度州、正州,相當於直轄州),思州乃大楚羈縻州,新的州界相當於兩國在黔江中遊的國界,所以還需要兩國朝堂對州界進行確認,才算是真正有效。


  這也是韋群、曹幹到金陵締結兩國盟約要完成的一個任務。


  不管韓謙有沒有在幕後做手腳,韋群、曹幹都不能無視思州民亂,對這件事的幹擾。


  “曹大人,你在想什麽呢?”雲樸子年紀老邁,乘馬車而坐,注意到曹幹心思遊離,張口問道。


  即便是雲樸子深得清陽郡主的信任,曹幹第一次隨長鄉侯出使大楚,也曾得雲樸子指點迷津,但清陽郡主此時乃大楚貴妃,心思不可能再向以往那般向著蜀國、向著長鄉侯,雲樸子也是大楚國正而八經冊封的官員,更不要說大楚禮部、鴻臚寺諸多官員在場,曹幹自然不能將心中所想,都說給雲樸子知道,笑道:

  “沒什麽,就是想著我在嶽陽時,與都虞侯陳景舟有過幾麵之緣,還想著這次到金陵來,能與陳都將一敘,沒想到就差前後腳,陳都將調任廣德府任知府事了。人生際緣還真是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呢。”


  雲樸子說道:“廣德前知府事尚文盛及妻、子在溧水故宅遭刺客及叛奴殺害,此案搞得沸沸揚揚,然而都說凶手逃往廣德府,前後拖了兩三個月,在廣德府嫌疑抓了上百人,卻還沒能抓住凶手,陛下甚是震怒,決意派陳將軍過去坐鎮,希望能盡早替尚大人一家老小報仇雪恨……”


  大蜀黑雲都也負責搜集楚地的情報,但遠沒有細致將尚文盛刺殺案所牽涉的種種利害關係都摸清楚。


  曹幹與韋群剛到金陵落腳,與外界接觸也受到限製,對很多情況都還不夠了解,因而琢磨雲樸子話裏雖然透漏出一些意思,但他一時還琢磨不透。


  “娘娘應該等久了,我們加快些速度吧。”袁國維岔開話題,以免與長鄉侯王邕有故交的雲樸子,透漏太多的消息給蜀使知曉。


  沈漾最初推薦薛若穀出知廣德府,遭到很多人的反對,陛下也有疑惑,思州爆發民亂,諸參政大臣情知廣德府亂不得,權衡下來,最終推薦陳景舟出知廣德府。


  陳景舟與周憚,乃是均州山寨勢力出身,他們二人與韓謙頗為親近,用陳景舟或周憚,有利穩定廣德府潛流暗湧的時局。


  陳景舟與薛若穀相比,有一點是極明確的。


  那就是陳景舟率領麾下勢力出山,雖然是韓謙撮合,但他直接投附的是陛下,也是當初陛下坐鎮淅川城時立下赫赫戰功,而得到重任。


  經曆王琳事件之後,曾在韓道勳麾下長期任長史的薛若穀,雖然是被韓謙逐出敘州,但誰能打保票他一定沒有問題,不是韓謙用的反間計?

  陳景舟出知廣德府,會因為與韓謙的關係親近,處置諸多錯亂紛雜的事務,有可能會偏向原赤山軍及左廣德軍退役下來的老卒及家小——這也是有利於緩解當前廣德府內中緊張的局勢——但也有一點是明確的,陳景舟與周憚還是忠於朝廷的,不會是韓謙的人。


  現在大楚內部夠暗流洶湧了,內心深處也極希望大楚能穩定、能國泰民安的袁國維,就絕不希望雲樸子透漏太多的內情給蜀使韋群、曹幹等人知道,讓蜀國沒事再摻合一腳進來。


  …………


  …………


  長信宮的私宴設於午時,也就是讓清陽郡主與娘家人敘敘家常,以慰思鄉之情。


  清陽身懷六甲,不要說出宮門遊玩了,連長信宮都極少邁出去,也鑿實憋得慌。


  乍看到韋群、曹幹,思及在蜀都時的舊事,她的眼眶都禁不住發紅。


  用宴後,清陽郡主還留韋群、曹幹在長信宮坐了一個時辰。


  既然是談話,就不可能光是清陽郡主不停的找韋群、曹幹詢問蜀國及大哥長鄉侯王邕的很多近況,也會將她身處楚宮的一些情況,說給韋群、曹幹知曉。


  說話時不經意間也會泄漏很多玄機秘事。


  最後還是袁國維看不過去,提醒清陽郡主會見結束,又親自“禮送”韋群、曹幹回都亭驛,不敢再叫雲樸子與蜀使有更多的接觸。


  雲樸子便繼續留在長信宮裏陪著清陽郡主說話。


  “曹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大哥那邊有什麽事情發生?”清陽情緒穩定下,也注意到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特意留雲樸子在長信宮裏說話。


  “卻沒有聽說渝州有什麽變故發生,或許是曹將軍到金陵後,聽說到思州爆發民亂,才有些心思不定吧。”雲樸子說道。


  “怎麽說?”清陽疑惑的問道。


  “韋群乃是正使,曹幹作為渝州司馬,卻也出使大楚,自然不會是國主念及曹幹與郡主有舊,實是這次兩國締結盟約,要確定兩國在黔江的地界,沒有人能比曹幹更熟悉那裏的情況,”雲樸子說道,“目前婺僚人在黔江中遊的地盤,是思州與渝州分而得之,現在思州境內爆發這麽大規模的亂事,對分界之事,自然會有一些影響……”


  清陽對黔江之事也極熟稔,聽雲樸子這麽說,也很能理解幹擾出來那裏。


  思州暴發民亂,而且規模這麽大,不管後續能不能鎮壓住,楊行逢都必然要先將其控製婺川縣的精銳兵馬抽一部分回去,加強對仁山縣這一根基之地的控製。


  不要說思州此時對婺川的控製力大降,而即便在成功鎮壓境內的民亂,元氣也會大傷。


  這時候是不是還要照兩州實際控製地進行分界,換作誰都會做新的考量。


  “你覺得曹幹會建議韋群在商議分界時,胃口更大一些?”清陽問道。


  “韋群、曹幹持國書而來,他們無權擅自改弦更張,但他們可以拖延時間,等大蜀國主新的決定傳令過來,”雲樸子說道,“但照老道的,思州不過六七萬人丁,極盛時擁兵不過五千,夾攻婺僚人出力也不甚大,此時卻要劃走婺僚人三分之一還多的地盤,蜀國內部不可能沒有人沒意見。而從另一個角度,思州僅僅是楚國的羈縻州,思州地盤大一點小一點,對楚國實質上並沒有多少影響,甚至還要擔心羈縻州地盤太大,變得更不聽招呼、更野心勃勃,但對蜀國就不一樣了,可能還是會有一些變數吧……”


  “要是韋群、曹幹不拖延時間,直接將我父王的國書獻給陛下,就沒有變數了吧?”清陽盯住雲樸子問道。


  雲樸子點點頭,說道:“確是如此,大蜀國主不至於為這一小塊偏隅之地言而無信,但問題在於,韋群、曹幹明知道出現這麽大的變故,而不伺時拖延,等新的決策,回到蜀國,或許會遭彈劾——曹幹心思遊離,或許就在這裏。”


  “雲道長,你覺得曹幹該不該拖延?”清陽郡主問道。


  “思州民亂,極可能牽涉到黔陽侯,這背後的錯綜複雜,非老道所能看透,恕老道回答不了郡主的這個問題。”雲樸子坦誠說道。


  “韓謙是否真有吞並思州的野心?”清陽郡主問道。


  “老道能窺破黔陽侯的心思,當年也不至於淪落為喪家之犬了,”雲樸子苦笑道,“不過之前有沒有動手腳老道不知道,但楊行逢之前楊護求援於敘州,韓謙百般為難,看到形勢於敘州有利,有消弱思州的機會,居心不良則也是一定的。”


  “倘若我要助黔陽侯奪思州,該怎麽勸說曹幹?”清陽盯住雲樸子問道。


  “……”雲樸子背脊冷汗直冒,屁股都不敢再坐踏實,顫聲說道,“此事泄漏出去,老道身首異處事小,郡主遭罷黜,從此幽禁冷宮,日子絕不可捱啊!”


  清陽輕攏著已經隆起的肚皮,說道:“我聽說李瑤那賤婢跟淑妃的肚皮也有動靜了,雲道長覺得本宮什麽都不作為,距離幽禁冷宮的日子,還有多遠?”


  “李將軍念著娘娘的恩情……”雲樸子說道。


  “雲道長,你真是欺本宮什麽都不懂?”清陽眼色驟然淩厲起來,盯住雲樸子,“要不是還有其他人在背後使力,雲道長真以為本宮將一冊破書遞到陛下案頭,就能叫陛下最終下決心用李知誥取替杜崇韜坐鎮舒州?雲道長真以為本宮會狂妄到一點輕重都分辨不出來,真就以為李知誥得勢之後,隻會念著我一人的好?”


  “老道愚鈍,但對娘娘絕對是知無不言,絕無半點欺瞞,隻是黔陽侯未必會領娘娘的情啊……”雲樸子說道。


  “你欺不欺瞞本宮,也無關緊要,除非雞飛蛋打,本宮也奈何不了你,”清陽走到窗前,說道,“陛下困於嶽陽時,本宮想著陛下總歸是要依賴於我大蜀的支持,才有可能守住湖南,與信王、與安寧宮對抗,那時本宮有蜀國、有兄長可以依賴,實無必要跟韓謙有什麽牽扯,事實證明本宮還是低估黔陽侯了,也或許令黔陽侯對本宮生隙。當下黔陽侯深受陛下的猜測、群臣的排擠,陛下不喜本宮思謀太深,大楚群臣也注定不會喜歡本宮這個異國郡主,說起來本宮與黔陽侯倒有些同病相憐,黔陽侯領不領情也無甚重要了——本宮就問你,在這事上本宮能不能信你一回?”


  “娘娘永遠都可以信任老道。”雲樸子硬著頭皮說道。


  “那你便替本宮捎句話給曹幹,便說本宮與渝州若想無憂,唯敘州可依……”清陽說道。


  “這……”雲樸子愣怔在那裏,一時間也不知道居中傳遞這話,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你出去吧,曹幹離開金陵之前,會過來跟本宮告別的,你有沒有捎這話出去,到時候後便見分曉。”清陽警告的盯了雲樸子一眼,揮手示意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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