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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責難

  ?

  “敘州偏於一隅,你父子二人清丈田畝,將口賦雜捐攤入田稅,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你們,但你這次變本加厲,要在京兆府征召奴婢入營,還要授以軍功勳田,你非要將天下世族都得罪幹淨不成?”


  李普見過張平、林海崢等人之後便回小茅峰,主要是不想在韓謙跟張平、林海崢等人介紹金陵形勢時自己顏麵難堪,卻怎麽都沒有想到,韓謙以江東招討使自居,午後抄傳茅山周遭鎮埠的告函,竟然直接要一竿子將馬蜂窩都捅破掉。


  敘州偏於一隅,同時又是半羈縻州,主要官職都是地方土籍大姓世襲,韓謙與其父韓道勳對敘州大姓勢力進行成功的武力打壓後,進行田稅改製、土客合籍等新政,還是在金陵引起極大的爭議,最後還是天佑帝親自下旨明確新政作為殊例僅限於敘州才平息爭議。


  目前韓謙所要做的,則比之前與其父在敘州所行的新政,要惡劣十倍、百倍。


  田稅新製還可以說是意在清理逃戶、梳理稅源,這些年不管哪家勢力隻要積極進取的心思,都會做相關的事情,隻是程度有深有淺罷了。


  不過,包括家兵部曲在內,奴婢乃是各家皆有的私產,現在韓謙要直接征召奴婢入營,不是捅最大的馬蜂窩,是什麽?

  即便天佑帝軍威最盛之時,都沒有想過要取締諸家手裏的家兵部曲,僅僅是嚴格限製家兵的賞給。


  即便當初給馮家定謀逆之罪,查抄族產,天佑帝也沒有奪走馮家逾五千口奴婢,而是允許這些奴婢隨馮家遷往敘州落戶。


  不要說京兆府及江南東道大小世家宗族了,嶽陽眾人哪家手裏沒有幾十、幾百戶奴婢?


  鄭家在黃州便是蓄奴逾萬的大豪族;削藩戰事期投附過來立下功績的張瀚、高隆、苗勇等人,其族在朗州、潭州也都是擁田千頃、蓄奴上千乃至數千的豪族。


  而即便是韓謙與其父韓道勳再清廉,在金陵事變前,家養奴婢部曲積累加起來高達三百餘戶、兩千餘人。


  這些奴婢部曲與被騙去敘州的左司斥候及子弟,則是韓謙此時統治敘州的基礎。


  嶽陽此時正派使者前往荊州、襄州,意在說服張蟓、杜崇韜歸附湖南行台,而張蟓、杜崇韜及手下最為嫡係的核心將吏,有幾個人家族裏沒有蓄養成百上千的奴婢?


  再說他信昌侯府以及浙東郡王府,要是不蓄養奴婢部曲,哪裏能培養出忠心耿耿的數百家兵府衛?


  更不要說三皇子真想入主金陵的話,必然還要獲得江東世家宗族勢力的支持才行。


  李普不知道韓謙吃錯了哪門子藥,竟然敢在這時候去捅這個馬蜂窩?


  哪怕他覺得在三千殘兵在茅山要對付的敵人還不夠多、不夠強?


  於延陵埠被韓謙奪得兵權,李普心裏多少有些交卸重負之感,氣得還沒有現在厲害,他站在廳前,說話時,枯瘦的臉皮子都在微微顫抖著、哆嗦著。


  “前朝安史年間,叛軍圍睢陽,食盡,張巡及諸將不得已烹殺愛妾、仆僮犒賞將士,數百年來世人猶憶其義。我到底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令李侯爺如此悲憤?”韓謙坐在案前,看著義憤填膺的信昌侯李普,平靜的問道,“難不成李侯爺有更好的計策,能解眼下之困?”


  “那你可知此事傳出去,僅金陵之內將會有多少世家門閥要與你結仇?”李普質問道。


  天佑帝早年率淮南軍渡江,算是較為和平的接手當時還是升州節度使府治所的金陵城。


  自漢末吳都以降近千年積累的世家士族,在金陵城內的根基傳承就沒有徹底斷絕過,加上隨天佑帝入主金陵的新貴們,金陵蓄養奴婢的傳統在大楚開國這十數年以來,也算是臻於極致了。


  算上各家府上及城外田莊、作坊所豢養的奴婢,差不多占到金陵百萬人口的近六成。


  像馮家在金陵就擁有五千餘奴婢;三皇子楊元溥受封臨江郡王時,一次就得賞賜千戶、六千餘口奴婢。


  見韓謙沉默不語,李普繼續斥道:“此前,你據茅山,多多少少還能從周邊鎮埠征得糧穀,但從今日之後,不說淮南、淮東、荊襄、江東、江西的世家門閥了,金陵內外大小門閥近千家,皆人人自危,視你為仇寇,都將糾集部曲族兵與你為敵、與嶽陽為敵,你要如何應對之,你要嶽陽如何應對之?”


  韓謙看著隨李普從小茅峰趕來的李秀、李磧坐在大廳兩側的長案後,皆一副心有戚然的樣子,但他絲毫不覺得意外,李秀、李磧二人拋開與李普的親近關係,他們身為將門宗閥子弟,想要他們將屁股坐在最底層、最卑賤的奴婢這邊,怎麽可能?


  不過,麵對李普咄咄逼人的質問,韓謙也沒有精力跟他糾纏下來,霍然立起,目光淩厲的盯住李普,說道:“金陵及江左宗豪,即便那麽騎牆觀望者,最終要麽歸附於楚州,要麽投效於安寧宮,沒有一家會效命於嶽陽,我傳命征召江東及金陵奴婢入營,嶽陽有什麽為難的?”


  “但荊襄、江西、湖南宗閥世家卻不會這麽想。”李普說道,此時有李秀率四百多絕對忠誠的精銳騎兵站在他的身後,他說話的底氣也足上許多。


  韓謙冷哼道:“我身入金陵,立誓要與身後五萬婦孺共進退,從這一刻起,我身後便是萬丈懸崖,不管前方路途有多艱險,也唯有往前闖出一條生路來。你要畏難,可以退去嶽陽,說這一切皆是我擅自妄為,以後一切後果,自有我韓某人一力承擔。”


  韓謙話都說到這份上,信昌侯李普還能說什麽?

  他轉身看在座的諸將,似乎對他的苦口婆心也無動於衷,才省得林海崢、馮宣、趙無忌、郭奴兒等韓謙這些年所培養的嫡係,以及施績、魏常、肖大虎、竇榮新近提拔起來的將領,實際都是出身卑賤。


  信昌侯李普看向張平、袁國維,問道:“張大人、袁大人,你們對這事便沒有半點意見?”


  不要說張平了,李普相信袁國維站在三皇子、站在嶽陽的立場之上,也不應該放任韓謙胡作非為。


  這封告函傳出去,不僅會在嶽陽內部引起極大的紛爭,更斷絕了嶽陽招攬周邊勢力的可能。


  張平清咳一聲,假裝也是這時才知道告函的事情,和稀泥的說道:“或許派人去嶽陽,請殿下決之?”


  李普眼睛陰戾的盯住張平,沒想到他竟然不願旗幟分明的直接站出來質疑韓謙的行徑,而是將事情推到嶽陽議決,這不是幫著韓謙拖延,叫征召奴婢入伍之事變成既定的事實嗎?

  李普後悔剛才匆匆離開,都不知道這半天時間裏,韓謙有跟張平說過什麽,或者承諾過什麽。


  當然,張平再是神陵司的故吏,此時他公開身份乃是嶽陽派到韓謙身邊的監軍使,李普還不能摁住他的脖子,令他跟韓謙唱對台戲,他再看向袁國維坐在案後一聲都不吭,知道他勢單力微,今日恐怕是不可能叫韓謙收回成命了。


  “韓大人既然一意孤行,我也拿你沒轍,但還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後行!”李普負氣說道,拱拱手,再次與李秀、李磧一起退出議事大廳。


  走到廊前的院子裏,李普低聲問李秀:“你父親會如何看待這事?”


  “韓謙一意孤行,我父親出麵也不可能阻之,或許先派人去嶽陽,請殿下嚴令製止,更好一些。”李秀說道。


  李普心想大哥出麵都不能製止,隻會更損他李家的威勢,隻能撇下這事不提。


  張平、袁國維雖然不想旗幟分明的與信昌侯李普站到一起反對韓謙,但不意味著他們心裏沒有憂慮。


  待信昌侯李普負氣而走,張平問韓謙:“此事傳出去,驚擾必定不小,韓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我與李侯爺說過,我立誓與桃塢集婦孺共進退,身後便是萬丈懸崖,沒有退走一寸的可能,”


  韓謙知道張平、袁國維此時沒有站出來反對他,事後回到嶽陽必會受到責難,這也顯得他們二人的難得可貴。


  特別是張平還是神陵司的故吏。


  因此,韓謙對張平、袁國維也是更有耐心的解釋道,


  “金陵事變,江淮紛擾,而自楚州軍渡江以來,交戰之地,民眾都已經紛紛避入金陵城中;而茅山以西諸縣,世家宗閥子弟也都避入金陵城,目前已經使得金陵城內人滿為患。而隨著戰火的蔓延,上百萬人丁都避入金陵城,並非難以想象的事情,到這一步,楚州的圍城之策才算是完成。到時候茅山四周,村寨鎮埠皆空,我們想征糧也無處可征,更不要說妄圖憑借這點人馬妄圖有什麽作為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金陵城變成一座充滿絕望與死亡氣息的絕城。想要破解楚州的圍城之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將占據金陵百萬人丁五六成的奴婢,都從金陵城吸引出來,而不是讓他們像羊群似的,被驅趕到金陵城裏去。”


  “茅山存糧,供給四五萬婦孺也僅勉強能維持月餘,倘若真有成千上萬的奴婢來投,糧食怎麽解決?”袁國維問道。


  “那隻能與江東的世家門閥為敵了,”韓謙說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張平想明白韓謙要怎麽做,袁國維稍稍遲鈍一些,追問道:“要如何與江東世閥為敵?”


  “奴婢來投,用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編為營伍,盡可能遣往宣歙湖杭越秀等州就糧!”韓謙說道。


  分散的奴婢,就仿佛溫順的綿羊一般,隻會拖家帶口追隨主家逃入金陵城避難,通常來說不會想到掙脫主家的控製,舍近求遠、長途跋涉逃往數百裏之外的州縣就糧。


  更不要說楚州軍派兵馬進駐金壇、溧陽等城加強東線的封鎖,更不要說江東諸州縣都在招兵買馬,會嚴格控製流民湧入。


  想不出現大規模饑饉餓殍,韓謙所言或許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唯有組織起來的奴婢,才有可能拖家帶口,通過楚州軍的封鎖,進入太湖沿岸的州縣就糧。


  袁國維、張平,要是出身世族,也不可能入宮為宦,也不可能晚年隱仕於內府局為吏了,他們對貧賤低層,還是心存同情之理,就他們個人的立場,不會激烈站出來反對韓謙,但他們也還有另一層擔憂,問道:“嶽陽發函責難,韓大人要如何處之?”


  “哪怕是對轄域內的世家門閥交代,嶽陽也必然會發函質詢,但這是嶽陽要有的立場,而我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相信殿下也能理解,”韓謙示意林海崢、趙無忌他們都先退下去,照擬定的計劃行事,跟憂心忡忡的張平、袁國維二人說道,“以後的事情,等以後再說吧……”


  這會兒王珺在兩名健婦的看管下,捧著一疊書卷走過來,先站到大廳門外,等林海崢、趙無忌等將領都出去後,才款款走進來,跟韓謙說道:“這是我在隱雲庵所讀的幾卷書……”


  將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年都編入少年營後,平日除了操訓、修習刀弓腳拳外,韓謙暫時還用不到他們去承擔茅山內部的防守,還是希望將他們組織起來,抓緊時間讀書識字。


  不管怎麽說,基層武官雖然說對文化水平的要求不高,但除了強過普通人的武勇外,怎麽也要能讀得懂粗淺的書信令函,掌握基本的營伍軍規及操訓之法,能真正成為赤山軍合格的後備力量。


  茅山之中的藏書,多為道家經藏,卻是王珺帶到隱雲庵所讀,還有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冊,韓謙便要王珺拿過來抄為教本。


  “……”韓謙看著王珺一眼,見她換了一身淺綠色的抹胸襦裙,臉蛋迷人精致,肌膚白膩似雪,透著瓷器一般的光澤,示意她將書冊放到案前。


  王珺將一疊書放到案前,看到攤開長案上的一封告函,她也是沒有身為俘虜的自覺,歪著頭看了片晌,訝叫道:“想不到你竟然用此妙策,化解我爹爹的圍城之策!”


  張平、袁國維還在為世家門閥的強烈反彈而憂心忡忡,聽王珺這麽說,都詫異的看過來,心裏困惑不已,此策即便能解燃眉之急,但後患無窮,怎麽都不能算妙策吧?

  “妙在何處?”韓謙坐下來,饒有興致的看向王珺問道。


  “你在茅山征召奴婢入營,我爹爹他們正拙於兵力短缺,在靜山庵、在丹徒大概也無法坐得住多久,便也會被迫行此策吧?”王珺歪頭腦袋,明媚的眼眸,仿佛山間一泓清澈的深泉,看著韓謙說道。


  “……”張平、袁國維愣怔在那裏,突然間發現他們憂慮了半天,竟然還沒有王文謙的女兒看兩眼想得透。


  是啊,他們過於擔憂世家門閥的強烈反對,竟然連極淺的一層都沒有想透。


  楚州軍之所以要用圍城之策,主要還是拙於兵力之不足,擔心強攻會兩敗俱傷,最終使嶽陽漁翁得利。


  而韓謙強襲丹陽並毀之,與楚州撕破臉,迫使楚州軍必須要分更多的兵力部署到南線,便已經叫楚州軍渡江的兵力更加捉襟見肘。


  倘若韓謙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兵力快速擴充起來,將對楚州軍南線形成更大的壓力,那楚州軍招兵買馬、擴張兵力的需求就會變得更加迫切吧?


  倘若信王楊元演迫於快速擴充兵力的迫切需求,也從所控製的潤州、揚州等地召征奴婢入伍,那天下門閥還會盯著韓謙一個人罵嗎?


  到這時候,嶽陽眾人看待韓謙此時征召奴婢入伍,是不是就成了料敵於先、先敵一步的妙棋了?

  想到韓謙有這層算計在,張平、袁國維憂慮的心思便放寬了不少。


  袁國維忍不住問道:“韓大人為何剛才不跟李侯爺說明這點?”


  “與他這蠢貨費那麽多唇舌作甚?”韓謙笑道。


  張平尷尬的笑笑,暗想韓謙在他麵前故意嘲諷李普,或許是希望他能與信昌侯府那些人劃清界線,但這些年不僅僅他個人,他帶出來的弟子也都跟信昌侯恩怨纏繞,哪裏可能想劃清界線就能劃得清的?

  即便他不喜歡李普,也覺得李普的能力不足以領導神陵司江淮一脈,更不要奢望複國雪恨了,但他能站到夫人、姚惜水、吉祥他們的對立麵去?


  袁國維也沒有接韓謙的話茬,李普再差勁,也是殿下的嶽丈,他忠於殿下,總不能跟著韓謙奚落李普,他看向王珺,岔開話題跟韓謙說道:“王小姐身邊,或許需要增加護衛……”


  王珺有些悶悶不樂的站在一旁。


  韓謙看了王珺一眼,他知道袁國維是擔心王文謙派人潛進來將王珺救走,袁國維即便無意加害王珺,但也擔心如此聰慧的王珺回到其父身邊,會將他們這邊的每一步動作都看得透徹。


  那就不好玩了。


  “我會加派人手護衛王大小姐的安全。”韓謙也不會拂了袁國維的好意,點頭答應道。


  說實話,韓謙事前能想到他先征召奴婢入伍,楚州軍會迫於壓力追隨,主要還是他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在既定的曆史進程裏,楚州軍會如何圍城,又為何在圍城數月之後功虧一簣。


  很明顯的一點,就是在既定的曆史進程裏,信王楊元演將安寧宮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卻也沒有獲得江東門閥世族的支持。


  那在既定的曆史進程裏,信王楊元演到底在圍攻金陵過程中,在哪點上深深傷害到江東的門閥世族?

  袁國維、張平二人放下心裏的憂慮,也告辭離開議事大廳,照既定的計劃分頭負責手裏的一攤事,王珺卻沒有急著在健婦的看管下離開,見韓謙坐在那裏翻看她捧來的書冊,問道:“可還有用?”


  “這兩冊書可以挑出來給少年營作教本,”韓謙挑兩冊書另放到一邊,抬頭看向王珺明媚如星辰的美眸,問道,“你可要我放你回去?”


  “我此時去丹徒,隻會叫我爹爹為難。再者說,山外正值炎炎夏日,山裏還是要蔭涼許多。”王珺搖頭說道。


  “你是不是曉得我會來金陵?”韓謙突然問道。


  王珺卻沒有回答韓謙的問題,請求道:“你將敘州紡棉之法授我可好?”


  “我不是我父親。”韓謙搖頭拒絕道。


  “那我不打憂你了。”王珺略帶黯然的說道,轉身走出議事大廳。


  韓謙站在廊前,看王郡看在山澗前似在眺望什麽,他敲了敲額頭又重新走回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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