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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與人鬥

  夜色已深,秋湖山別院東院,燭火通明。


  “老奴教子無方,經營山莊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惹下這樁禍事,老奴辜負家主托負,滿心羞愧,也沒有臉再留下來服侍家主跟少主人。”範錫程跪在堂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著請辭離開山莊。


  韓謙站在一旁,看著父親韓道勳燭光映照下的臉陰晴不定,知道他父親韓道勳身邊沒有趁用的人手,是絕對不願意看到跟著自己多年的家兵範錫程就這麽離開的——範錫程跟其他家兵還不一樣,早年積軍功贖了身籍,還是有去留自由的,目前留在韓道勳身邊,算是門客。


  “此事錯在孩兒——要不是謙兒任性,沒有跟範爺商議就開口同意佃戶進山伐獵,絕不會激起今日的事端。此事範爺沒有半點過錯,要怪就怪謙兒太任性了——隻是事情已經發生,韓家倘若擅用私刑,有累父親的聲名。父親常說朝中凶險,行事需如履薄冰,不可大意妄為,範爺失子心痛,大黑失兄情切,孩兒不想事情一錯再錯,才對範爺說了一些過激的話,但孩兒心裏卻絕非那麽想的。”韓謙“啪嗒”一聲,也撲在石板地上,跪下就後悔了,這石板地堅硬無比,磕得他膝蓋生疼,心裏暗直罵娘,當下硬著頭皮,將早就想好的言辭說出來。


  韓謙這麽說,不要說韓道勳了,範錫程也是一臉的錯愕,當真是心裏有萬種委屈,一時間也沒有辦法訴說出口了。


  他能訴說什麽?

  訴說自己忠心耿耿,絕沒有篡奪田產之意?

  韓謙都說了,當眾故意說那樣的話,隻是不希望他們激動之餘再做錯事,他本意不是這麽想的。


  訴說事情肇起,是少主韓謙私下任性胡亂許諾佃戶進山伐獵有錯?


  韓謙都承認這是他的錯了。


  那整件事所有的責任,不就是範武成完全沒有將少主韓謙的話放在眼裏,急於將趙氏父子趕出田莊所致嗎?


  範錫程他還能再說什麽?

  甚至他這時候再提辭行的話,都顯得他範錫程無視家主恩義、不知好歹了。


  韓道勳也頗為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驢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這時候知道認錯了?


  不知道韓謙怎麽就轉了性,韓道勳也是滿肚子訓斥的話憋在嗓子眼裏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作為父親,對自己兒子最惱恨的,不是不學無術,而是不知悔改。


  韓謙知錯認錯,而且在事情發生後,知道彌補,沒有讓事情一錯再錯,韓道勳還能再訓斥什麽?

  “瞧你惹出來的好事!你給我好好跪著反省,”


  為了安慰範錫程,韓道勳還是板起臉令韓謙繼續跪在那裏,又一臉痛惜的將範錫程攙扶起來,說道,

  “武成是個好孩子,人情煉達,又有幹才,我也想過要將這孩子收到膝下,發生這樣的事,我心痛不在你之下啊……”


  韓謙還滿心疑惑範武成怎麽會跟姚惜水勾結起來害他,聽了這話,心想禍根或許就出在這上麵。


  且不管這是不是父親韓道勳收攏人心的手段,但要是範武成曾經聽過這樣的話,有自己暴病而亡之後他取而代之的妄想也是正常,也無怪平常眉宇時會有一股難抑的孤傲之氣,就算沒有被晚紅樓收買,也是死得活該。


  範錫程雖然心裏苦澀無比,還有難平之氣,但家主韓道勳都將話說到這份了,他也沒有辦法再說什麽了,畢竟整件事還在武成自身。


  就連他都忍氣認下少主韓謙許諾的佃戶進山之事,偏偏武成忍不住這口氣,要將趙家父子趕走,卻又麻痹大意被少年趙無忌射殺。


  範錫程早年殺人如麻,雙手染滿鮮血,年紀一大,心性也是淡了,今天才叫少主韓謙這麽折騰,也沒有為養子範武成複仇的心思,想著或許武成命該如此。


  “武成好歹是韓家的人,待縣衙結案後,你們就去將他的屍身領回來,在後山挑一處風水寶地安葬。”韓道勳不想再在範武成的事情上糾纏,但該有的也會表示。


  “


  多謝家主。”範錫程說道。


  “理應叫趙無忌那小兔崽子,在武成墳前守孝,也不能太便宜了這些賤民。要不然的話,這左右真就不把我韓家當一回事了!”韓謙跪在地上說道。


  韓道勳原本不想多事,想著這件事後將趙老倌、趙無忌父子及家人從田莊逐出去就是,但聽兒子韓謙這麽說,問範錫程:“你要覺得可以,那就捎個信給劉遠,相信這點麵子他會給我韓家……”


  範錫程也不想再見到趙家父子,但話都讓少主韓謙搶先說了,他還能說“不”?

  “老奴這就帶著趙闊他們,到縣裏將武成的屍身領回來了。”範錫程說道。


  “去吧……”韓道勳示意範錫程他們先去辦事,他還有話跟兒子韓謙交待。


  “……”


  韓謙跪著膝蓋又酸又麻,肚子裏直罵娘,偷瞅他父親韓道勳在燭火下濃眉緊蹙,不知道有什麽憂心之事壓在他的心頭,顯然是有些話猶豫著要不要跟他這個不肖子說。


  “剛剛賜封臨江侯的三皇子年紀已經有十三歲了,不宜久居宮中,擇日就會遷到宮外居住,到時候也將挑選四名大臣之子到臨江侯府陪讀——你到時候也會到殿下身邊陪讀……”韓道勳苦歎一口氣,坐在燭前說道。


  韓謙聞聲一震,他對宮闈之事再生疏,也知道姚惜水這些人費盡心機殺他、又偽造他暴病身故的假象,極可能跟此事有關,有人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


  看到他父親韓道勳愁眉苦臉的樣子,韓謙知道他父親韓道勳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是不想他惹來禍事,而晚紅樓不惜費盡心機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顯然不會是替他老韓家著想……


  …………


  …………


  說是三皇子臨江侯擇日出宮,但此時還沒有出宮,韓謙作為皇後欽定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也沒有必要這時候就到臨江侯府,暫時還繼續留在山莊裏修身養性。


  雖說這次山莊發生這樣的事情,韓謙出乎反常的,沒有將他氣得心絞痛,但韓道勳在山莊住了三日,在範武成葬禮後返回城裏時,猶是滿心憂慮。


  常說伴君如伴虎,韓道勳在朝中也有如履薄冰之感,完全不知道韓謙到三皇子臨江侯身邊陪讀,會發生怎樣的事。


  然而大臣之子能在皇子身邊陪讀,是莫大的榮譽,也會有相應的封賞,自然就容不得韓道勳拒絕。


  韓謙看著父親韓道勳的馬車,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搖拽著拐出山道,他才與範錫程在趙闊等家兵的簇擁下,勒馬返回山莊。


  韓謙可不為有機會到皇子身邊陪讀就沾沾自喜。


  他就算再狂妄無知,也知道在皇子身邊陪讀,實在不是什麽好差事。


  他還沒有到三皇子臨江侯身邊陪讀,幕後勢力就不惜動用姚惜水這枚棋來毒殺他、想要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這他媽能是好差事?


  比起這個,他寧可逃回宣州去,逍遙快活的當一個世家子,靜待天佑帝四年後駕崩。


  然而,就算他能夠推掉皇子陪讀這苦差事,晚紅樓那麽深的圖謀,最大的破綻就出在他的身上,他此時逃離家兵的保護,有可能活著逃到宣州嗎?

  當然,韓謙也沒有想著將這一切都說給他父親聽。


  說出來,誰會信?

  再說了,晚紅樓敢算計到三皇子楊元溥的頭上,誰知道他們背後的勢力有多強大、布局有多深?

  此時將這一切揭穿、捅出去,誰知道會不會逼得他們直接狗急跳牆,將他跟他父親都滅了口?


  韓謙強忍住喊住他父親、吐露一切的衝動。


  看範錫程在前麵騎了一匹瘦馬往山莊而行,沮喪得就像是生了一場重病,精氣神比以往差了一大截,韓謙神色稍振,想到夢境世界的一句話:“與人鬥,其樂無窮;與天鬥,其樂無窮……”


  車到山前必有路,晚紅樓再是狠角色,也是人啊。


  當下,韓謙也不管範錫程心裏會怎麽想,就直接要趙闊陪著他前往後山。


  山莊之後

  ,穿過一片道路狹窄、地勢陡峭的密林,地勢又稍開闊一些,一片坡地圍在山坳裏,一座新墳孤零零的矗立在一顆兩人合抱才夠的百年古樹下。


  墳旁搭成一間簡陋的茅屋,少年趙無忌神情倨傲的盤坐在茅屋裏,黑雲弓橫在膝前。


  一個身穿麻布衣裳的瘦弱少女,正將少年趙無忌吃得幹幹淨淨的碗碟收拾到隻竹籃子裏,看到韓謙、趙闊上山來,少女大膽的朝這邊張望了好幾眼,待韓謙他們走近,才低下頭。


  “……”韓謙打量了趙無忌的姐姐一眼。


  雖說低下頭,但他們身處下方,能看到趙庭兒巴掌大的小臉,幹淨得就像一汪山泉似的,長長眼睫毛下,眸子有如夜空中的星子般靈動,難以想象山野之間,能有如此的秀色——就是太瘦、身子太單薄了一些,以致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揚。


  當然了,韓謙也懷疑是不是自己在山莊憋太久,才會覺得山野少女竟也相當不錯。


  少年趙無忌站起來,捧著黑雲弓就要跪到韓謙跟前謝救命之恩。


  “你心裏無法伏跪之意,你也不是低頭跪人之人,又何必為難自己?”韓謙哂然一笑,讓少年趙無忌站在那裏說話。


  少年趙無忌眼睛流露出感激之色,將黑雲弓遞過來:“我爹爹說此弓太過貴重,無忌不該收少主這麽重的禮物?”


  “你爹大概是說此弓不祥,要不是此弓,也不會惹下這樣的禍事吧?”


  韓謙心裏一笑,負手說道,


  “要不是此弓,你們即便不被送到縣衙治罪,也會被趕出田莊,流離失所,你真就甘心?”


  “……”少年趙無忌抬頭看著韓謙,眼瞳裏有些微的迷茫,但是誰也注意不到,少女趙庭兒看向地麵的眼瞳這一刻卻是灼灼發亮。


  “你要覺得,你一家老小理應被逐趕出去,這黑雲弓你便還給我。要是你心裏有不甘,那你就留下這黑雲弓,倘若往後還有什麽惡奴敢來奪你們父子姊弟的立錐之地,可用此弓殺之!”韓謙說道。


  少年趙無忌聽了韓謙這話,眼神才堅定起來,一雙還有些稚嫩的手,將黑雲弓抓得更緊。


  聽了韓謙這話,趙闊心裏才是一歎,暗道少主從頭竟然真是有意借少年趙無忌的手殺死範武成,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看到少主韓謙轉身看過來,趙闊低下頭來,避開少主韓謙那能殺人的淩厲眼神。


  “趙闊,你先退下去,我要傳授趙無忌一段箭訣。”韓謙對趙闊說道。


  “是!”趙闊卑微的躬身施禮,退到下麵的山林裏,但也沒有離開太遠,以示他還要盡貼身保護少主韓謙的職責。


  “我箭術無成,但有一個好師父,在年少時曾傳授我一段箭訣,我練不出什麽高超的箭術,傳給你或許有用,”韓謙說道,隨後將當年在楚州時那老道傳授給他的箭訣傳授給少年趙無忌,“雙手撐弓在身前,參天大樹立荒原,間架得當似滿月,大形充盈見渾圓,精神提起複坦然,周身鼓蕩亂回環……”


  韓謙荒廢太久,不管石公拳以及這段箭訣多厲害,他都不奢望能在三四年間練成當世的頂尖強者。


  而倘若眼前這少年趙無忌,真能為己所用,或許要比範錫程、趙闊這些老匹夫更值得信任。


  “要你在範武成墳前守孝,不是別人要以此來羞辱你,實際上這是我提出來的,你也不要連這點羞辱都忍受不了。你耐著性子在此琢磨箭術,過些天我再來傳授你石公拳,”韓謙說道,“此外,你識不識字?”


  “不識得!”少年趙無忌說道。


  “不識字可不成,”韓謙摸著下巴說道,“識字不求多精深,但要能讀得通書才成——這樣吧,我還會在山莊留些日子,那這些日子,你每天清晨下山到東院來,我教你識字。要是有人敢攔你,你知道怎麽做的。”


  “少主的命令,無忌絕不敢或忘。”少年趙無忌堅定的說道。


  韓謙滿意的點點頭,便與趙庭兒、趙無忌姐弟告別,昂然下山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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