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佛經》
幽都地界，黃泉路上，大片大片血般鮮紅的曼珠沙華盛開其上，成了這長長孤寂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奇異的花香，接引這片火照之路上無知無覺的幽魂走向路的盡頭。而陽壽未盡的孤魂野鬼隻能在這無際的花海中遊蕩，等待時間到來的那刻。
這裏是望不盡的悲傷與孤寂，在這悠悠之路上，與飄飄渺渺的幽魂不同，一位紅衣女子緩慢走在這條絕望悲戚的路上，她的到來，讓接引的曼珠沙華盛開得更加妖冶豔烈，花香凝久不散。她頎長的仙裙墜地，鋪在路上，與火似的曼珠沙華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女子的麵容如雲霧籠罩，看不清楚，唯一清晰之處便是眉心那抹血豔的花朵。
曼珠沙華的搖曳，為她開路，她踏著異香，走向黃泉路的盡頭。
血黃的忘川河水翻滾，孤魂野鬼在裏麵嘶嚎，受盡蟲蛇的撕咬。紅衣女子停在奈河橋上，看盡忘川河上的慘象。她的眸光最終落在被鎖鏈捆綁在這汙濁河水中的女魂身上，她的魂魄慘淡，接近透明，已經是極盡虛弱的樣子。隻是忘川河內的銅蛇鐵狗依舊沒有放過她，狠狠咬噬她殘破不堪的魂魄。每一次，女子的表情都是極為痛苦，隻是太過於虛弱的她已經不能淒厲地喊出神魂中的疼痛。
紅衣女子靜靜望著女子，好一會兒，她才開口：“你還是不肯放棄嗎？”聲音清冷，如極天的冰雪初臨，清淩淩地洗人神靈。
忘川河內的女魂仿似清醒片刻，她艱難張了張嘴，聲音虛弱傳出：“不久就到一千年了，我就可以投胎轉世，再見到他一麵。”她說完，唇角勾起，臉上是滿足的笑意，衝淡了之前的痛苦。
“原來你竟是堅持了這麽久，一千年了……”紅衣女子呢喃說道。一千年，是她的一個誓約，每一千年，她便會遵守承諾現身幽冥之獄，查看過往的幽魂。於她而言，一千年眨眼就會過去，隻是對這些凡人而言，卻是輪回數次，於忘川河內的遊魂來說，卻是無盡的折磨。
女子紅玉的雙眸望著正在飽受折磨的魂魄：“一千年了，即便你投胎又能如何？你不會不知道，以你這樣的殘魂投入人世，你的人身會百病纏身，虛弱不堪，你不能陪他走完一生！為這短暫的數年，值得嗎？”她沒有問的是為這短短的數載，哪怕身死魂散也在所不惜嗎？雖未出口，但是她與她皆知。
忘川河內，女魂露出淒慘的笑容：“神女，你不知道，在這幾乎千年的時光裏，我看著他一次次從奈河橋上走過，我一次次用盡全力呼喚他，可是他終是聽不見，也看不見我。我們隻能一次次錯過，遠遠比忘川河內的疼痛更讓我無法忍受。”
“若是他不記得你了，你這千年的苦等豈不是終要白費？”紅衣神女依舊期望女魂不要再堅持，她雖是看盡人的生死，早已經麻木，但是女魂的堅持仍舊讓她動容。
女魂抬眼看著奈河橋上飄飄蕩蕩接連不斷的魂魄，忽然張口說道：“那時便是我魂飛魄散的時候了！他不記得我，在這天地間也不會有我了。我亦不會再傷心難過了。”
女魂慢慢將目光定在奈河橋上紅衣神女的身上：“神女，你可知情為何物？”
奈河橋上的神女長久不再作答，隻是在女魂看不見的雲霧之中，紅衣神女的紅眸之中溢上懵懂之色。她初具神識便是接引之使，掌管陰間之事，從不過問人間諸事，人間的情愛也是她從未涉及的。
紅衣神女凝神思考，卻終無所獲，再回神之時，竟然來到一個小亭子處，亭子裏一位老婆婆端坐在那裏，她從一旁的桶內舀了一碗湯，給往生的幽魂每個舀上一碗，那些幽魂端起喝了，眼中的濁氣盡退，瞬間純淨如嬰孩，老婆婆打發了幽魂，幽魂懵懵懂懂投胎去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孟婆。
孟婆一抬頭，看到亭外站著的紅衣神女，笑得和藹：“神女來了，這次可是比以前要早些呀！”
紅衣神女頷首，緩緩踱步到孟婆近前，道：“閑來無事，又聽得這些年來幽冥之獄的幽魂喊叫似是比以前淒厲了些，便來查看。”
孟婆聽了，歎了一口氣：“唉，不知是這人間生了何事，一時間這幽都就多了甚多的冤魂，陽壽未盡，不能投胎，隻能在這裏遊蕩了。終日每個安靜的時候，我這老婆子最近被他們吵得頭都疼！”孟婆指了指腦袋，很是無奈的樣子。
“這就是天上諸神之事了。”紅衣神女說道，語氣不急不緩，這件事，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她便不會插手。
孟婆就是抱怨，也不會勉強神女做些什麽，幽冥之獄，從來都是各司其職，他們看盡人間的生死，早就不會有普度眾生的憐憫之心。反而一切都是按照天道來運行，不曾混亂。眾神皆知，若是幽都一亂，這三界六道也必會生出大事來，因此，對掌管幽都的神也都甚是尊重。
“婆婆，你可知情為何物？”紅衣神女見到與幽魂接觸甚密的孟婆，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問。
孟婆先是訝然，而後了然笑道：“神女定然是又看見忘川河裏的女魂了吧！”看到神女點頭，孟婆手指著腳邊的木桶，裏麵湯水平靜不起一絲波瀾，她道：“這是孟婆湯，是我這老婆子從人間收集的喜、悲、痛、恨、愁、愛五種眼淚又混合這忘川河水而成。我不知道這情究竟是何物，隻是知道任何人喝了我這孟婆湯，都會了前塵舊夢，斷前因後果。忘盡一世浮沉得失，一生愛恨情仇，來生都同陌路人相見不識。萬丈紅塵的一切情情愛愛隨著孟婆湯入喉，都會如煙消雲散一般。女魂執著於愛，不願喝下這孟婆湯，甘願跳下忘川河受盡千年折磨，隻是她的一生摯愛不還是在這千年裏忘記了她一次又一次？”
“所以，這情愛卻是最終無果，相念千年，最終是敵不過天道，最終都會消弭於無形。”紅衣神女若有所思地說道。
孟婆大笑道：“神女聰慧，一點兒就透，不愧是佛光之下的神使。”
神女搖搖頭：“婆婆謬讚了，是我一時迷糊了。隻是想到那女魂，她也著實可憐！”執念千年，未必就會換來心中所愛。
孟婆遠望翻滾的忘川河水，道：“上古女媧神造就凡人，甚是奇特。不過肉體凡胎，終究少了一絲兒靈慧，就造成了有些人太過於執著。”
神女點了點頭：“不過，他們也有我們諸神所不及之處，這份勇敢，身為仙人的我們恐怕也沒有。”
孟婆瞧了神女一眼，正色道：“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所在，怎麽可以如凡人一般不顧生死？這放到他們身上是勇氣，放到我們身上就是魯莽了！諸神如此，三界六道豈不是要大亂了！”
神女一聽，恍然明白：“多謝婆婆指點。”
孟婆見此，含笑點頭：“神女客氣了。”
神女不再打擾繁忙的孟婆，一步步走下小亭子，最終停留在忘川河邊一塊石頭前。石頭上鮮紅如血刻著四個大字：早登彼岸。而其餘之地，則是深深淺淺刻著眾多男男女女的名字。
“無盡的輪回，終會忘記，誰又能執手三生。”神女長長歎息一聲。
卻在這時，大片鮮紅的曼珠沙華中閃現一道人影，一個白衣小童見到三生石前的神女，趕忙急急奔跑過來，直至到了近前，他躬身施禮道：“神女，尊者與您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