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輕騎
見皇帝神情劇變,霍去病有些擔憂,他畢竟是生長在侯府中的孩子,自小耳濡目染慣了,雖然不敢欺君罔上,但是話裏可以避重就輕,隻說是府裏來的異人,並不說是母親給自己找的老師。
劉徹又問帛書是何人所寫,得到同樣的答案後忽然仰天大笑,笑的忘乎所以,內侍們聞聲而來,交頭接耳,不知皇帝因何發笑,霍去病尷尬的跪坐著,如在針氈之上,他雖然是外戚,但龍顏喜怒無常,誰知道下一秒會不會翻臉。
母親肯定不會害自己,老師也不會故意觸怒天子,皇帝是真的因為開心而笑,帛書加上玉佩,一定傳達了一個巨大的好消息,霍去病快速分析過後,心中大定。
他猜的沒錯,劉徹是真的欣喜若狂,皇家密檔中有高祖皇帝留下的許多交代,其中有一條是關於神仙的,劉邦在和項羽的交戰中,可謂屢敗屢戰,有一次打得丟盔卸甲,孤身逃亡,若不是神仙搭救,早成了楚軍刀下之鬼,這天下自然也就是項羽的了,為了報答神仙的救命之恩,劉邦以羊脂白玉相贈,神仙笑納之後在白玉上刻了昆吾二字,與高祖相約若幹年後子孫拿著玉佩相見換取封賞。
區區封賞,劉徹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哪怕是封萬戶侯也舍得,他高興的是神仙再現,並且將玉佩與帛書一並獻上,意思已經非常明白,有神仙助戰,此番北伐匈奴原本勝算隻在五五之間,現在就有十成把握。
“去病,此人在何處,朕要召見他,對了,讓東方朔也來。” 劉徹興致勃勃之餘心思依然縝密,叫東方朔來是辨別神仙的真偽,這年頭江湖術士可不少。
“遵旨!”少年霍去病喜氣洋洋,飛一般奔出去,策馬馳出未央宮。
可是老師卻蹤跡全無,不在府裏,也沒留下任何地址,把未央宮北闕找遍了也不見人影,少年醒悟過來,看老師的裝束乃市井中人,應該去坊間尋找才是,於是策馬去市集轉悠,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正在耍猴賣藝的老師。
霍去病覺得臉上發燙,老師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賣藝,傳出去豈不丟死人了,他硬生生忍著脾氣,太陽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撥轉馬頭走了,劉彥直隔著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已經看到了兒子尷尬羞怒的表情,不以為然,繼續敲著手中的小銅鑼,猴子賣力的表演著翻跟頭的雜技,周圍銅錢如雨點般灑下,叫好聲一片,但在霍去病聽來如同針刺一般。
少年先回未央宮複旨,隻說那人不辭而別,再也尋不見了,皇帝並未雷霆震怒,真神仙嘛,都是有性格的,又不是東方朔那樣的弄臣,他沉吟片刻,下了一道旨意,封霍去病為驃姚校尉,隨衛青遠征匈奴。
這次征伐匈奴是早已定好的,軍馬糧秣早已準備就緒,隻等良辰吉日出征,本來沒打算讓霍去病這麽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參戰,但皇帝臨時改變了主意,不但讓他隨同大軍征戰漠南,還封他一個僅低於將軍的校尉。
霍去病驚喜萬分,再三拜謝,皇帝風輕雲淡,將案上的玉佩讓內侍交給外甥。
“這個你戴著吧。”皇帝說,“朕用不著。”
一頭霧水的霍去病回到了陳府,向母親稟告今天發生的事情,衛少兒雖然擔憂,但想想弟弟衛青是領軍主帥,再苦也苦不到外甥,而且衛家出身卑微,需要軍功來夯實基礎,再說,還有一個神仙生父罩著呢。
“兒啊,此番出戰要聽你舅舅的話,做個督糧官就好。”衛少兒不懂行軍打仗,隻知道督糧官這個職務是最安全的。
“我要做就做大將軍。”霍去病傲然道,他從小沒有父親,是在脂粉堆裏長大的,寵溺的無法無天,弓馬勉強還算嫻熟,但是相比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還是不夠看,這份野心引起了母親深深的憂慮,但皇帝金口玉言,一切都無法改變了。
“那個什麽老師,就是個騙子。”霍去病憤憤道,“兒子看到他在市井賣藝。”
衛少兒溫柔的笑笑,她並不在意,是該讓那家夥嚐嚐被自己兒子鄙視的滋味,誰讓他拋下這娘倆呢。
……
數日後,霍去病帶著二百輕騎,從長安出發直奔河東定襄,他的舅父,皇帝的小舅子,大將軍衛青率領十萬大軍在定襄駐紮,正在等待出征的聖旨。
霍去病駐足山坡上,眺望定襄漢軍大營,連綿十裏,旌旗招展,二月寒風如刀,貂裘下少年一腔熱血滾燙,執掌帥印,橫掃匈奴,豪情壯誌就要變成現實了。
但是進了大營之後,現實給了他殘酷一擊,軍中生活實在是太艱苦了,就算是將軍也隻能住帳篷,寒夜裏裹緊被子依然瑟瑟發抖,大將軍衛青很照顧這個來鍍金的外甥,給他安排了二十個親兵隨身伺候,早上不用升帳,也不用操練,連吃飯都是小灶。
但霍去病是個倔強的少年,他不希望被人看成躲在舅舅羽翼下的雛鳥,每天帶著一幫親兵縱馬射獵,苦練殺敵本領,但那些老兵看了,依然隻是搖頭嗤笑。
衛青今年隻有三十歲,但已經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大將軍的軍職不是憑借皇帝姐夫的關係,而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作為奴仆的兒子,又是卑賤的私生子,自幼生活環境極為惡劣,被人當成畜生一般對待,十五歲時,因姐姐衛子夫被皇帝寵幸,一夜之間從養馬的奴仆成為皇帝的近臣侍中,換別人早就得意忘形,惹來殺身之禍了,但衛青並沒有忘乎所以,他依然保持著低調謹慎的作風,於是更加得到皇帝信任,再加上軍功顯赫,年紀輕輕成為大漢朝最高軍事長官就在情理之中了。
外甥霍去病同樣是奴仆之子,也同樣是私通生下的孩子,但他和衛青不同,幼年時期就憑借皇後的關係脫離了苦海,錦衣玉食長大的,根本吃不得苦,此番隨軍出征,不過是曆練一番,將來提拔的時候掩人之口而已,所以衛青壓根就沒打算讓他上戰場。
又過了幾天,大軍如期出征,開拔之前衛青命令霍去病留守後方督運糧草,霍去病雖然不甘心,但是軍令如山,不得不從。
十萬漢軍出塞遠征,大營空空如也,隻有三千老弱留守,霍去病身披玄甲,在帳篷裏生著悶氣,忽然門簾一挑,有人不請自入。
“大膽!”霍去病怒喝道,定睛一看,卻是“老師”來了,身上還披著漢軍衣甲,看起來像個老卒。
劉彥直早就來到了定襄大營,暗地裏觀察漢軍動向,漢武帝時期的西漢軍隊非常強大,首先是武器上的代差,漢軍普遍裝備鋼鐵打造的環首刀,同樣是鋼鐵鍛造的箭鏃比匈奴人使用的骨鏃犀利多了,戰馬也相對充足,唯一不足的是士兵的素質,中原農家子弟畢竟比不上馬背上的民族,但數量優勢可以抵消質量上的差距。
沒想到的是,衛青行事保守,不敢讓外甥以身犯險,所以劉彥直不得不親自出馬,鼓勵兒子違反一次軍紀。
“你這騙子!”霍去病正一肚子戾氣沒處發泄呢,拔劍在手,照頭就劈。
劉彥直隨手一彈,寶劍脫手而出,霍去病捂著崩裂的虎口剛要叫衛兵,卻見“老師”指著營帳中央沙盤的一角道:“匈奴王庭在這兒,如果你今夜出發,大概七天抵達此處,趕在衛青之前把他們一鍋端。”
霍去病不由自主的走到沙盤前,他並不是一竅不通的軍盲,雖然沒上過戰場,但也聽說過很多典故常識,老師所說的長途奔襲並不是不可行,隻是實施過程中會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比如大風沙,比如缺水,迷路,沒有合適的向導,孤軍深入大漠就等於找死。
仿佛猜到他所想一般,劉彥直用手將沙盤打亂,重新布置:“這地圖太不精準,這兒有綠洲沒有標出來,這裏是流沙區,還有這裏,水草肥美……”他重塑的沙盤更加複雜而精確,每一處泉眼和綠洲都標注出來,甚至劃出了突襲的線路。
霍去病亢奮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他相信老師所說的一切,雖然一刻前他還想拔劍斬了此人。
“可是我手裏沒有兵符,就算有,也沒有精兵可帶。”年輕的校尉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紅暈,“擅自出戰也是抗命,要斬首的。”
“兵符不是問題,大營裏還有三千老卒,別小看這些人,經驗豐富,吃苦耐勞,你挑出八百人來,每人三匹馬,不配重甲,隻帶刀弓,每人三壺箭,水和幹糧帶夠,輕裝急進,歇馬不歇人,七天,一定能殺到匈奴王庭。”
“向導呢?”霍去病還不放心,他不在乎吃苦受累,犧牲流血,但對勝敗極為重視,隻有沙盤沒有向導,還是白搭。
劉彥直笑道:“你以為這沙盤地圖是怎麽來的。”說著將兵符放在案子上。
“幹了!”到底是十七歲的少年,熱血湧上來,再也不管起來,拿起兵符,讓親兵傳令下去,全軍集合。
不大工夫,三千老弱在校場列隊完畢,霍去病去挑了八百名體格還算過得去的老兵,每人配備三匹戰馬,輕裝出發,連夜北進。
少年將軍意氣奮發,一馬當先,頭盔上的白羽被夕陽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