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唐宮奇案之銀香囊> 第四章 天星如雪

第四章 天星如雪

  大行皇帝在京僅存的這個幼子,實在不是個能執掌江山的材料。


  隆基一身斬衰孝服,伏於父親身後、兄弟之間,半抬著頭,靜靜注視正在神主之前持喪杖行禮的堂弟李重茂。說來已是十六歲的人,也成了婚,卻仍舉動呆滯幼稚得象個幾歲孩童,全靠身邊的司禮丞高戩一步步提點。


  重茂小夫妻近來一直住在相王府,與堂兄弟姐妹朝夕相處。隆基能斷定,他不是心機深沉故意假裝癡呆以自保,他是真的天性愚鈍,真不太會說話辦事。


  給他吃的,他就吃,叫他脫了衣服上床,他會睡覺。問他十句話,他能緩慢答個兩三句,還經常辭不達意。取笑侮辱他,他基本上也不懂,但能感覺出惡意,自己低著頭躲開。


  跟隨重茂入居相王府的保母擦著眼淚告訴隆基兄弟等,四郎生下來就是如此,很早即顯出癡兒狀,直到六七歲才學會說幾句話。他父親命醫人來看過治過,針藥無效,後來也不在意了。曾有個老醫悄悄告訴保母,隻怕是因為孩子生父年紀太大又耽溺於酒,這樣極易生下癡兒……所以韋後雖厭惡忌憚庶子,對重茂卻一直放手不理,隻當世上沒這麽個人。


  而這個癡呆少年,如今卻坐上了九五至尊金殿禦座。


  景雲元年六月甲申,韋皇後臨朝攝政,赦天下,改元“唐隆”。進相王旦為太尉,雍王守禮為幽王,壽春王成器為宋王,以從人望。丁亥,大行皇帝幼子溫王重茂即位,尊韋後為皇太後。


  隆基又望向靈柩那一邊的服喪婦人,打頭跪坐在最前方的自然是韋太後。也一身斬衰重孝的中年婦人緊緊盯住少年皇帝,雙唇抿出深紋,臉上寫滿刻薄挑剔,看不出一絲一毫母親應有的慈愛憐惜。


  新皇帝非常害怕嫡母,總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躲在離她最遠處,人人都看得出來。柩前即位的禮典上,他一直努力靠近四叔父相王。後來向太後行拜禮,他一起身就靠向姑母太平長公主——他明白這兩位長輩是如今天底下最能保護自己的人。


  韋太後身後左右跪伏著的命婦,分別是她愛女安樂公主和太平長公主。安樂公主還是那一副美目流盼嬌豔欲滴的不安份樣子,相比之下,姑母太平長公主氣度沉穩得多。她以手支席挺直著腰身,凝思不語的模樣,讓隆基想起昨晚在寺內拜謁過的觀音坐像。


  想到昨晚,他忍不住抿了下嘴角,強壓住笑意。目光又去姑母身後尋找那個高挑修長的身影……嗯,不會在那裏的。太極殿先帝神主旁邊,沒有護衛下人的位置。


  昨晚他去了城外寶昌寺,夜禁之後微行。他在潞州結交的好友銅鞮令張暐,經由吏部安排,入京待選,賃居寶昌寺閑房,並在那裏為他奔走聯絡京中文武賢才——相王太平公主兩家回京後,受到禁軍比往日更嚴密十倍的監視,隆基實在不敢再在父親或自己家中做這事。


  他和姑母也約定各遣心腹,每晚在寶昌寺碰頭交換消息。昨日是丙日,他親自去了,果如約定一樣見到太平長公主遣來的人——女校尉修多羅。


  張暐為隆基安排這等消遣,駕輕就熟。他早早備下酒食,又知趣地禁人打擾。隆基與修多羅說完正事,溫存整宿,心滿意足,日出分手各自回家。出寺門前,張暐還向他調笑:

  “恭喜三郎又得新寵,可別忘了潞州我家裏那對母子喲。”


  張暐家中的舞伎趙姬,貌美身嬌,隆基對之一見鍾情,張暐也慨然割愛相贈。因怕妻子不喜,隆基並沒把趙姬帶回家,而是一直到張暐宅中與之幽會——他自己也頗愛這調調——直到趙姬身懷有孕,他也沒向王妃挑明。


  後來他和嶽父一家倉皇逃回長安,多曆磨難,更顧不上趙姬了。是張暐被調入京後,與他相見,才私下告知,趙姬已經產下一男,母子平安,仍厚養在張家宅內。隆基自然感激不迭,又說眼下京城風雲詭譎,他仍要倚仗嶽家,此時不是迎回趙姬母子的好時機,請張暐繼續代養,暫時保密。


  張暐一口答應,人前絲毫不提,隻在二人相處時偶爾調笑這麽兩句。隆基笑回道:“什麽新寵不新寵,那是我姑母的手下愛將,跟我玩玩而已,人家才看不上我——你放心,等此間大事一定,我就稟明家父,派王府儀仗去潞州,風光迎她母子進京。”


  他今年已二十五歲,成婚多年,膝下荒涼,隻有一個庶出長子,連女兒都沒能養住一個。趙姬為他生了次子,無論妻子嶽家高興不高興,他父親相王肯定欣喜又得一孫。有父親作主,一切好辦。至於修多羅麽……


  修多羅就隻是喜歡跟他纏綿廝混吧。自從在南山腳下的太平公主別宅裏好上,他二人都覺得適意舒暢,戀戀不舍,一有機會便重溫鴛夢,完了就幹脆地分開,畢竟他們都很忙。


  隆基倒是提過將她納入自己的臨淄王府,修多羅的回應是——看怪物似的眼神:


  “幹嘛啊?你身邊又不缺侍婢,王妃也溫柔賢惠能幹,我去做什麽?我還得統領公主身邊的內府女衛士呢!”


  問得隆基倒發了愣。這女子既然大大方方地委身於他,難道不打算為他生兒育女、依靠著他過完下半輩子?

  “下半輩子?太久了吧,想那麽長遠做什麽?有用嗎?”修多羅歎口氣,又冷笑一下,“要是有用,要是推想的都能成真,我現在應該是大唐皇後了呢……”


  隆基識得她其實很早,算算都快有十年了。十年前,他自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愣小子,修多羅也很愣,還單純衝動……如今他們都長大成熟多了。


  修多羅不肯離開太平公主,也好。現在的京城太危險了,隆基自己出行,每次都命王毛仲、李宜德兩個武藝高強的戰將挾弓帶刀左右夾護,他給父親安排了更嚴密的護衛。太平長公主身邊總聚集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卻不象話,那群女兵裏,真正能打的也就修多羅幾人。


  他們的謀劃成功之前,姑母也不能出事。


  鍾鼓齊鳴,磬鉦悠揚。孝子嗣皇帝行禮完畢,由司禮丞高戩——姑母如今第一寵幸的情郎——扶起來攙入議政閣。相王以下外臣也紛紛興起,隆基見父親跪得久了,有些步履蹣跚,忙上前扶住他手臂,與大哥左右架持著相王,跟在少年癡天子身後入閣議政。


  父子三人走到閣門前,卻被宰相宗楚客攔住。韋太後這心腹重臣一臉的皮笑肉不笑:

  “安國相王辛苦了。今日祭典延時太久,相王年高,隻怕身子撐不住吧?有勞宋王和臨淄王扶令尊回府歇息?”


  相王和長子成器一時反應不過來,隆基沉下臉喝問:“宗相這是何意?相王受大行遺詔托孤,安國輔政,合當入閣議事。宗相受了誰的指使,悍然阻撓皇叔覲見天子?”


  “楚客豈敢?”宗楚客一躬到地,“禮雲:嫂叔不通問,諸母不漱裳。太後既臨朝攝政,相王又入內,政見交詰之際,嫂叔何以為禮?此壞人倫、敗風俗之舉,豈可行於朝堂?今早我等政事堂群臣一並上表,請罷相王知政事,進封太子太師。太後與至尊已製可——相王請回吧。”


  前幾天朝廷下詔,明明是說“太後臨朝”與“相王輔政”同時並行,否則他一家也不肯這麽順利無礙地把溫王重茂送回宮中……隆基忍著怒氣,還要爭執,父親和長兄卻一邊一個抓著他搖頭。


  大哥成器又與宗楚客洵洵儒雅扯地了幾句閑話,乖乖奉父回家。到得晚間,隆基又親至寶昌寺,這回姑母派來的是次子崇簡。二人交談,隆基才知道果然是宗楚客和韋溫在搞鬼。


  “上官昭容擬定的遺詔和哀冊文,家母都親眼看過,確實是要委托相王輔政的。”薛崇簡皺眉道,“宗楚客忽然挾持著宰相們來這一手,連上官昭容都瞞過了——對了,上官昭容的母親沛國夫人今日過世了,阿瞞你知道嗎?”


  “啊?我卻不知,白天都在打聽家嚴的事了……鄭夫人去世了啊,明天我去她家上個祭吧。”隆基回道,“唉,多事之秋,恐怕幾方都不肯讓上官昭容回家守喪呢。”


  “那當然。這是什麽時候,誰能放走她?她走了誰能代她辦那麽多事?”薛崇簡點頭,“還說宗楚客今日強脅宰相們上表這事,政事堂裏如今最敢說話、骨頭最硬的魏元忠,雖然沒能頂住宗楚客的說項,他卻也辦成了一事作為交換。阿瞞你猜是什麽?”


  “什麽?”


  薛崇簡向隆基眨眨眼:“張說起複。大孝子要以工部侍郎銜風光回朝了。”


  隆基拊掌大喜。


  那一年的魏元忠案,張說與魏元忠、高戩在老女皇駕前共抗張易之兄弟,名震天下。女皇偏袒男寵,將三人皆流放嶺南,三人一路同行,患難中定交。隆基在張說苫居的茅屋中還看見過他送給高戩的幾篇詩稿,一題為《端州別高六戩》:

  “異壤同羈竄,途中喜共過。愁多時舉酒,勞罷或長歌。南海風潮壯,西江瘴癘多。於焉複分手,此別傷如何。”


  還有一首《南中贈高六戩》:“北極辭明代,南溟宅放臣。丹誠由義盡,白發帶愁新。鳥墜炎洲氣,花飛洛水春。平生歌舞席,誰憶不歸人。”


  張說本是文學大家,這幾首詩隻算他中平之作,並不見佳,但可證二人交情不淺。後來神龍宮變,二張被誅,魏元忠三人又被免罪召回複官,各有際遇。張說因堅持為母守喪三年,不肯奪情起複,孝行備受稱譽。年期守滿,隆基本想經由父親相王薦他任官,但與長輩心腹們商議過後,決定這事讓高戩去走姑母太平長公主的路子更合適。


  “他出任工部侍郎麽?”隆基笑問薛崇簡,“是因為要為大行皇帝擇吉地營山陵?其實他去兵部更好啊。”


  “別急。家母也說了,他一回來就去掌兵部印,太招韋家人的忌憚,得有個轉寰的時機。”薛崇簡笑回,“至於你說為大行皇帝擇吉地,這差使大概要交給家嚴家慈了,今日太後當麵跟家母說的,家母也應下了。”


  韋後要讓太平長公主夫婦去給過世先帝找地方建陵墓麽?按宗室親近輩分而言,這差使其實交給相王更合適,但相王府根本連風聲都沒聽到……隆基沉吟片刻,下定決心:


  “阿簡,她們這是要隔離你我兩家,分而治之。我家在京,親友眾多,還好說點,姑父姑母出京至荒郊野地裏,那可危險得緊。除了你家的親事帳內府兵,我家內也分一千兵力給你,一並出京,全程護送你一家。你家親眷,除了跟姑父姑母同去的以外,最好也都住到我家這裏來。”


  薛崇簡覺得不妥,推辭不肯接受相王府近一半衛士,隆基費盡口舌才說服他。過了幾天,太平長公主夫婦帶著二子及護衛們浩蕩出京,先向東行,準擬從東渭橋過河向北,去昭陵、乾陵附近那一帶為剛擬定廟諡的“大唐中宗孝和皇帝”找陵址。


  相王府兵力少了一半,頓顯空虛。總領家中武衛的隆基也覺得壓力甚大,好在沒過幾天,內兄王守一就偷偷摸摸地領了兩個禁軍軍官來見他。


  兩個軍官一名陳玄禮,一名葛福順,皆任職“萬騎果毅”。一見隆基,二人拜伏泣訴:


  “自大行駕崩,韋播等韋氏子弟以外戚領萬騎,知道軍心不附,每日都要尋釁事端,拖出兵將當眾宣布罪狀、捶撻鞭笞以立威。營中校場上血流滿地無一寸淨土,這麽黃湯暑熱的天氣,受刑之後傷口潰爛致死者日夜不絕,萬騎將士都活不下去了……我等本皆是渭北元從子弟,貞觀之初,太宗文皇帝親選驍勇,著虎文衣,跨豹文韉,從主遊獵,於馬前射禽獸,謂之百騎,後增為千騎、萬騎,向為至尊親衛,何能忍得韋氏奴如此輕賤糟蹋?萬望相王與臨淄王為我等作主!”


  出潞州之前,隆基就在禁軍當中廣結豪傑,耳目極靈通,不虞有間使詐。他上前扶起二人,執手慰問,又微露誅韋氏、扶立相王登基之意,陳玄禮葛福順皆大喜過望,踴躍請以死自效。王守一在旁邊卻道:

  “此事重大,三郎似應先啟聞相王,請相王下令,才名正言順?”


  隆基搖頭:“正因此事重大,隆基才不能先啟父王。此危難之際,我輩當以身徇社稷,事成,福澤歸於相王,不成,我以身死之,不可連累家嚴!若我先啟聞相王,家嚴依從,則相王預聞禍難,累及清譽;家嚴若不依從,剛敗我等大計。是非榮譽,隆基與諸君一身當之!”


  軍中最重孝義大節,聽他如此說,在場軍官都肅然起敬。陳玄禮等又向他詳細講述如今北軍分布、各營隊官長姓名家世、人心所向等,拍胸脯保證“一旦起義,至少有三萬兵馬心向李氏宗廟、不肯加害相王與太平公主家人”。


  隆基與他們歃血盟誓,共抗韋氏女禍,匡扶唐室。此後這些人又引來不少禁軍兵將,隆基一一厚結恩義。


  太平長公主一家離京數日,一條流言在宮禁間悄然傳開:


  “鎮國太平大長公主改頭換麵,微服東行,去均州迎接先帝長子重福去了。”


  次日駐守玄武門外的禁軍大部拔營而起,前去追趕太平公主一家。當夜,隆基換穿一身黑袍,與護衛及王守一、張說等微行入禁苑。身邊的王毛仲忽然驚呼一聲,仰麵指天。


  隆基抬頭,隻見夜空中劃過長長一道白彗,天星散落如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