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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混沌(上)

  上古界朝聖殿,阿啟抱著神情倦倦的碧波探頭探腦的東躲西藏,還是被守殿的神將木羽給攔在了殿外。


  破爛的凡間布衣,小臉上灰不溜秋,阿啟瞪著大眼望著木羽,討好的拱了拱手。


  木羽看到阿啟一臉鬱悶像,心想著這小神君溜出去玩就玩吧,怎麽才這麽點時間就又給竄回來了,著實沒氣魄,遂木著臉悶不吭聲。


  “別這麽瞅著我,要不是這隻胖鳥折騰得沒了情緒,我也不想這麽快就回來。”阿啟看著碧波直歎氣,嘴角撇著能掛個葫蘆。


  碧波別過眼不看他,翅膀一揮蓋住了自己水汪汪的大眼。


  “木羽,我娘親是怎麽說的?”他悄悄溜出去,早就知道回來會受罰了。


  木羽嘴角抽了抽,行了個禮道:“小神君,上古神君有交代,說您要是回來了……”他頓了頓,才學著上古的語氣一板一眼道:“就自個找個洞把自己埋幾年再回朝聖殿。”


  阿啟臉一跨,眼眨了眨,抱著碧波直搖:“壞了壞了,碧波,娘親生氣了,怎麽辦,怎麽辦!”碧波不理他,頭埋在翅膀裏躲清靜。


  上古界裏難得有這麽小的娃娃,雖說平時被阿啟鬧得頭疼,但總歸是寵著的,現在阿啟叫喚得淒涼可憐,木羽看著有些不忍,手中的神戟便不由自主的鬆了鬆,低聲道:“小神君,炙陽神君快醒了,上古神君心情不錯,要不您進去………”


  他話還沒說完,阿啟已經竄得沒了身影,紅團團的小身子在遠處歡快的蹦來蹦去,唯有清脆的聲音傳來:“木羽大叔,謝啦。”


  木羽嘴角一揚,隻是那笑意還未達眼底,便‘哢嚓’一聲碎了個幹幹淨淨,握著神戟的手哆嗦起來。


  小神君,您可真是折我的壽元啊!咱這輩分,當不起您一聲叔啊!

  阿啟貓著腳靠近摘星閣,見上古好整以暇的坐在軟榻上朝他這個方向看來,小臉堆滿了諂媚:“娘親,我回來了。”


  他抖著一身小肥肉朝上古撲來,哪知在靠近上古一步之遠的地方被一股神力阻在原地,兩隻手僵在半空,眼瞪得渾圓,頭上的小髻一晃一晃的,看著著實可趣好笑,上古唬著臉,道:“有膽子跑出去,怎麽沒膽子受罰?”


  “娘親娘親,我是陪著碧波去看看那個百裏秦川,不是故意跑出去的。”見上古不為所動,阿啟低著頭,搓著手小聲道:“娘親,我錯了。”


  聲音軟軟的,偏生有種可憐兮兮的味道,饒是上古知道這是他耍慣了的小把戲,心還是瞬間就軟了下來,笑道:“好了好了,去後殿洗浴一下,也不看看髒成什麽模樣了,見人就往身上撲,等會到天啟殿走一遭,免得天啟記掛著你。”


  “恩,娘親最好了。”阿啟抬頭,大眼眯起,笑了起來,朝上古揮揮手,往後殿跑去。


  上古看著無精打采在空中撲騰的碧波,疑道:“碧波,怎麽了?這次去隱山,秦川可還好?”憶起隱山上那個堅韌聰慧的弟子,上古眼中染上了些許懷念和暖意。


  碧波化成清瘦少年的模樣,眼眨了眨,有些紅,低聲道:“神君,秦川不在了。”

  上古神情一怔,聲音微抬:“你說什麽?”


  “我和阿啟去了隱山,才知道秦川沒有吃我當年給他留的靈藥,而是用那顆藥救了他的弟子。”碧波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他幾年前在隱山過世了。”


  上古皺著眉,半響無言,起身走到欄邊,神色幽幽:“他可入了輪回道?”


  碧波點頭:“我去鬼君那查了查,他已經輪回了,因為身上有神君的靈氣,所以出生便是皇族之命。”


  上古回轉頭,眼底有些明了:“以你的能力,隻要他魂魄未散,替他開啟前世的記憶想必不是難事,你為何沒有這麽做?”


  碧波眨了眨眼,泛紅的眸子看上去有些可憐,但神色卻又極為堅韌:“他已經輪回了,就算開啟記憶,他也不會是當初的百裏秦川,神君,若是他還願意修仙,我會在上古界等他來。”


  明明是極單純的理由,卻又帶著執拗樸實的信念,還真是淳樸的少年郎啊!


  上古不知為何心生感慨,隻是笑了笑,道:“他是我的弟子,總有一天,會來上古界的。”


  話音落定,碧波已經把一張信箋遞了過來,道:“神君,這是秦川留給您的。”


  上古笑著接過,展開雪白的信箋,眉間的笑意頓住,神色微怔。


  大片空白的信箋上,隻有一句話,再簡單不過。


  她當初還是後池時亦聽過,隻是到如今,再回首,才驚覺時光匆匆,竟又是百年。


  她此生唯一的弟子,隔著遙遠的空間和歲月,為她送來了最後一句話。


  師尊,這世間,最無奈之事,不過一句‘來不及’而已。


  上古眺望遠方,良久未言,直到聽見阿啟隔得老遠的喚聲,才將信箋折好放進挽袖,轉身一把接過撲上來的阿啟時,已沒了剛才的鬱色,眉角飛揚:“阿啟,慢點,給娘親說說,這次下界碰到什麽事了。”


  看著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阿啟,上古眼底俱是柔軟的笑意。


  秦川,你不懂,這世上也許有時候隻要你伸出手,就會來得及,但還有一種說法,叫……緣分已盡,覆水難收。


  碧波站在一旁,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總覺得上古神君眼中突然劃過的一些東西驟然消逝了。


  摘星閣裏飄蕩著阿啟清脆歡快的童聲,天啟站在閣外,看著淺淺帶笑的女子和愁眉苦惱的少年,卻突然不敢踏進去。


  是不是隻要不說出口,隻要假裝不知道,他就能守住所有的一切。


  心裏想的還未沉下,遠處乾坤台上火紅的神力驟然大漲,天啟眉角一緩,上古已經發現了他,望來的眼底俱是驚喜。


  “天啟,乾坤台上有異動,看來炙陽和禦琴他們要提早蘇醒了,我去看看。”上古說著便朝乾坤台飛去。


  阿啟回轉身,見天啟站在閣外,揮著手朝天啟跑來,天啟笑著接住他,隻是眼底,卻微微凝住,看那神力的威勢,想來最多半個月,炙陽就會蘇醒,白玦讓他半月後去蒼穹之境,到底要交給他什麽?

  三日後,淵嶺沼澤外,妖皇望著天際駕著雲慢悠悠到來的鳳染,眼神一閃,轉身朝蒼穹大殿飛去。


  數年交戰,又摻雜著景澗的死,即便當初有些交情,也早就磨光了。隻是森鴻實在想不出,仙妖大戰前夕,白玦真神怎會將他們二人同時招入蒼穹之境來,若是要止戰,當初也不會任由兩族交惡到如今這種地步。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殿外,守殿的仙將迎了上來:“兩位陛下稍等,神君馬上就到。”


  森鴻和鳳染俱是眉頭一皺,侯在了殿外,兩人身份雖貴,但在白玦麵前卻是擺不起譜,還好隻是一炷香的功夫,低沉的腳步聲便自殿內傳來。


  隻是兩人麵上自持的神色在看見來人時,卻都是猛的一震。


  白玦一身藏青古袍,腰間係了根銀帶,麵容肅冷,雪白的長發落在身後,有種疏離的淡漠和凜然的華貴。


  這般模樣的白玦不是他們所見過的任何一種姿態,高山仰止,淡淡的威壓自他周身逸散,兩人對望了一眼,上前一步行禮道:“見過神君。”


  白玦掃了他們一眼,墨黑的瞳孔中浮現一抹金色,點頭:“勿需多禮,隨本君前來。”說完便直接朝淵嶺沼澤深處飛去。


  兩人心底狐疑,但不敢違抗,隻得跟在白玦身後,飛過遼闊的密林,落在了蒼穹之境的盡頭。


  無邊無盡的荒漠似是要將蒼穹淹沒,荒漠盡頭一片黑暗,似是被陣法掩住,瞧不清裏麵的光景,但站在這裏,便有一陣荒蕪恐懼的感覺襲上心來,兩人望向不遠處的藏青身影,心底暗驚,蒼穹之境明明是白玦的居所,被神力籠罩,理應浩瀚正氣,怎會生出如此陰森鬼魅的氣息來。


  良久無聲,直到鳳染都覺得有些不適時,淡漠的聲音才在不遠處響起。


  “森鴻,鳳染,若本君讓你們即刻停止仙妖之戰,你們可願意?”


  森鴻眉頭輕皺,雖是膽寒,仍恭聲道:“神君,當初您有過承諾,不會介入仙妖之戰。”


  鳳染揉了揉額角,有些莫名其妙,白玦要插手,怎麽會到如今才管?


  “若我違背諾言呢,你有異議?”白玦回轉頭,看著森鴻。


  明明是柔和無比的聲音,落在森鴻耳邊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和冷峭,森鴻緊了緊有些僵硬的手,迎上白玦的目光,沉聲道:“當初得神君相護,我妖界才不至被滅族,能有如今的光景,若神君下令停戰,森鴻絕不違背神君之意,隻是,此戰乃舉族之意,森鴻即便是妖皇,也不能負了族人的期待……”


  “所以呢?”白玦望著他,神色未變,隻是聲音卻淡了下來。


  “妖族需要一個解釋,除非神君能給我妖族一個非停戰不可的解釋,否則即便是神君將森鴻這條命拿去,妖族上下也難以信服。”


  白玦的眼落在鳳染身上:“鳳染,你也是如此?”


  鳳染點頭,眉間亦帶上了淡淡的苦澀:“神君,休戰自然好,隻是仙界失在戰場上的命實在太多了,不是我們說止,便能止的。”

  “解釋?”白玦迎上兩人的目光,突然轉頭望向荒漠盡頭的黑暗之中。


  “本君給不了你們解釋,隻有選擇,你們是要選擇仙妖兩界俱毀,寸草不留,還是停手罷和,都隨你們。”


  白玦的聲音實在是太冷,落在他們耳裏有種格外真切的感覺,就好像他真的是在讓他們抉擇——三界是毀滅,還是重生?


  隻是,說出這話的怎會是上古真神之一的白玦,他庇佑世間,俯瞰眾生,怎麽能說出如此可怖的話來?


  森鴻皺著眉看了鳳染一眼,鳳染會意點頭,上前一步,道:“神君,您此話何意?”


  白玦沒有應答,隻是抬手朝遠處揮去,金色的神力落在虛無的黑暗封印上,像是劈開了帷幕,荒漠盡頭的陣法被撕裂,深埋在地底仿若無邊無盡的巨穀出現在兩人麵前。


  炙熱的火漿在巨穀中咆哮,血紅的蠻荒之力自陣法邊緣洶湧而出,毀天滅地的氣息似是能將世間一切生靈抹殺,逸出的殘虐之氣朝鳳染和森鴻襲來,竟讓他們心底生出不可抵抗的陰冷寒意來。


  這種氣息,這種破壞之力,早已超脫世間,即便是上神之尊,在它麵前,亦猶如螻蟻一般!

  若不是陣法壓著,恐怕鳳染和森鴻難靠近此處百裏之近的地方,這到底是什麽東西,蒼穹之境怎麽會有如此邪惡恐怖的存在!


  “白玦神君,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鳳染壓住心底的驚駭,望向白玦,聲音低啞暗沉,妖皇的臉色也青得可怕,一雙眼緊盯著白玦。


  “你們應該知道六萬年前混沌之劫降世之事。”白玦回轉頭,漆黑的眼竟似被血紅的氣息染上了些許妖異之色。


  鳳染點頭,有些莫名其妙:“當然知道,六萬年前那場混沌之劫差點毀了三界……”


  話到一半,兩人俱是一怔,齊聲驚道:“這是混沌之劫!”


  老天,這怎麽可能!三界盡知上古神君的殉世換回了三界安寧,混沌之劫怎麽可能還存在於世間,況且,如此逆天劫難,又有誰能將它壓在世間六萬載?


  不對,似是抓住一抹靈光,鳳染眉頭皺了起來,若是隻有上古的死才能阻止一切……可上古重生了,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混沌之劫就沒有被阻止,所有人都忽視了這一點,上古活著,劫難沒有消失。


  看如今的情形,分明是白玦用神力將混沌之劫壓在淵嶺沼澤下六萬年!鳳染心底驚濤駭浪,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太瘋狂了,他竟然將能滅世的混沌劫難強自壓住,若是它掙脫封印,那三界一夕之間就會毀於一旦,生靈塗炭。


  難怪他讓他們選擇,他們根本沒得選,在滅族之災前,仇恨算得了什麽?可是混沌之劫明明隻有混沌之力才能阻止,難道要讓上古……


  不對,若是白玦有這個打算,也不會等到六萬年後,鳳染和森鴻互看了一眼,點點頭,心底達成共識。


  鳳染沉聲道:“白玦神君,混沌之劫不是早就消失了,怎麽會還存在於世間?”

  “這不用你們過問,鳳染,森鴻,本君再問你們一次,你們可願休戰?”


  “神君,還說什麽戰不戰,混沌之劫若降臨,三界都難保,我們戰下去又有什麽意思。”森鴻嗡聲道,神情頹然,當年上古殉世救了三界,如今難道還要再為了他們讓上古殉世一回,光是這麽一想森鴻臉上就臊得慌,聲音也低了下來。


  “隻要你們罷手,仙妖之間再無征戰,本君答應你們可保三界生靈毫發無傷。”


  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世間最篤定的承諾,有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鳳染和森鴻朝白玦望去,見他蒼白淡漠的麵容下漆黑的眼熠熠生輝,亮得驚人,心底的驚慌陡然間安定下來。


  鳳染和森鴻點頭:“若神君能保下三界,我們定當守諾,願停仙妖之爭,兩族修好。”


  “此事暫時保密,仙妖之戰十日內不能停,一個月之後,你們再昭告三界,回去吧。”白玦擺擺手,神色淡漠。


  “記住,今日之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也是我保下兩族的條件。”


  鳳染和森鴻神情複雜,嘴唇動了動,望著荒漠盡頭那仿似沒天地淹沒的身影,格外鄭重的行了一禮,良久才緩步離開。


  淵嶺沼澤外,森鴻看著一言不發的鳳染,突然道:“鳳染,你是不是猜到什麽了?”


  鳳染眉角緊皺,眼底滿是沉鬱之色,沒有回答。


  兩人此時都明白,白玦這次將他們召來根本不是威脅,而是勸解,畢竟在三界覆沒麵前,再深的仇恨都算不了什麽。


  隻是他有些不解,如果當初連上古真神都隻能選擇殉世來抵抗混沌之劫,那白玦要如何做才能阻止這場浩劫?


  白玦不是上古,就算是散盡畢生神力,也不見得能阻止,但剛才,兩人都知道,那個人沒有說謊,他說能護下三界,就一定能護下。


  可是之後呢……沒有人知道答案。他們二人剛才除了遵從,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因為無能為力,因為即使犧牲的那個人是白玦,又如何?

  他們身為天帝和妖皇,守護族人和千千萬萬個生靈,才是最重要的,可是那種從心底湧出的無力和悲涼感,卻不會消失。


  森鴻歎了口氣,心事重重的消失在淵嶺沼澤外。


  鳳染沒有動,她抬眼望向擎天柱所在的地方,眼中滿是倦意。


  後池,我們是不是都錯了,白玦他……是不是一直都是清穆,從來沒有消失過。


  如果他在擎天柱下覺醒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消失在世間,那時候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隻因為……那其實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也是他唯一還能為你做的事。


  蒼穹之境深處。


  藏青色的身影立於荒漠盡頭,雪白的長發在風中揚展,白玦望著黑暗中咆哮著似能吞噬萬物的炙火濃漿,手輕抬,落在胸前——被古帝劍傷過的地方。


  微微垂眼,唇角輕抿,眉間冷寂,絕世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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