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了斷
步履緩行,玄色的人影走進桃林,樹下端坐的白玦抬首,定定的望著她。
還是一如六萬年前啊……
滿界桃花,億萬神祗,都不及她走來時,眉間一抹風華。
白玦將手上書簡收好,倒了一杯溫茶,垂下眼:“坐。”
上古拂袖,端坐在他對麵,瞳色沉黑,似蘊著幾萬年浮雲糾葛的滄桑。
她端起茶,輕抿一口,微怔。
茶香清甜,入口微甘,是她一貫喜歡的口味。
是上古喜歡,不是後池。
“你記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下界的小仙都喜歡送些極甘的茶種入朝聖殿,總是叫我不知該如何推卻。”
她素來看重麵子,自是不想讓小仙知道她這個執掌上古界的真神有些個小姑娘的愛好,但白玦卻從來沒弄錯過,無論是她喜歡的服飾,茶味,還是吃食。
白玦笑了笑,神色依舊淡然,道:“我見擎天柱上你的名字已經恢複,想必已經取了古帝劍,有了後池的記憶。”
上古握著茶杯的手輕頓,微微蹙眉,抬首道:“白玦,你當年何必做到如此?”
白玦垂眼,不答,顧自沉默。
“古君、柏玄都是我這一世至親之人,雖然……”她停住聲,話語漸漸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過若我覺醒,該如何自處?殺了你為他們報仇,還是既往不咎,當做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看著白玦垂下的眉間,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我都做不到,為什麽還要把我逼到這種地步?”
兩人靜靜對峙,一人低頭不語,一人眼帶憤慨。
桃花自樹上吹散,跌落在地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白玦將手邊的茶杯繞了兩個圈,靜靜抬首,劃過上古的眼,道:“上古,後池愛清穆,那你呢?”
這一次輪到上古徑自無言,她蹙眉看向白玦,神色微有不耐。
“你我相識千萬載,應當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清穆的記憶,不代表我同樣愛後池,你不也是一樣?”白玦淡聲道。
隔著繚繞的霧氣,上古掩在袍中的手猛的一緊。
這便是原因?他不愛後池,怕惹上麻煩,所以才會做到這種地步?真是混賬,白玦說不愛,難道她上古還會舔著臉一廂情願不成!
“你說得不錯,我雖有後池的記憶,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你情我愛,看著都讓人礙眼,若是我當初便有自己的記憶,絕對不會愛上清穆。”
上古冷聲道,眉眼淡漠,將心底莫名的澀然壓下。
有些事發生了,終究不能一笑而過,因為在乎過,所以才難以麵對。
白玦神色一僵,定定看了上古半響,才端起茶杯,低聲道:“是嗎?原來是俗不可耐啊……”
聲音低沉,竟有一抹難言的寂寥,上古抬眼看去,卻隻見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轉過了眼。
到如今,竟還會妄想他有一絲歉疚,上古,你真是可笑。
“那你恨我嗎?上古,我逼死了古君,毀了柏玄的屍身,棄了後池的婚事,你恨我嗎?”
“恨,當然恨。”上古道:“但我不止是後池,後池恨你,我不能,後池恨不得你去死,我也不能。”
千萬載友誼,白玦,我怎麽去恨你?即便你做到這一步,我又能對你如何?
“當初的事,你要一筆勾銷不成?”
“不,我會重開上古界,整個下界交給你,仙妖兩族之爭我不會再過問。”
“為什麽交給我,你就不怕我助森鴻滅了仙族?”
“無論當初你做了什麽,你都是真神白玦,你會對後池無情,可不會拿三界安危開玩笑。”
“說得真好,上古,你這些大道理幾萬年了,還是沒丟下,我呢,你要如何處置與我?”
“留在蒼穹之境,永世不能踏足上古界一步。”上古抬首,緩緩開口。
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處罰,剛才她無法說完的那句話……古君和柏玄是後池這一世至親之人,可白玦卻是她上古永生永世最重要的人。
她無法抉擇,也分不清孰輕孰重,到最後,隻能都失去。
白玦笑了起來,眼底劃過莫名的意味,垂眼:“上古,我害死了古君和柏玄,隻是將我放逐在下界,是不是太輕了?”
他嘴角微嘲,上古不知怎的,竟感覺此時的白玦格外涼薄。
她眼底盛起薄怒,壓下心底的冷意,轉過眼,卻見天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不遠處的桃林中。
上古輕舒了一口氣,道:“既然來了,怎麽不出聲?”
“我又沒有躲躲藏藏,你自己沒發現,怎麽賴在了我身上。”天啟眉一揚,朝兩人走來,大喇喇的坐在白玦和上古中間,端起桌上備好的茶,嘴角一勾:“看來你是知道我要來,選的又是上古喜歡的俗味。”說完偏向上古,斜眼看她:“都是當娘的人了,怎麽也不改改?”
白玦低頭抿茶,麵上雲淡風輕。上古白了他一眼,輕哼一聲懶得理他。
桃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界傾覆,恩怨糾葛,他們三人隻管端杯飲茶,淡看流水,六萬載時光,仿似從未逝去。
千萬年前便是如此相處,到如今,還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間難得之事。
隻不過,誰都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若炙陽在這裏,便也無憾了。”上古唇角微勾,茶杯碰在石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終於打破了這難得的氛圍。
“白玦,炙陽在哪裏?”
“上古,還是我來說吧,有些事,我確實瞞了你。”天啟打斷上古的質問,看向上古,眼底是莫名的堅持。
白玦微怔,眉頭皺起。
“你說。”上古轉頭,看向他。
“你沒有那三百年的記憶,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蘇醒時我曾經告訴你混沌之劫是天地劫難,其實不對,混沌之劫是我引下的。”
一句話如石破天驚,上古眼底劃過淺淺的驚訝,白玦亦轉首朝上古看去。
上古丟失了那三百年的記憶嗎?
“當初我以九州大地為爐,燃三界血脈,卻不慎引下了混沌之劫,你才會以身殉世。”天啟看著上古,一字一句,沉聲道。
“你派月彌他們下界勸我,他們卻慘死在我布下的滅世大陣中,是我害死了他們。”
上古麵色沒有一絲表情,天啟卻突然鬆了口氣,他瞞了那麽久,甚至因此縱容蕪浣的所作所為,到現在,都沒有必要了。
“你為何要燃盡三界血脈?”上古盯著天啟,問道。
“為了超越祖神,成為曠古爍今的存在。”
“我不信。”上古輕飄飄的丟下一句,回轉頭,懶得再看天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兩人同時朝上古看去,白玦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天啟卻怔住,啞聲道:“上古,我說我六萬年前滅世,害死了月彌,也累得你殉世,這都是事實。”
“我再說一遍,我不信。”上古兀然轉頭,目光灼灼:“你若在下界布下滅世大陣,我隻會相信你另有苦衷,若月彌真的死於大陣中,也不可能是你所為,我若殉世,一定是因為……那是救你的最後辦法。天啟,我們認識多久了,就算三界明日就毀滅,我也不會相信是你甘願所為!”
上古扯過天啟胸前的領子,硬聲道:“因為你是天啟,所以那些該死的請罪理由都給我丟到九天外頭去,我答應你絕不問你當初滅世的原因。”
“上古……”這樣怒發衝冠的上古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了,可是,天啟卻沒有錯過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他滅世,而是怨他不能告訴她滅世的理由,無法相信於她。
也不是怪她害死了月彌,而是她已經失去了月彌。
六萬年了,他從不認為當初的選擇有錯,即便回到過去,他依然會如此抉擇。
隻是,他卻無法否認,他所做的一切,給上古帶來了永世無法釋懷的傷害。
天啟垂下頭,眼底唯剩無奈。
上古朝白玦看去,道:“有些事,一次解決了也好,我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了。”
白玦笑了笑:“我也是覺得如此甚好,炙陽在上古界,你回去了,自然能看到他,上古,以後……”他頓了頓:“算了,古君和柏玄之事,是我的錯。”
“不必,他們已經不在了,就算你道歉,也換不回兩條人命。回上古界之前,我不會再來蒼穹之境了。”
上古起身,行了兩步,卻微微怔住,垂眼看著被拉住的手腕,回轉頭。
白玦站在她身後,一眼一眼,仿似空洞無物,卻又溫柔至極。
“上古,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
白玦,你真是這個世上最殘忍的人。可以冷酷到毀滅我,也能溫柔得讓我錯以為你還愛著我。
手腕處溫熱的觸感傳到心底,上古突然靠近白玦,將他擁住。
天啟怔在一旁,轉過了眼。
白玦渾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卻又在最後一息時,停了下來。
“清穆,我不再愛你了。”上古望著漫天桃林,聲音點點蒼涼。
這是後池一百年前就應該說的話,就算太遲,她終究要說。
淵嶺沼澤裏拚死讓她先逃的清穆,青龍台上以身為聘的清穆,擎天柱下等她歸來的清穆……拾起了記憶,卻不能再拾起感情。
她終究早已失去了那個溫柔堅韌的青年,隻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在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看著遠方,似是釋懷,又似是歎息。
“我知道。”
手腕處的溫暖盡管能沁入心底,卻不能抹平當初一劍一劍劃下的傷痕。
古君和柏玄盡管已經死去,但她終究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阿啟已經長大,可他們卻欠了他百年時光。
銀色的神力在指尖匯集,古帝劍在白玦身後凝聚成形。
上古心底冷到了極致,無法抑製的疼痛。
白玦微微勾起嘴角,閉上了眼。
天啟麵色大變,來不及靠近,古帝劍已從白玦胸前穿過。
鮮血染盡了他素白的衣袍,白玦麵容蒼白,垂下眼,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有些人,相處了千萬載,早已命脈相連,可終究也有成陌路的一日。
“白玦,一百年前那一劍是後池所刺,這一次,你記清楚,是上古,不是後池,也不是這世間任何一人,是我上古。”
“柏玄、古君之死,我們一筆勾銷。”
“淵嶺沼澤之義,青龍台上之情,從此不再。”
“上古時教導之恩,朝聖殿陪伴之誼,永不回首。”
“白玦,我上古以祖神的名義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愛你,淪為陌路,永無再見之期。”
上古的話一字一句傳入耳裏,白玦卻突然覺得,古帝劍刺骨而過的寒冷,竟不及上古話語的半分。
上古,好像我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程度,也低估了你對我的恨。
不過,這樣也好,真的很好。
他看著古帝劍從他胸前一寸一寸抽出,看著上古消失在桃林,看著天啟匆忙的追了出去。
看著整個世界又隻剩他一人,和百年前的蒼穹殿一般無二。
鮮血沿著挽袖劃過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似盛開的桃花。
白玦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轟然跪倒在地,麵容失盡了血色。
漫天雲霞,世界嫣紅。
唯有他一頭黑發,轉眼間唯剩雪白。
這世間真有朝生夕死嗎?上古,我隻怕你還不夠恨我。
你能恨我,是我六萬年來最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