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二章】藥
崔斯特喝醉了。
他給水手的錢,足夠買下船上的所有存貨還有富餘。夜行船在海上飄蕩,崔斯特就坐在甲板上,喝水似的灌酒。有水手看他這個樣子怕他喝傷了身體,崔斯特也說不必勸他。
有時候,人需要不那麽清醒,才能勇敢的活下去。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崔斯特仰麵躺著,感覺肚子脹得老高,天幕中星辰閃爍,他眨一下眼睛,那些星星就成了一張張變幻著的臉,有格雷的,也有伊芙琳的。
和格雷的相處並不全是快樂,甚至可以說兩人爭吵很多,格雷脾氣中的那點固執,是崔斯特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的,也就是它造成了兩個人不斷的摩擦,到最後分崩離析。
可是現在回憶起來的,全是一起笑著的時光,一起去賭錢,走遍比爾吉沃特的小飯館,小酒館,討論著哪個妞兒比較漂亮,還有死生一線的戰場,他曾經為格雷打過掩護,格雷也曾為他挺身擋下致命一擊。
現在這些全都不存在了。
崔斯特吹了聲口哨。
仰麵看星辰,伊芙琳的臉不見了,全都是格雷。剛認識的格雷,笑著的格雷,生氣的格雷,還有在水牢裏,他看自己的最後那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酒喝到眼睛裏去了,順著臉流下來了。
崔斯特閉上了眼睛。
醒來是因為刺骨的晨風,崔斯特猛然驚起,頭疼的如要炸裂,身體則沉重如鉛。
昨天的醉夢中,依稀有水手來勸他進屋去住卻被他趕走的印象,早上起來,身上果然多了一條厚被子。
崔斯特胡亂揉了一把頭發,將被子在地上拖著,走進船艙去。
這個時候,天還沒有亮起,隻有遠方的界限泛著一絲蒼白。守夜的水手被他的聲音驚動,趕忙前來搭手,昨晚的崔斯特付了一大筆巨款,足足是船費的四五倍,這當然會讓他得到最好的照料。
狹小的船艙內,臥室整整齊齊,崔斯特的那間在最外側,看起來敞亮些,也已經收拾幹淨了。水手扶著崔斯特到床上,又給他蓋好被子,崔斯特又一次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再次醒來,是水手在敲門,崔斯特應了一聲,水手推門進來,端著剛熬好的奶油蛤蜊濃湯,一點雖然粗糙但是在船上很難見到的酥皮點心,還有一小壺茶。
“不用了。”崔斯特啞著嗓子道,“我沒什麽食欲。”
“喝了很多酒,還是要喝一點茶的。”那個水手沒有理會崔斯特的推拒,“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傷心事,但是再傷心也得好好活下去。”
“有道理。”崔斯特勉強撐起身子,水手把餐盤端到他麵前的小桌子上,半跪下來為他倒茶。
這個水手的聲音很清澈,做事也細膩,個子不高,年紀應該不大,崔斯特這樣想著,心念一動,打量起水手的臉來。
雖然被帽子和長長的劉海遮著,但崔斯特還是立刻注意到了水手那對於男孩來說未免太過於柔和的輪廓。
“女孩子家,年紀這麽小就自己上船來過活嗎?”他問道。
水手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的茶灑出來了一點。
“對不起……”她慌亂的說道。
“為什麽要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麽。”崔斯特失笑,“不過,他們竟然讓一個女孩子守夜嗎。”
“因為守夜分到的錢要多一些。”水手道。
“可惜我現在一文錢都沒有了,要不倒是可以多給你些小費。”崔斯特道。
“不用。”水手笑了笑,“我們船老大很仗義,你多給的船費,他也會平分給我們的。”
說著,她盛了濃湯遞到崔斯特的嘴邊,崔斯特引頸喝下,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的在打量這個少女。
並不是說她是女孩子就怎麽樣,可是,一個一無所有,萬念俱灰的男人,遇到了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子,是不可能移得開目光的。
更何況,這個女孩子雖然臉上有著風霜之色,卻還是相當漂亮。
女孩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下意識的低下了頭,臉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別看了啊。”她小聲說道,“這樣很……不自在。”
實際上,這也許隻是她的撒嬌而已,但崔斯特的心裏卻猛然一醒,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
他是個一無所有,四處漂泊的人。
有一個可能會變成仇人的朋友,和一個至愛卻得不到的女人。
他已經因為這樣的心理落差,在艾卡西亞傷害過一個女孩子了。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年紀還這麽小,這麽單純。
他不能再為了自己的私欲去傷她的心。
“你誤會了。”崔斯特盡量用一種溫和又疏遠的口氣說道,“我隻是很感謝你而已。”
女孩渾身一顫,像受驚的小鳥一樣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明白的,你好好休息吧。”
說著,她若無其事的笑了笑,退出了房間。
白天就這樣平淡無波的過去,後來送午餐和晚餐進來的,也是其他的水手。等到夜色漸濃了,崔斯特才下了床,想要去艙外看看。
不知為什麽,對夜空有種說不出的情節,星辰和明月總是比晌晴白日能勾起更多的情思。
崔斯特照樣要了酒,這一次他特意避開了值夜班的少女的位置,摸到了船艙的一角。
對月飲酒,本是一件風雅的事,可是對於心有愁緒的人來說,酒喝的越多,哀愁也就越深,這是千百年都無法開解的矛盾。
崔斯特遙望著天上的星辰,幾杯酒下肚,那些星辰又變成了熟悉的臉。
他發現自己又想哭了。
為了格雷還是為了伊芙琳?崔斯特自己也想不清楚,或許隻是心中積攢已久的無助需要一個宣泄點,船飄搖在大海中,人離喧囂世界那麽遠,就算哭個痛快,也不會很丟臉的。
格雷的臉,伊芙琳的臉,格雷的臉,格雷的臉。
今夜的他比昨夜更清醒,因此,也就痛的更明顯。崔斯特又開始大口的灌酒,可這一次是為了麻醉痛到抽搐的心髒。
會不會成了一種慣性,崔斯特不知道,眼淚止不住的流,想起三年來跟伊芙琳愛而不得的糾纏,想起水牢中格雷那難以置信的眼神。
四下無人的夜,唯獨回憶和潮汐一道,在腦海中轟然回響。
崔斯特將一整袋酒一飲而盡,酒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很快和眼淚混跡在一起,難分彼此,胃裏好像有火在燒,可是如果不麻醉自己的話,回憶就足以把自己撕裂。
忽然,一雙手從背後摟住了崔斯特。
柔軟而溫暖的懷抱,在這個自我崩潰的瞬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
“別再喝下去了……別哭了,好麽?”是少女的聲音。
崔斯特沒有回話,他閉著眼睛,眼淚止不住的流。情緒已經到達了一個臨界點,而一個溫暖的陌生人的懷抱,恰會在這種時刻激發全部的脆弱。
“到底是誰讓你這樣流淚?”少女轉到崔斯特的正麵,小心翼翼的摟抱住他,起初這個動作帶著羞怯,但是崔斯特完全沒有拒絕,她就把崔斯特抱的更緊了些,頭貼在崔斯特的胸口。
“你別這樣……”崔斯特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我不是個好人。”
“可是你這樣……我也好難過啊。”
少女話音中的哭腔,讓崔斯特不禁睜眼,而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雙玻璃似的眼眸,含著晶瑩的淚珠。
她的眼淚,幾乎在一瞬間,刺進了崔斯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對不起。”少女低聲道,“我知道這不應該,可是我不想讓你哭……讓我來溫暖你,好麽?”
“我什麽都給不了你。”崔斯特低聲道。
“我什麽都不要,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少女道,“可是至少在這裏我不想看到你再流淚了,好麽?”
崔斯特還能說什麽呢,他怎麽可能說得出拒絕的話呢。
他點了點頭,少女柔軟的嘴唇便如同一團火似的壓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