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玉殞香消傷塵心
穹走後,許是晃了整千年。
??菜圃已經荒廢許久。
??竹籬也爬滿了野藤。
??木舟也腐壞了不知多少個。
??飲不盡的淡淡清酒,吹不斷的綿綿曲子,還有那千年如一的猿聲,一一變得蒼白無力起來,快要淡成一抹天邊的遊雲浮光。
??女子為歲月所消磨,一日勝一日地靜下去,到如今,隻如一碗置在案上的白開水一般。
??小寒塵更不願見她了……
??他亦有著自身的苦惱,便是日子照過,個子卻不見長,仍舊隻夠走個穩當路,靈力也是虛弱同一隻修煉的弱雞一般無二。他懷疑是那“娘親”不稱職,一味隻給他吃些草呀野果子什麽的,他是魔,要吃肉好嗎?
??可是“娘親”是愛他的——當生命來愛、當成生命最後一縷陽光偏執地來愛。
??他知道。
??他是那般愈來愈明確地感知到,哪怕她其實隻是給他每日重複的浣衣做飯;隻是日日重複地溫柔地叫喚他“暄兒”;隻是會驀然吻上他的額頭眼角;隻是簡單地哄他入眠……
??正當小寒塵這幾日考慮要不要喚一聲這女子一聲“娘親”時,寒雨倏忽而至,同著疾風幾日幾夜不休。
??風雨掀翻了那一片竹籬,也掀動了一片小寒塵屋頂黑瓦,屋子遂滴漏了幾日幾夜的雨水。
??他隻當曲子聽。
??小寒塵心下決定,俟紅日一現,他會令她穿上她最美麗的衣裙,自己也從頭發到腳趾頭洗一遍,再換身整潔衣裳,而後他粉嘟嘟的小手要捏住她纖長素指去往山頭那片花海裏。
??就在那裏、全她一個做“娘親”的夢罷!
??在天地、她、自己最美好溫暖的時刻,跟她一起做一個夢。
??隻可歎世事難料,變幻無常。
??特別是這麽一位孑然一身的女子,和這麽一位三尺長點兒的幼子,豈非更是那洶湧長河之上的一葉孤舟嗎?
??大雨在氣勢洶洶落了十日後的一日清晨,小寒塵聽見隔壁房間裏砸東西的聲音,一個又一個地砸,“噔……砰……哐……琅琅……”
??小寒塵邁著小短腿,不急不緩地行過去,站立“娘親”門口淡定如他也吃了一驚。屋裏東西能碎的、可倒的像半年沒洗的頭發錯亂的纏做一處。
??“娘親”披頭散發,著一件半鬆的素袍,手裏持著一麵銅鏡狠狠地往柱子上砸!
??小寒塵淡然行至她身畔,扯她的素袍,“你瘋了?”
??“娘親”怔愣望他一會兒,手靠柱、頭枕臂,於那兒隱忍飲泣不止。
??小寒塵忽感胸口窒悶,他似乎極度不能見此女子之傷情。他理理思緒,以同年歲全然不符合之態道:“我暫置一切事務陪著你在這兒做閑雲野鶴,尚未發瘋,你如今為了一個男人終於止不住要發瘋,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
??“娘親”蹲下身來,將他摟入懷裏,又是笑,又是泣,“你怎麽一張口盡是胡話?暄兒,娘親隻是舍不得你……”
??小寒塵撫摸她披散的烏發,“我一直在這兒……”
??一顆一顆如雨水一般的東西浸濕了他的後背。寒塵覺著被人以刀淩遲也比這種癢沒地撓、怒不知何起、痛不知所在來得好受。他按下浮躁,長歎問:“發生何事了?”
??“娘親”一向少言,話都吞在肚子裏由腸子消解掉了,此時更是發揮此優良特性。
??寒塵隻好循循善誘一番,方知原來是做了他幾日“父親”的“父親”要接他回家。隻是接他,不是他們。
??小寒塵當下慫恿“娘親”跟自己收拾東西離開此地,且亮明心誌他死也跟她死一塊兒!
??“娘親”隻帶上餘下清酒與那隻白骨笛。
??他隻帶自己。
??放了孤舟,設了擋雨的結界,母子二人順著長河黃水,順著這天地奔騰的血脈,蕩遠。
??“娘親”亭亭玉立於舟間吹笛,笛聲清圓婉回,猶勝鳳鳴鶴唳。
??小寒塵因終於可以出山闖蕩而心情大好。他半倚舟身,見兩岸奇詭風光,靈台沁入那曲調之中,將他心上某層厚重之物一點一點扒開、小片小片撕裂,便又不由得心口窒悶起來。
??他從未聽過這般動心的笛聲,竟然直往人靈台裏去激蕩,他未做深思,隻是想著一個比較淺顯的問題,便是憑他這挑剔的耳朵與地位,大可抬舉她為笛魁呢……一晃神,默歎是幻境,且自己在這裏什麽都不是。
??他不禁疑惑,此中亦真亦假,亦假亦真,虛虛實實之間,自己的感官與情緒或可早為幻境所左右?
??正於他晃神之際,長河之上,無數巨船前後圍來。
??笛音靜止。
??女子傲然挺立,神情冰涼,似這天地寒氣即將凝結為她滿身鋒芒!
??“送來稚子,留爾全屍!”
??小寒塵起身望她懇切又目光閃閃道:“你一個人盡全力逃走,我跟他們走,等你來接我。”
??“娘親”望他一笑,“暄兒,這不是你父親的意思,切莫因為此事記恨於他……
??娘親此生所擇之路,無怨無悔……
??你是暄兒,是娘親的骨肉!也是穹的兒子……”
??巨船已經逼近,上麵立了密密麻麻的魔妖,小寒塵見她說的沒完沒了了,就要扯她素裙讓她快走,然而他手抓出去隻是落了個空。豆大的雨水一串串打在他手上,好似某種嘲諷。
??“娘親”孤身去迎敵了。
??小寒塵一時呼吸沉沉,冷汗直流……
??猶記得當日麵罩赤鐵麵具,一身鎧甲腥袍,手持嘯天赤靈劍對戰千軍萬馬亦不能使他恐懼的……十多萬年了,這種恐懼之感已經十多萬年不曾有……
??他急急尋找那女子的身影,見她已經被圍困在一群魔妖中間。
??她手中的武器是那一支白骨笛。她殺人的模樣像戴了一層寒冰化成的麵罩,將她的柔情、清傲、偏執、美麗、孤絕,盡皆掩覆。
??雨水劈裏啪啦砸下來,每一具身軀都同大地共沐了這場氣勢洶洶、一發不可收拾的雨水。
??女子單薄軀體內所蘊藉的全部力量,在此刻轟然爆發,化作無數鋒芒厲刃,似要殺光這可歎可笑的生命,也要借此焚寂了自己……
??一抹劍光刺穿雨簾,穿透了一顆清寂的心髒!
??無數魔妖黑紅的血液交匯,流入滔滔黃河……
??數千年後。
??“寒塵,如今你我不僅是魔族無極階位,更是曆了無極之上的無境天劫,將來做我的左膀右臂,榮華富貴,隻要我有,便有你一份!”
??寒塵風儀玉立,冷然道:“待我了結一樁恩怨,便去尋你。”
??男子笑道:“這麽多年,你隻說恩怨,卻不肯道明原委。不過今日,玄冥將話吐落於此,無論何時,隻要你開口,我必盡全力相助,絕無推辭!”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