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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何人為賊 一 許韶

  熹平四年(175年)

  會稽句章城中央,有一房宇,美輪美奐最是華麗。也不知道之前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宅府了,三四年前被加進了“大將軍”眾多房產之中。


  可能是後來“大將軍”覺得自己有了“三宮六院”,索性自稱“皇帝”。


  當時,這宅府就入了“聖眼”,三番五次把宅裏古香古色的樓閣拆了改改了拆,椽子上雕刻的花紋也被金漆嚴嚴實實地蓋了一層又一層。


  這就成了現在金光閃閃的宮殿。


  然而這麽土財主的宮殿,卻有一衣著樸素對比後像是破衣爛衫的老道士湊了過來,看上去,雖至於像乞討之人,但更不可能像是客人。


  士兵侍衛們守著門口,卻也沒有絲毫阻攔的動作,反而略帶恭敬地拱手低眉,道:“於道長。”


  關於於道長,會稽,甚至整個揚州也鮮有人不知。


  據於道長年輕時,靠著相麵之長雲遊下,後來年紀大了,才在九龍山定居下來,靠著醫術懸壺濟世、救死扶傷。老醫少卜倒也都占了去。


  不過這似乎還並不值得“皇帝”如此敬信有加。


  人們也就此有過猜想,有人是於吉治好了“太上皇”的病討得了“皇帝”的好感,也有人是於吉望九龍山九龍爭珠之氣發現了“皇帝”乃是“真命子”特來助之,有心懷歹意的“皇帝”這是為了展示自己,還有腦洞大些的,幻想著於道長奔波尋找“真命子”的時候,被許家人瞅到機會綁上了賊船……當然,沒有人會這麽。


  於道長過了正門,正欲走向前殿,隱隱聽到了什麽,繞過大殿去了亭園。


  宮殿宏偉得突兀,與之映襯,位居中後的亭園顯得格外巧。


  循著曲聲,於道長找到了仰蓮亭。


  亭身沒有塗漆也沒有雕紋,欄座的空隙也刻得正正方方的,卻以清池、假石為鄰,顯得頗為雅致。


  侍童見於道長,行了一禮,又回到太子身旁。


  太子若有所感,抬頭看他。


  “太子,於道長來了。”侍童柔聲道。


  太子方是垂髫之年,衣著儒雅無華,卻實實在在是上好的料子,儀態軒昂、軒軒韶舉,但卻透著利氣。


  於道長拱手,嘴唇微動,仿佛在琢磨著辭。


  太子倒是豪爽了些,直接道:“道長不必多禮,上來,坐。”


  於道長神色複雜,但還沒來得及,就又被太子搶了先。


  “道長怎麽直接來我這裏了,是父皇不在嗎?”


  太子這些話還耍了點聰明,於道長心不在焉地配合他。


  “太子怎麽知道老道我直接來的這裏?”


  “哈哈。”太子笑道:“家父要是見了您,肯定要陪著你的來來往往。怎麽肯讓您一個人來找我。”


  “太子這的倒也是。”於道長這麽回答,對著亭外的清池歎了口氣。


  太子跟著他的目光瞧了瞧,笑道:“清池無魚無景,倒是讓道長見笑了,但若再過一月,夏日蓮開,就有的看了。”


  於道長問道:“此亭,為何叫仰蓮亭,而不叫俯蓮亭,難道是不好聽?”道長是頭一次來這,也是在亭外見了刻字的石頭,才得知這個名字。


  “這件事兒也就有趣。”或許是太子也琢磨過,問過別人。


  “……就這樣,亭子的主人想看蓮花但偏偏見不到,於是常常抬起頭,幻想著蓮花在眼前開放,所以就將此亭命名為仰蓮亭。”


  於道長雖然像是隨口一問,但也有幾分借著“向往高尚”的念頭的,可聽了太子長篇大論一番後,合著……這就是抬頭做夢?

  於道長不想再論這麽詭異的曆史,扯開話題道:“蓮花生於淤泥,卻自潔其身,不做妖豔,甚是難得。”

  太子笑道:“道長果愛蓮花,父皇移山鏟池也沒白費功夫。”


  於道長內心:原來你們還特意挖了池子啊!

  就什麽地方怪怪的,蓮花不算難得,要是有水池,人家還仰什麽蓮!合著你們一家直接斥巨資挖池塘了?


  於道長不言,太子繼續道:“道長可是聽我曲而來?”


  “然,聽到此曲隱約有些像,便猜測是太子你彈的。”於道長答道。


  講真,於道長養氣不易。


  太子:“如何?”


  於道長在自己的良心和太子的麵子之間幾次掙紮,最後修道之人還是誠懇而不失委婉地回答:“似是而非。”


  太子不以為意,道:“父皇找了許多樂師,幾改譜樂,終究做不出原曲來。”


  雞同鴨講。


  於道長皺了皺眉,道:“太子初涉琴樂,應從簡入繁,何苦直擇舜帝之樂?”


  太子不以為然,道:“簡單的曲子練幾年也就是那樣了,隻有難得的曲子才值得練不是嗎?”


  於道長心歎這想法簡直……簡直就是空中閣樓,就勸道:“萬丈高樓也需從平地起,太子總不能想著一步登吧?”


  太子竟麵露驚異:“為何不能?”


  於吉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話,隻是歎了口氣。


  ……


  蓮花還沒有開,句章城卻先被破了。


  烏雲籠罩,敗兵慌忙。


  “陛下!句章城守不住!陛下你快跟我從北門逃走吧!”親兵再三規勸,最後跪了下來:“陛下,快走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你們逃去吧,朕命中注定有此劫。”


  明陽皇帝自顧自撫摸著城牆發綠的苔蘚。


  任敗軍逃竄,看朝廷的大軍攻破城門。


  遠望著九龍強珠般的大隱九龍山,不知是不是錯覺,皇帝仿佛在那龍臉上看出了一絲似笑非笑的諷刺。


  眾部潰逃,獨有一老人拄杖走來。


  皇帝察覺到,上前攙扶老人,道:“父親,您不走麽?”


  老人歎氣,道:“我走,又能走到哪去?”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竟皆是笑了出來。


  稱王做帝,有何遺憾?

  “妖賊!哪裏逃!”丹陽太守陳夤率領人馬將城樓層層包圍起來。


  “放下武器,束手待縛,不要再做多餘的抵抗了。”


  揚州刺史也走出來道。


  皇帝笑道:“臧旻我輸了,但是我並不是輸給你的。我輸給的,是命數。”


  揚州刺史臧旻皺眉,道:“揚州無災無役,你們究竟為何而反?你們的兵馬糧草,又是誰給你們的!”


  皇帝拔出寶劍:“誰知道呢?些許,是大風刮來的吧。”


  一番毫無懸念的廝殺後,許氏妖賊就此覆沒。


  刺史臧旻將染血的劍放回鞘中,轉頭道:“許氏父子已經付首,傳令郡司馬,他不必在北門堵著了。”


  “可是……”丹陽太守陳夤道:“許昭之子,許生之孫,許韶仍未被捉到。”


  “那好。”臧旻道:“那就傳令郡司馬孫堅,讓他幫忙留意一下。”


  ……


  “太子,句章城破了,我們快逃吧。”侍童牽著許韶,硬要望外拽。


  “怎會!這怎麽可能!”許韶一時不知所措儀態盡失,道:“父親他……”


  侍童拉著他:“太子,快走吧。”


  許韶:“怎麽……”

  及一半,就被侍童捂住了嘴。


  “太子莫言。”侍童捂著他的嘴,聲道:“有人來了。”


  著便帶著太子躲在假山後麵。


  郡司馬孫堅率部下前來,搜查房屋。


  侍童捂著太子的嘴,二人默默聽著。


  “稟告大人,房內已經沒有人了。”


  白銀將道:“父親,那許韶會不會已經跑了?”


  孫堅:“不會,我派人詢問周遭百姓,他們都未有見到許韶此人,相必此人已經尚在此地。”


  太子、侍童主仆二人一時更加緊張。


  白銀將四顧,道:“這個許韶倒是頗有雅興,竟然斥巨資造了這麽一處幽靜之景。哼。”


  孫堅道:“金碧在外,雅致在內,奢靡至此,難逃此敗。”


  侍童看許韶睜大了眼,一時也不知心裏怎麽滋味。


  “太子。”侍童聲道:“脫下衣服換於我,之後尋機跳入蓮池之中。”侍童著還笑了:“為了保得太子你此池水質清淨,特地挖出了一條連接外界的河流……”


  ……


  衣著華貴的太子,在亭邊擺弄著一曲韶音。


  忽有刀芒槍鋒至,濺了他一臉的血。


  那人穿著他穿著的衣服,用血肉之軀擋住了衝他而來的砍刺。


  “太子。”那張臉分外叫人熟悉。


  “快逃!”將他推進急湍的流水。


  許韶一身汗,從床上驚醒。


  暗道是夢,鬆了口氣,卻發現四周已經不是自己過去熟悉的一切了。這……這是船?

  “你醒了?”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


  長著老繭的手卷起船簾,熟悉的臉映入眼中。


  許韶:“於道長,這是……”


  於吉歎了口氣:“不是夢。


  句章大破。許氏三代隻剩你還活著。”


  “胡八道!”一拳直接衝著於吉打了過來。


  於吉也沒有躲,被這一拳打倒在地:“抱歉。老道我其實在幾個月前已經通知過令尊了……”


  “我不信!”許韶怒哭:“是誰跑到我家裏,勸我父親造反起義的?是誰什麽九龍爭珠、“真命子”的?是你啊!如今你想什麽?”


  與親人生死離別、失去一切的痛苦逐漸被許韶以一種名為憤怒的形式發泄出來。


  於吉:“我……我無話可,但……”


  “你,我也不會信了。”許韶如同瞬間失力般地跪下:“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你就不能讓我好好恨你麽?你就這麽想讓我感受失去一切的痛苦麽?”


  他隨心所欲這麽些年,沒有得不到,沒有做不得的,一直一帆風順,卻突然品味到如此大怒大悲。


  “不是,不是啊。”於吉道:“命忽變,萬勢皆改。這……”


  “於道長,你還要騙我麽?”許韶笑得又悲又怒:“你以為我查不到嗎?當初你來我家,是受了汝南許家的委托吧?”


  於吉如聞雷聲轟響,連忙道:“不是的!不是的!”


  “建業四年,下大赦,唯‘黨人’不赦。次年,你受托許家,四處尋找可以利用的對象,最後鎖定了我們一家。”


  於吉連忙反駁:“不是的!真的不是!”


  “是與非,無所謂了,我許韶寧願淹死,也不願意和一個騙子在一條船上。”許韶冷嗬一聲:“賊。”


  賊字是最直白的罵人。。


  “乾坤顛倒,你須得大氣運者遮蓋自身命運,方可成活。”


  “哦。”許韶淡淡回答:“我不想活。”徑自出了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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