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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根源所在

  彭長宜他不再關心事件的詳細過程,而是問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溫慶軒:「溫部長,您怎麼看這次事件?」


  哪知,一路上都很少說話的市宣傳部部長溫慶軒,此時聽彭長宜問他,卻出乎意料地說:「彭市長,我不瞞您說,我昨天就寫好辭職信了,本來我今天上午已經交給國慶書記了,但是國慶書記說我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如果非要辭職,也要等完成這次強拆任務后再提出辭職,常委會上定的事,不容更改,更不許有人當逃兵!就這樣,我就沒交這封辭職信,果不其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的聲音跟大,而且很激動。


  彭長宜一聽,就是一愣:「哦?您,真的想辭職?」


  「當然了,您看,辭職信就在口袋裡揣著呢,他不收,我就又揣了回來。」溫慶軒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封辭職信,遞給彭長宜。


  彭長宜沒有接過來看,他說:「我不看,也不管,那是上一篇的事,今天晚上我回來了,就從今天晚上往後翻篇,我在一天,您就別想辭職,除非上級來調令,調您到別處高就,那我就攔不住了,否則,您就是說出大天這職也辭不了。」


  溫慶軒嘆了一口氣,口氣有些緩和下來,說道:「彭市長啊,我還真不是見著您說好話,在來醫院的路上,我就跟老呂說,我說,我要是昨天晚上知道長宜回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都不會寫辭職信。」


  彭長宜笑了,說:「這就對了。」


  溫慶軒說:「我不是抬舉您,我說,彭市長在亢州當書記的時候,遇到不同意見的時候,能跟他交流,也能把問題談開,但是跟國慶書記就不一樣了,我不是背著國慶書記說他的不是,我對事不對人,你一旦有不同的意見,就很難跟他溝通,他在徵求你意見的時候,也是非常虛心、非常真誠的,但是你只要提出不同意見,甚至有時不等你把話說完,他就打斷了你,說:這事已經定了,就那麼地吧。好幾次都是這樣的態度,老呂應該也有體會。他根本聽不得不同意見,那種行事作風,特別像當年的鐘鳴義。一次兩次行,次數多了,他就是再怎麼徵求我的意見,我也不提了,你提了也沒用,提等於不提,還惹他不高興。但這次強拆可是例外,我昨天晚上在會上就提出了不同意見,以前我也都是堅持自己的意見的,這個您不信的話問老呂,市委辦都是有會議記錄的,您可以去查。」


  彭長宜笑了,他說:「您的話我沒有理由不相信。」


  溫慶軒說:「我就是不明白,我們已經在類似的問題上栽過一次大跟頭了,在全省都出了名,為什麼就不能吸取血的教訓?非要跟老百姓硬碰硬!當然了,硬碰的最終結果肯定是政府勝利,因為誰惹得起你政府啊?但是有句老話怎麼說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哪,你把他逼急了,逼到了死胡同,他能不採取極端手段嗎?」


  溫慶軒停頓了一下,在看彭長宜的反應。


  聽到這裡,彭長宜說道:「您說下去。」


  溫慶軒繼續說:「我在會上就說過,而且私下也跟國慶書記和劉星市長交換過意見,但是沒用,沒人聽你的!」


  他顯得情緒很激動。


  一直以來,彭長宜對樊文良選拔上來的這個宣傳部長很尊重,溫慶軒這個人也的確讓人尊重,為官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投機鑽營過,更沒有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謀取過什麼利益,人本分老實,是亢州上上下下公認的學者型的幹部,才華出眾,也是省里有名的基層理論工作者。


  他繼續說道:「我今天說的這話,真的不是事後諸葛,我的的確確在私下裡做過工作,但是沒用,一點用都沒有,因為你的話,不但沒有人肯聽,而且還被認為是危言聳聽!我早上去找國慶遞交辭職報告的時候,你們猜劉星市長說我什麼?」


  車裡的人都不說話,在認真聽他。


  「他居然說,說我在會上的言論是妖言惑眾,是動搖軍心,還說之所以那些鄉民這麼強橫,是有人在背後支持他們跟政府作對,一言以蔽之,我就是罪魁禍首!就是壞拐子,就是扇陰風點鬼火的人!」


  說到這裡,溫慶軒情緒更加激動起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看著這個昔日的老實人生這麼大的氣,彭長宜感到了欣慰,最起碼在亢州班子中,還有敢於說真話的人。


  呂華這時說道:「這個我可以證明,慶軒部長說的的確是實情,他幾次在班子會上提出過自己不同的建議,也私下跟我交流過。」


  「唉——」溫慶軒嘆了一口氣,說到:「這是今天長宜市長回來了,如果他不回來,我這一肚子話準備爛在肚裡,不管怎麼樣,你並沒有阻止流血事件發生,說出大天來你從前說的話也是放屁!我也可能是書生氣太足,我記得關於這個問題,以前小舒在這裡掛職的時候,我們一同去牛官屯搞調研,就曾經探討過這個問題。」


  舒晴在掛職期間,跟溫慶軒有過接觸,她很佩服他的理論天賦和對各項政策在基層的解讀,聽溫慶軒這樣說,就問道:「溫局長,我冒昧地問一下,這項工作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這一年的時間內,始終就沒跟老百姓談妥這事嗎?」


  「談什麼?怎麼談?我不是向著老百姓說話,怎麼談他也是不平等條約!甚至是欺辱條約,欺騙條約!跟老百姓玩文字遊戲,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大凡有這類事件的發生,都是不透明、不清白,更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表現。」


  「不清白?」舒晴有什麼不明白。


  溫慶軒更加激動,他說道:「就是不清白!這邊跟老百姓簽的協議明明是租地,一畝多少錢,租期有的是三十年,有的是二十年,說是建農貿市場,建生態養殖場,建各種各樣的廠房,還能安排村民就業,等等甜話,給老百姓畫了一個大大的餡餅,老百姓同意了、簽字了。那邊呢,又和四面八方來的房地產開發商簽訂開發征地協議。結果怎麼樣?紙永遠都包不住火的,那些房地產大鱷們,他們可不是吃素的,跟你簽了合同,把征地款交給你后,他們就開始規劃,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設計圖紙,圖紙剛出來,就立刻開始大賣樓花,按說這都是不允許的,拿到業主預交的買房款后,才開始搞建設,挖槽,挖很深的槽,立水泥柱,很密很多的水泥柱。老百姓再一看,傻眼了,這哪是蓋工廠呀,就是再沒見識的人,他也能看出你建的不是廠房,而是高樓,是要搞商品住宅樓!別說租期是二十年、三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建起了高樓也沒法恢復地貌啊!這麼點錢就把全家的口糧田賣了出去,他們能答應嗎?所以就開始告狀,四處告,各家各戶沒有不參與的,錦安、省城、首都,來回來去地告。但是你怎麼告,也阻止不了開發商建設的步伐,眼睜睜口糧田都被戳上了水泥柱,那些還沒有建設施工的土地的主人們,開始了一場耕地保衛戰,他們撕毀了之前簽訂的合同,提出提高補償款的要求,要求土地按正式招拍掛走程序,按照征地的標準要錢,他們一方面跟政府談價錢,一方面借著開春的時機,開始在地里種樹,什麼樹貴種什麼樹,能栽多密就栽多密,為的是多得補償款,當然,他們告狀的腳步始終都沒停歇過。後半年到先現在,市裡就光去首都接這些告狀人的錢就是一大筆開支。」


  舒晴問道:「既然老百姓提出按征地程序進行補償,給他們補齊應有的價錢不就沒事了嗎?」


  呂華說:「拿什麼補,開發商給的征地款是有數的,是按照標準賠償的的,這筆錢早就蓋不上蓋兒了,拿什麼給老百姓?」


  溫慶軒說:「所以,矛盾就來了,開發商自稱手續全部合乎法律程序,土地是他的,他就要進場施工,誤了工期就告你政府;老百姓告政府以租代征不合法,抗著不讓施工方進場作業,大小衝突不斷。這一年來,市裡幾乎沒幹別的工作,我們大部分精力都耗費在這項工作上了。」


  舒晴皺著眉頭,又問道:「從理論層面講,您認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溫慶軒說:「我認為問題就出在執政方。」說道這裡,溫慶軒看了一下彭長宜,說道:「彭市長,我在和小舒教授探討理論層面的事,完全站在學術角度看問題,不涉及其它方面,也不帶我個人的主觀偏見,我們是純粹的探討,您不介意吧?」


  彭長宜有一半時間在聽溫慶軒發牢騷,有一半時間在考慮怎麼應對這突如其來的風波,這一半的時間,他想的最多的是怎麼應對亢州地面上各路的開發商們。聽溫慶軒這樣問自己,就說道:「我不摻和,你們盡情討論。」


  舒晴這時回頭說道:「您認為執政方的問題出在哪兒?」


  溫慶軒說道:「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個意思,既然你這麼刨根問底,那我就直接跟你說吧,問題出在我們的流盲行政上。」


  「流盲行政?」舒晴有些吃驚。


  「是的,就是流盲行政,這是我個人下的定義,也是我的理論。有的學者早就提過這個問題,但不是這樣的說法,意思基本一致。你在高層搞政研,肯定是沒有聽過這個詞,是不是嚇你一跳?」溫慶軒的口氣很堅決。


  舒晴說:「是啊,是有點驚人,我的確頭一次聽到,為什麼有這樣一種說法?」


  彭長宜注意到,舒晴用了「說法」,而不是順著溫慶軒說成「理論」,在這一點上,彭長宜覺察出舒晴政治是成熟的,當然也是過硬的。


  溫慶軒解釋著說道:「我還是那句話,只限於探討理論層面的問題,這個觀點我從來都沒跟別人說過,不說還被扣上妖言惑眾的帽子,說了的話,指不定給我定個什麼罪名呢?為什麼叫流盲行政,就是我們在工作中,為了在短時間達到一定的見效,帶頭破壞秩序,野蠻行政,而且這種作風在各地都有表現,就拿近來各地發生的征地風波來看,已經有形成趨勢的苗頭。這不是危言聳聽,是事實。」


  車裡的人都屏住呼吸認真聽著。


  溫慶軒繼續說:「我為什麼下這樣的定義,就是在某種情況下,本該履行的程序我們帶頭不履行,帶頭破壞秩序,挑戰秩序,甚至耍流盲,你不想想,你在跟老百姓耍流盲的時候,同時也是在教會老百姓跟你耍流盲。你破壞秩序,他也會做破壞秩序的事情,你強行從他手裡低價拿走他賴以生存的土地,他為了對付你就連夜栽樹,甚至在自家地里堆墳頭,因為只要有了這些地上物,你才肯多出補償款。再有就是跟你要高價,不滿足要求就不給你騰地。這樣一來,也就帶動了開發商耍流盲,強行進場施工,晚上騷擾老百姓,往老百姓家裡潑糞,製造交通事故,給老百姓施壓,要麼就公開毆打老百姓,在城市拆遷中,還出現了給老百姓斷水斷電現象……等等,博弈的雙方都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給對方製造困難,加大對方獲利的成本,迫使對方接受自己的條件。你說,能得好嗎?」


  溫慶軒又說道:「為什麼修高速路、修公路,修烈士陵園等公益項目,涉及到佔地的時候,就很少有這麼多的糾紛和矛盾,因為國家有補償方面的明文規定,而且也極少有少數人不法獲利的現象,大家都心平氣和,沒得爭,沒得耍?為什麼一涉及到開發項目,尤其是房地產開發項目,老百姓就難以做到心平氣和?難道不該我們深思嗎?」


  舒晴想了想,說道:「您說得有道理。」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長時間,可以說從牛官屯那個時間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舒晴說:「那您認為造成流盲行政的根源是什麼?」


  溫慶軒毫不猶豫地說道:「是秩序,是許多秩序不在了,被破壞掉了,而帶頭破壞的恰恰是我們執政方。」


  「哦?」


  溫慶軒說:「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印象,剛改革開放的時候,有一句口號很流行,叫遇見紅燈繞著走。」


  舒晴說:「有印象。」


  溫慶軒說:「在我們改革的初始時期,為了解放思想、衝破束縛,我們過分強調了改革中的敢闖敢幹敢冒險的精神,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這種導向在當時確實打消了人們的疑慮、給了人們勇氣,讓我們的改革取得了輝煌成果,但也帶來了一些問題,甚至出現了一種社會傾向,把改革等同於挑戰法律,不僅默許見了紅燈繞著走,甚至還鼓勵以闖紅燈為榮,直到現在,我們在政府工作中仍然有這樣的問題,什麼先上車后買票,等等,我聽說,這次亢州徵用的土地,就是按照這個操作規程辦的,把下兩代的指標都用上了。」


  「沒錯。」呂華補充道。


  溫慶軒說:「當然,當歷史的車輪行進到一定程度后,舊有的制度該打破必須打破,不然我們也沒有現在的社會主義新中國,沒有勞苦大眾當家作主的新的社會制度。當一些秩序阻擾前進的腳步時,我們必須破壞,但問題的關鍵是,打破后隨之就要建立起更加合理、科學的新的秩序,現在是光想著怎麼打破,怎麼繞開制度走,不想著建立新的合理的制度。比如我們佔了農民的土地,隨後我們的政策就要向這些失地農民傾斜,而不是讓他們流離失所,發生對抗。所以說,我們行政,有時是最不講秩序的,當然,有些不合時宜的規定、政策、制度體制可以打破必須打破,但絕不意味著可以無視法律甚至踐踏法律。這些年來的一些做法之所以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與認可,之所以出了問題、引發矛盾、帶來危害,就是在做法上背離了法律,這也是有些曾經叱吒風雲的改革英雄,總是曇花一現,甚至鋃鐺入獄的原因所致。很大程度上講,不是我們當今不寬容不保護改革者,而是沒法寬容、沒法保護,他們中的許多人是不遵紀守法、破壞法律踐踏法治的梟雄,而不是英雄。當然,我後面的話有些扯遠了。」


  舒晴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在行政過程中,是引發一些社會問題的罪魁禍首?」


  溫慶軒冷笑了兩聲,說道:「差不多。不得不承認,我們有時濫用權力,帶頭破壞秩序,我跟你說,如果有一屆政府、有一屆領導人不按法制辦事,胡干、爛干、蠻幹,那麼由此產生的後遺症,是需要幾屆領導還得是有思想有擔當的領導去彌補的。」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聽得我後背只冒虛汗。」聽了半天,彭長宜才開口說話。


  溫慶軒趕忙說道:「這只是我個人閑著沒事的時候思考的一些問題,只限於我跟舒教授之間的探討,不宜在其它場合公開,彭市長和呂秘書長就當耳旁風聽聽就得了。」


  彭長宜見溫慶軒小心起來,就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您今天這樣的一番話,很是發人深省,仔細想想,在我們的行政過程中,的確有這樣的問題存在。」


  溫慶軒見彭長宜肯定了自己的觀點,就又接著說:「彭市長這樣說我很欣慰,這要是在過去,我這一通口無遮攔的言論,就足以丟命,好在我們現在寬容多了。」


  彭長宜說:「我們探討的是問題,不是對制度的攻擊。其實,您剛才說的好多我都認同。尤其是您說的執政方帶頭耍不說理,這一點,我感觸很深。」


  溫慶軒說:「我這樣說也是有根據的,我們下鄉給老百姓做工作的時候,老百姓就是這樣指著鼻子罵我們的,現在的老百姓已經不是過去意義上的老百姓了,他們有知識有文化,什麼都懂,懂政策,懂法律法規,網路這麼發達,國家出台任何一項政策都能在網路上查到。你在施政的時候再耍不說理,老百姓跟著你耍不說理,你低價強征我的地,我就把地給你栽滿了樹,只要有樹,你就得賠錢。你執政方把權力用到了極致,我就把不說理用到極致,你耍流盲我也耍流盲,最後我耍不過你的時候,被逼無路可走的時候,我還有命,我豁出命去了,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活,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錢。今天上午抱著國慶自燃的那個人不就是這樣的嗎?」


  彭長宜點點頭。


  溫慶軒又說:「還有今天發生在XXX門的撞車案,那也是豁出去的表現,即便是丟掉性命,也要討回公道,這往往是弱者最終極的表現結果。我們可以這樣倒問,如果沒有工作人員的圍追堵截,他也不會使出這樣的殺手鐧,工作人員為什麼守在那裡,遣散或帶走來告狀的人,據我所知,不光是有咱們的人在那裡守候,其它省市也有,為什麼?還不是保穩工作一票否決制度在作怪。我再說一個我個人的觀點,不一定正確,你們聽聽就拉倒吧,一段時間以來,我們把保穩看做一項長期的工作內容,這一點都沒有錯,但是保穩針對的對象不該是我們的群眾,他們有訴求得不到滿足,就夾著小包帶著乾糧北上了,即所謂的越級上坊,他們為什麼這樣做,我敢保證,這些人不是一開始就想遠道北上的,他們肯定在當地反映過,肯定是沒有得到妥善解決,不然他們不會搭上人力物力財力進京來的。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反映的問題都對,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怨情,我想說的是,他告就告唄,你攔他幹嘛?俗話說,出了膿的包才好醫,你不讓他出膿,能不憋出事嗎?非得整出了個一票否決幹嘛?這個是不科學的,我們保穩的對象不該是老百姓,而是那些直接危害到國家和人民公共安全的人和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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