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愛的不是你3

  時間，凝固了一般。


  沉默，也凝固了一般。


  飄來盪去的濃霧，令晨曦的到來也悄無聲息。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他迎著她的目光，心一陣顫慄。


  多可怕的目光。


  他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目光。


  而且，偏偏是看著自己。


  並非是多麼惡毒，也不是多麼痛恨，而是充滿了厭惡，鄙夷，就像看著一隻毒蛇猛獸，避之不及。


  甚至，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儘力距離他遠一點。


  可是，她自己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只是被滿腔的怒火屏蔽了全部的心神。


  多卑鄙的一個人。


  多麼可怕的一個人。


  他到底要如何作踐自己才甘心呢？


  是不是因為一直沒有得到，所以，一直要用盡百般手段？


  是不是非要得到，才徹底痛下殺手？

  也正因此，她才為自己之前的失控而羞愧得出奇。


  就如一場莫大的欺騙和侮辱。


  這可怕的騙子。


  這可怕的偽君子。


  就算被揭破陰謀，居然也還能這樣面不改色。


  她忽然指著他的鼻子，「百里行暮，你在我心中早就死了！我也當你早就死了！所以，你千萬別再我面前做戲了！那樣，只能讓我作嘔！」


  明明指向百里行暮，可是，白衣天尊覺得每一句都敲打在自己心上。


  明明與己無關，可明明息息相關。


  就像她這樣鄙夷憎恨的目光，竟然令他完全受不了。


  他受不了她這樣的指責和痛恨——哪怕她指責的根本就是百里行暮。


  自己又不是百里行暮，為何如此憤憤不平？


  他疑惑地看著她，這一刻，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白衣天尊還是百里行暮了。


  他終於開口了。


  可是，聲音卻有點乾澀：「初蕾……我不相信是這樣……絕對不會是這樣……我看過人類的所有資料庫……百里行暮對你絕對痴情一片，他從未對你不起，更從未辜負你……」


  資料庫，該死的資料庫。


  她捏著拳頭，你和你的資料庫都去死吧。


  你這個該死的騙子。


  他口乾舌燥，語無倫次：「難道，你真的不再愛百里行暮了？鳧風初蕾……你……你真的再也不愛他了嗎？」


  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百里行暮，我怎麼可能再愛你？

  我永永遠遠不會再愛你了。


  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


  就像當初一條一條扯下往每一個毛孔里鑽的青草蛇時候的劇痛，恐懼，以及徹底幻滅的痛苦又捲土重來。


  這傷害，再也無法彌補。


  縱然在這忘川之地，也已經無法徹底將她痊癒成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女王。


  更何況，活著的人儘管僥倖苟延殘喘，死去的，卻永無復生機會。


  比如有熊氏父女。


  比如，委蛇！

  百里行暮，是你把我害成這樣。


  是你。讓我連復仇的能力都沒有了。


  有很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得忘川之地變成了一片死寂。


  天，一直沒有亮，就像太陽永遠不會升起了。


  可是，這卻令鳧風初蕾感到安全，畢竟，她最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那永不沉淪的夕陽。


  一如敵人肆無忌憚的偽證：我殺了你，毀了你，最後，所有證據都指向同一個事實：是那頭蠢熊滅了有熊氏，是你鳧風初蕾殺死了委蛇並自殘。


  多可怕。


  一切的傷害，到最後變成了你的自殘。


  而且，這一切證據全部有最最權威的鑒定，有最最權威的證人——白衣天尊親自鑒定了，再也沒有翻盤的可能。


  白衣天尊，已經淪為敵人的幫凶。


  白衣天尊，已經是敵人最大的盟友。


  她鳧風初蕾，挑戰不了這樣的兩個人！


  絕望，才無以復加。


  可是，他並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他甚至已經淡忘了有熊山林之行的種種證據採集。


  此刻，他滿腦子都是那個循環往複的疑問：你真的不愛百里行暮了嗎？


  鳧風初蕾，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明明是別人的事情，為何緊張的卻是自己？


  很久很久，她才再次開口了。


  這時候的鳧風初蕾，便是他所熟悉的鳧風初蕾了——她靈巧的舌頭，溫柔的聲音，流暢的語調。


  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如此熱愛她的聲音，能聽她講話簡直就像是一種微妙的享受。


  他寧願這聲音永遠不要停止。


  「不過，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畢竟，在那樣的絕境下，還有雲陽捨命相救，杜宇也還能認識我，而且，還真誠向我求婚……」


  她的聲音，就像黎明之前的微風，輕輕的，既沒有什麼惱怒，也沒有什麼怨恨，而是在無數次命運的擊打，在無數次死裡逃生之後，才有這樣的平淡和從容。


  就像她一貫的態度。


  落難之時，有人搭救，那就是世界上最最幸運之事。


  他恍恍惚惚，覺得一切都很陌生。


  鳧風初蕾很陌生，自己也很陌生。


  甚至陌生的百里行暮。


  有時候，他覺得那個陌生人的影子在和自己慢慢重疊：他的過去，他的行為，他的思想，甚至他的喜怒哀樂和他的愛好……都如一縷病毒，無聲無息地潛入他的意識里，慢慢地和他的意識所重疊。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百里行暮。


  可是，既然自己不是百里行暮，卻為何在這樣的時刻如此憤怒，如此替他痛心疾首？


  「也許，最初我只是想利用杜宇完成任務，我只是不想讓我的父親在九泉之下失望，也不想被那些半神人一再譏笑我們四面神一族絕種了……可是……」


  她的語氣十分堅定：「我在決定要嫁給杜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徹底忘記百里行暮了。我早就不愛百里行暮了！無論他是死了還是活著，我都不愛他了！」


  他的耳膜忽然翁的一聲。


  他忽然心碎欲裂，彷彿被一把重鎚錘破了五臟六腑。


  不愛！


  她竟然早就不愛百里行暮了。


  她怎能這樣？


  鳧風初蕾，你怎能這樣？


  你怎能連百里行暮也不愛了？

  你怎能？


  可是，他口乾舌燥，無法反駁。


  也不知道是自己不能反駁，還是不能替百里行暮反駁。


  她到這忘川之地，不是為了療傷，而是為了了結一樁孽緣。


  她溫柔平靜的聲音就像黎明破曉時在葉片上滾動的露珠，輕輕的，沒有任何殺傷力。


  「呵，有人說，愛一個人便是無私的付出，無論他愛不愛你，你都要堅持愛他。可是，我做不到！我這人特別自私，我從來只會熱愛自己的親人，朋友。相反，如果別人不愛我，我很快也會放棄對他的愛。其實，我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徹底放棄百里行暮了，我早就不愛他了……」


  「其實，我不但不愛他，我連恨都不恨他了。」


  她忽然笑起來：「因為，我知道恨他也沒用。就算我知道是他害我，就算我知道他和我的敵人聯手，可是，有什麼用呢？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是再一次的重擊。


  他彷彿支撐不住了，憤憤地要說什麼，但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輪紅日破曉而出。


  忘川之地，瞬間一片明亮。


  金色蘆葦在風中徭役，白色野薑花連綿盛放，青青的草地上有鹿鳴呦呦，有百鳥歌唱。


  鳧風初蕾慢慢站起身，對著白衣天尊行了一禮，十分恭敬：「謝謝天尊出手相救。只是，我有一個請求……」


  他不問也不接話。


  他無法開口。


  他本不是一個善談之人，早前竭盡全力逗她開心已經勉為其難了，現在要為一個叫做百里行暮的傢伙辯解，就更是理屈詞窮。


  他忽然很憤怒。


  該死的百里行暮，你幹嘛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如果這廝還活著，自己一定要讓他後悔出生在這個宇宙上，更要讓他後悔為何會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


  可是，他在無法懲罰百里行暮之前，已經聽到自己的一顆心的破碎。


  甚至於忘記了她到底提出了一個什麼樣的請求。


  鳧風初蕾等不到答案，也沒有等待答案。


  她自行說下去了：「如果我僥倖還有活著離開忘川之地的那一天，也許，我會回到金沙王城完成和杜宇的婚事。我希望天尊你再也不要來打擾我了，也不要藉此傷害杜宇，否則……」


  他想，否則你會怎樣呢？

  「否則，我縱然自知本領低微，不是天尊對手，也必將玉石俱焚！」


  他慘然閉上雙眼。


  他感覺自己再也呼吸不上來了。


  「最後，我希望天尊永遠也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我不想因為再見到你而想起過去那些痛苦的往事。還請天尊成全！」


  言畢，轉身就走。


  甚至根本沒有等待他的回答。


  她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


  她只是在向他下通牒。


  最後的通牒。


  白衣天尊，你再惹我，我跟你沒完。


  縱然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必將拚死一搏。


  白衣天尊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慢慢遠去。


  晨風中，那孱弱的身影就像起伏的蘆葦。


  漸漸地，蘆葦和她的身影交織，很快，她便淹沒在了茫茫的蘆葦世界，彷彿和那金色的脆弱生命混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