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九色衣》 1
後世人們所知道的長安,已經是一個與水運涉及甚少的城市。而在唐人記憶中的長安,卻是一個有著萬國來朝港口的堂堂上都。
水和碼頭,作為長安的一部分,如此自然而又默契的與長安的土地交融在一起。
夜色中,潮水洶湧的拍擊著岸邊。巨大的桅船在浪濤中顛簸著,幾乎就要變成脫韁而去的野馬。
“潮水都這樣了,怎麽船工都沒有覺察?”小龍小八覺得自己的鱗片裏都侵入了撲麵而來的寒氣。
“這不是普通的潮水,這是長安的結界被打破後罡風肆掠的結果。”陳遊介說著,已經雙手結印,開始施起了法術。
小八看不出陳遊介法力的精妙,可是它能感覺到,刺骨的風在一點點的變小。最後,潮水平靜了下來,風也止歇了。
“結界是已經補好了,可是……也許已經有什麽東西進來了。”陳遊介皺了皺眉。
長安棋盤狀的街市結構正是一個個交織的磐,這些大大小小的磐無聲的守護著這個都市。隻不過,比起地麵上盤根錯節的守護,水脈卻是一個薄弱的環節。顯然,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環節,並且成功的突入了。
“到底會是什麽呢……”陳遊介喃喃自語。
半月後。
秋風乍起的時節,對於饕客來說正是進補的最佳時令,而對於諦聽閣來說,卻是大肆出貨的好時機。
誰不想在趁著天氣還未落雪的時候置辦下最時新的釵環貂裘,步搖雪柳?為此,陳遊介早早的就使喚著明胤把整個店麵布局都整修一新,將那些王公貴女們最愛的各色珠寶放在了最顯眼的多寶格架上。
隻是,讓他意外的是,整整三天,他的店裏居然一點生意也沒有!
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以?!
要說諦聽閣的各色珍寶,整個長安若是他陳遊介認了第二,就絕沒有人敢認第一!
眼下這大好的時節,怎麽會就沒有生意呢?
陳遊介隻覺得連揮舞扇子的力氣都在減褪。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陳遊介握了握拳才控製住自己沒把扇子扔到來人的頭上。
沒錯,來人正是――樓東來。
每次他來的時候總能壞他幾樁買賣。這回他都沒生意了,他還要來雪上加霜嗎?
“沒茶,沒椅子,沒空,門在那邊,慢走不送。”陳遊介磨著牙哼聲。
要是這麽容易被趕走的話,樓東來就不是聲名遠播的長安第一紈絝公子了。無視陳遊介的警告,他朝著多寶擱架上隨手一指:“那個我買了。”
陳遊介的營業用笑容瞬間披掛上陣:“明胤,給樓公子上茶。我這就去把那支玉簪取下來給您細細鑒賞。”
樓東來大剌剌的坐下來,一麵牛飲著明胤遞過來的茶,一麵毫無形象的用袖子扇著風。
此時已經是深秋,樓東來素日養尊處優,怎麽今天居然這麽一副氣喘籲籲揮汗如雨的樣子?
“你怎麽啦?”明胤奇怪的問。此時,不光是他,連他肩頭的小龍小八也好奇的望過來。
樓東來伸臂,將小八接到自己手上。那種從鱗片上傳來的清涼感覺頓時讓他舒展了眉頭,隻覺得渾身的熱氣都為之一散。
小八平時並不會隨意出現在人前,不過樓東來與明胤共同經曆的種種都已經讓小八能夠認定,這個人是主人的朋友。所以,它對樓東來也就有了與對明胤一樣的親近態度。
熱氣一褪,樓東來的幹勁就上來了:“長姐非逼著我去什麽玲瓏月給她搶花佃,哼,害我在一群女人當中買那種東西,真的是……”
“玲瓏月?”陳遊介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什麽端倪。
“玲瓏月就是最近來火遍全長安的脂粉店啊。”
“脂粉店?”長安貴女們每日脂粉頭油上的花銷不知凡幾,可是說需要搶購的程度,那就真的是難以想象了。
“這家的脂粉說是塗在麵上能讓人肌膚皎潔生光,瑩潤如玉。”樓東來回想著自己踏入玲瓏月的時候,幾乎被裏頭的鶯鶯燕燕擠出來的情景,就覺得一陣後怕。
“哦?當真如此?”陳遊介頓時就已經明白,害的他開不了張的罪魁禍首想必就是這家“玲瓏月”。
“不止如此,還據說這家的花佃能讓人眉間若花朵飄搖流轉,美不勝收。總之,我是看不出什麽來啦……”樓東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嵌絲銀刻花的盒子朝陳遊介拋去。
輕輕的“哢嗒”一聲,盒子被打開了。
一抹熒光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就從盒中流瀉而出。薄如蟬翼的花佃立刻展現在眼前。
“這是用極薄的螺鈿雕琢而成的花佃,確實是難得一見。”陳遊介一麵端詳,一麵點頭。那盒子構造精巧,除了一邊有安置花佃的區域外,還另有一小格放置用來將花佃粘在額頭的嗬膠。就連那嗬膠的色澤也是晶亮瑩潤,與平常之物迥然不同。
小八一個刺溜就鑽了過來,眨巴著大眼睛深呼吸一下:“這是海中貝殼的氣味。”
海中!
陳遊介的心中一動,他的目光瞬間就與小八對上,顯然,他們都想起了半月前,那次長安碼頭結界被潮水衝破的一幕。
“我們一起去那玲瓏月走一趟吧?”陳遊介十分大方的朝樓東來發出了邀約。
“啊?”平時對於這類邀請最趨之若鶩的樓東來此時卻徹底苦下了臉。“還要再去?”
薄暮時分,“玲瓏月”中的喧囂也已經散去。
“幾個夥計都給客人送貨去了,招呼不周,望請見諒。”一陣香風搖曳後,出現在陳遊介等三人麵前的,是個素色衣裙的美人。
雖然她衣飾看似簡單,卻是上好的鮫絲,發絲間那一支玉釵也是和田美玉雕琢而成。不過,最奪人目光的,卻是她眉間的那一點流轉的珠光。此時夕陽斜照,而她的眉宇間竟似是將那夕照的霞光采擷住了一般,美得讓人移不開目光。如果說樓東來剛才拿出的盒中花佃還隻是讓人讚歎,這在美人的眉間熠熠生輝的花佃,就真的是讓人激賞了。
她從霞光中盈盈而來,整個人都仿佛在散發著若隱若現的光華。
“小女子螢姬,拜見各位大人。不知道幾位大人想挑選什麽樣的脂粉或是花佃送給心上人呢?”螢姬不愧是玲瓏月的掌櫃,一開口就將自報身份恭迎貴客和招攬生意幾件事情做得妥帖自然,不露半分局促。
“脂粉花佃嘛,暫且還不需要。”陳遊介開口。
螢姬絲毫不亂:“若是家中有長輩想要安神靜心,我這裏也有數十種香料可以供挑選,龍涎、沉水,都是應有盡有……”
“這些我都不想要,我隻想知道一件事情,請螢姬你一定要告訴我才好。”陳遊介的聲音漸漸輕下去,聽在明胤耳中,居然有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曖昧。
若不是看到身畔的樓東來麵色如常,他都恨不得退開幾步,不要聽到自家老板跟這位美人螢姬調笑的模樣了。
“不知道螢姬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明明是海中一族,卻為何要千裏迢迢突入結界闖進長安呢?”陳遊介的聲音並不高,可是卻是聲聲入耳,清晰得讓人無從回避!
螢姬的麵色陡然一變,她的身軀往後急速的縮去!
隻是,她的動作怎麽及得上陳遊介的動作?
就隻一張符咒就已經將她的動作牢牢封鎖!螢姬動彈不得。剛才還玉質纖纖風華流轉的美人瞬間容色黯淡。
“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請明察。”
陳遊介環顧著店內的陳設和擺放的各種貨物,輕哼:“十個妖怪,十個都會這樣說。若你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何不老老實實的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修煉,非要跑到長安來呢?”
螢姬頓時訥訥……
陳遊介懶得理她。這種不入流的小妖怪他可見得多了。不外乎是難耐修煉寂寞,所以才跑到長安來,弄些歪門邪道的修煉方法罷了。
陳遊介的符咒已經扣在手中,一觸即發。
“住手!”
一個少年驟然出現在了大廳中。素白的衣衫、單薄的肩膀,加上過於蒼白的麵色,他看起來儼然如同長安隨處可見的落第舉子。可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陳遊介就感覺到了,從他的眉宇間散發出來的,絕不是生長於長安這個俗世的氣息。
這少年,不是凡人!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若想做什麽,找她卻是找錯了人。”少年淡淡的抬眸,說話的聲音卻沒有了剛才的氣勢,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虛弱。
“不知道閣下是……”陳遊介從容施禮。
“如你所見,我並非凡人。不過你放心,我天生身體虛弱,並不能修煉。原本想著就此了卻殘生,可是卻有幸與螢姬相遇。如今我隻想與她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其他並不奢望。我與螢姬的事情在海族中不容於世,所以才避走長安。”蒼白的少年說到螢姬的時候,不自覺的低垂下頭,那修長的脖頸如同鹿一般優雅。
“天時……都是我的錯,我說想看看人世間的繁華……才……”螢姬想要衝過來為愛人分辯,卻又動彈不得。
明胤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情形,雖然在來的路上他已經隱約感到這次玲瓏月之行不會那麽簡單,說不定就與捉妖相關。可是眼下,這螢姬委頓在地哭得楚楚可憐,那名叫天時的少年雖然坦承了自己不是凡人的身份,卻是清高自許,連多一句的辯白都不願意說。看著那二人彼此相望的眼神,明胤突然覺得怎麽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出拆散大好姻緣的皮影戲?而且,他所支持的陳遊介這邊還是最受人唾棄的那種不識時務的頑固派呢?
“這個……”明胤終於抵擋不住螢姬楚楚可憐的眼神,忍不住開口了。
“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很可憐,我們其實不必與他們為難?”陳遊介頭也不回。
明胤點點頭,很快覺悟到這樣陳遊介看不到,這才開口:“螢姬她……也沒幹什麽嘛……”
陳遊介輕歎一聲:“也罷,半月前長安碼頭的結界被潮水衝破的情景你是不曾看到,我不怪你。小八卻是親眼所見的,那時候的情景真的是凶險萬分。”
“如果他們真的隻是如他們自己所說,想要過平靜的生活,那麽,為什麽他們非要來長安?”
“就算是要見識這人世間的繁華,可以見識的,也絕不止長安這一處。你們非要選長安,甚至不惜為此費盡心力打破結界的理由,可以告訴我嗎?”陳遊介的前半句還是在向明胤解釋來龍去脈,後麵卻是在質問螢姬那二人了。
“我……”螢姬囁嚅著,肩膀輕顫,看到她這副模樣,隻怕沒有幾個男人會忍心再逼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