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明月歸 8
清音的翅膀一抖，他終於不再說什麽，隻是痛苦的閉上了雙眸。
“也許你一開始想的隻是自救，可是現在，你就是在害人！”陳遊介的雷符，已經開始迸射出巨大的雷光！
聆音望著漫天的雷光，再也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突然，她想起了救命稻草。“你們忘了嗎？我的珠靈已經與龍魄融合，如果你想滅了我，那麽琥珀也活不了了！”
陳遊介的動作，驟然一滯。他望向孔爵和琥珀。
注視著麵前的一切，琥珀的神誌從恍惚中漸漸恢複清明。如同被強行停止的沙漏在一瞬間鬆開了桎梏，所有的記憶都鋪天蓋地的朝他襲來。他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孔爵化回了人形，牢牢的抓住了琥珀的龍爪。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刻，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情再把琥珀從他的身邊帶走。
望著孔爵焦急的目光，緊握著琥珀龍爪的雙手，陳遊介激發雷符的那最後一擊，怎麽也無法發出。
他能理解，孔爵這五十年來的煎熬。素來殺伐決斷的陳遊介承認，此刻，他是真的在遲疑！
即使長安有千千萬萬人又如何，他真的可以為了那些人去危及琥珀嗎？
“對不起，我修煉不用心，到現在也沒能讓你看到我化成人形的樣子。”琥珀歪了歪頭，突然有點不好意思的開口。
“沒關係……”孔爵的話，戛然而止！他本來想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來……
可是，他看到了，琥珀的眉宇間突然迸射出一道光華，直射向雷符！
那些早已經蓄勢待發的雷符，瞬間就徹底被激發！
啊啊啊！
啊啊啊！
聆音淒厲的慘叫聲和琥珀壓抑的長嘯聲一起響徹天宇！
隨著雷符的爆裂，聆音的身軀一點點的破碎。她目瞪口呆的想要攏住那些從自己的身軀上散落的粉末。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早已經灰飛煙滅……
不過數息，雷符的爆裂還未結束，聆音的身軀就已經化作了難以收拾的粉末。
此時，沒有人敢去直視清音的表情。
親手將最重視的同伴送入湮滅的痛苦，沒有人，可以為他分擔！
清音還記得，先誕生的自己，是如何滿懷期待的，等待著那後誕生的小精靈，睜開眼睛的。從聆音睜開雙眼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笑容，就是他的一切！
在最後雷符爆裂的時刻，清音突然飛入雷符陣中，將聆音最後的碎沫銜起，頭也不回的，直衝向了天邊。
沒有人阻止他。
此時，被聆音強行掠來的生氣已經消散開來，雖然一時之間還沒有那麽明顯，可是陳遊介已經能感覺到，曾經籠罩了長安的那股揮之不去的瘴氣，在一點點的消散開來……蓬勃的生氣又重新沁潤在這片大地上。
可是，來不及欣喜，孔爵的呼喚聲又將他的視線拖回了眼前慘烈的現實。
琥珀，倒在血泊中。原本就身受重傷的他，因為龍魄的崩潰，此時已經奄奄一息。
倒在血泊中的琥珀已經再也無力動彈，他隻覺得自己的身軀前所未有的沉重，甚至連動彈指爪都變成了難以完成的動作。
他看到了，孔爵在哭泣。他想擦掉他的淚水，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
“別哭啊……”
琥珀在心裏呼喚著，沉重的吐息從他的鼻翼間噴出，可是它卻再沒有力量說出任何一個音節。
孔爵抱起它的頭，就像很多年前它第一次棲息在龍池邊的樹枝上，發現了水中遊動的那個大家夥一樣。
“你不會死的！我會帶你回去！回到我們的家鄉，回到迦畢試國的龍池去！”
可是，比孔爵的話語聲更清晰的，是他臉龐上正在控製不住滴落的淚水。
回不去了……萬水千山……
身為一條龍，琥珀總覺得自己擁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就這樣肆無顧忌的縱橫。卻不知道一切在不知不覺間早已經改變。
丟下了故國，忘卻了自己的名字，在異國的土地上被人當作妖怪……屬於它的力量已經變得越來越弱……
還好……它想起來了，想起了曾經的故國，想起了曾經的知己，想起了，自己。
一滴淚，合著血液，從它的眼角滑落。
我好想回到，我們一起在龍池邊嬉戲的時間裏去。
不曾說出口的期盼，正在驟然清冷的空氣中，一點點的，破碎。
那根如同五十年前一樣，光華燦爛的尾翎，還在一旁兀自閃爍著流麗的光華。孔爵隻覺得這尾翎的光芒如此刺眼，刺得他的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五十年前，琥珀為了這根尾翎離開迦畢試國的龍池。五十年後，琥珀在這根尾翎的光華中徹底恢複清醒。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孔爵。
為了你，他飛過萬水千山。
為了你，他不後悔。
孔爵站了起來。
他的手臂朝半空中揚去，那動作比京城最負盛名的舞姬還要美麗！
仿佛是天上的花園突然降臨在了人世間，出現在眾人麵前的孔爵，再度變成了一隻身披五彩霞光的孔雀！雖然已經數度見識過孔爵化身為孔雀，可是沒有哪一次，他的化形有此刻這樣華美燦爛驚世無雙！
明胤和樓東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扭過頭去，居然生生將自己身上的長羽拔落！
剛才還蕩漾著瑰麗光華的羽毛，轉眼間就染上了血色的光華！
樓東來失聲：“孔爵，你到底要幹什麽？！”
孔爵沒有回答，它隻是在一刻不停的拔著自己身軀上絢爛的長羽，那宛如散落星辰般的長羽，並沒有落到地麵，而是一根接一根的首尾相接，連成了一條光的軌跡。
這是……天空中的道標！
“琥珀如果在這裏湮滅，它將永遠無法返回迦畢試國。孔爵現在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羽毛上的華光，為琥珀引導出一條回到家鄉的道路！”陳遊介的聲音中，有了藏不住的波瀾。孔爵的身體已經無法負荷長途飛行，他隻想讓琥珀最後殘存的龍魄能返回家鄉！
“這樣……夠嗎？”明胤隻覺得胸中一陣陣的苦澀。
陳遊介緩慢，可又肯定的搖了搖頭：“不夠。”
陳遊介相信孔爵聽到了，可他拔取自己身上長羽的速度，卻沒有半點停滯。
明胤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狼狽不堪的鳥兒，失去了那一身如同寶石的長羽，孔爵全身的法力就此散去。此時的它本該立刻化作無知凡鳥，可是那個滿身傷痕的鳥兒，卻依然拖著沉重的身軀，朝著那條已經連撐起眼皮都吃力的龍爬去。
明胤仿佛看到，五十年前，在異國龍池邊濃綠的樹蔭下，翩飛的孔雀和矯健的神龍是怎麽樣的在藍天和枝蔓間穿梭飛舞。
可是現在……
孔爵在爬行了數尺後終於再也無力動彈。
可是，氣息奄奄的琥珀，居然將自己龐大的身軀，朝前艱難的，挪動了數寸！
他們的距離，霎時就從開始的一尺多，拉近到了一寸！
琥珀和孔爵睜大了雙眸，注視著對方。這是分離了整整五十年的對視。
孔爵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當初是我要你走的，現在，我要你回去。回到迦畢試國的龍池去。”
琥珀沒有動。他用他的行動，代表了他全部的答案。
我，不走。我不離開你。
陳遊介長歎一聲，他的指尖翻轉間，地麵上正流轉的光華就升起了一個法陣。
當法陣的光華散去，眾人驚訝的發現，此時他們正置身長安郊外的太乙池畔。而在太乙池的水麵上，一個法陣正在流轉生成。
陳遊介將手中的一個瓶子一拋：“小八，去！”
小八叼著瓶子，朝太乙池上飛去。他飛行的速度極快。他飛行的速度與水麵上法陣生成的速度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他將那瓶中金色的液體順著法陣勾勒的軌跡，灑入了太乙池的水麵上。
金色的液體瞬間就散發出令人酩酊的氣息。
“明月歸！”樓東來猛然醒悟。
此時，太乙池水麵上，正由明月歸金色的酒液所繪製的巨大法陣，已經完成！
陳遊介數張符咒疾射而出，那剛才還沉默的池水，居然飛散到了空中！
不是以水波的姿態，而是一顆顆水珠的姿態！
這些水珠，每一顆都散發著明月歸的氣息，閃爍著如同孔雀翎羽的光芒！
“去！”陳遊介一聲敕令！
隻見那一顆顆的水珠就在夜空中一顆一顆依次排列起來，這些水珠，與之前孔爵用翎羽為琥珀架起的光的道標，完美的銜接在一起，從夜空的這一端，遠遠的，延伸到了另一端。這燦爛的奇景，猶如是有人為這片夜空環繞上了一串璀璨的珠鏈。
隻有那思鄉的人才明白，這是屬於家鄉的路標！
“琥珀，帶著孔爵，回去吧，家鄉在等著你們！”陳遊介說著指向夜空：“如果你不振作起來，這孔爵傾盡全力為你營造的道標，就會消失！”
琥珀已經暗淡的雙眸中，驟然又燃燒起了期盼的火焰！它弓起身軀，將孔爵駝在了自己的脊背上，朝夜空中疾馳而去！
闊別五十年，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回去的故鄉。我終於……可以回去了！
那片屬於異國的月光，終於回到了他原本的地方。
一切都仿佛是一個夢境。
就連次日有人嚷嚷著說太乙池水曾一夜之間消失無蹤，他看到了半空中閃爍連綴的珍珠的事情，都沒有人肯相信半分。
隻有太乙池水，那悄悄泛起的絲絲酒香，似乎在無聲的，述說著些什麽。
明月千裏，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