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空花現 3
隻見那巨大的身影不過是數次搖擺,就迅速的定下了方向,朝著一處簷角飛逸的院落,疾馳而去!
咦?
雖然這幾天也曾看到它吞噬卷冊的姿態,可是它總是慢條斯理的,好像現在這樣迅速果斷的動作,還真是頭一次發現!
那裏,到底有什麽?!
樓東來和明胤交換了一個眼神,就朝著它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出現在眼前的,居然是……一個廟宇?
看著廟門口懸掛的那塊“趙景公寺”的牌匾,樓東來好容易才想起了這所曾經名噪一時的寺廟。
此時早已經不是香客進香的時候,廟門緊閉。
樓東來急躁的拍著門板,好一會才有小僧過來開門。早已經等得不耐煩的樓東來一頭衝進了廟中。卻不見那書蠹的身影。
“怎麽回事?!”樓東來頓時錯愕。
“公子你要幹什麽?”小僧見樓東來衣飾華麗,急忙按捺下火氣,招呼起來。
樓東來可不耐煩跟他解釋:“什麽什麽,你們廟裏,可存有什麽名貴古籍?”
“古籍?”小僧愣住:“我們這裏是寺廟……哪有什麽古籍。”
“呃?書蠹難道也會弄錯?”樓東來愣了愣。
明胤心思急轉:“那你們這裏有什麽?”
一聽到這個問題,小僧頓時就得意起來:“要說我們趙景公寺,最有名的當然是當年畫聖所作的地獄變相圖啦!”
地獄變相圖!雖然不是書籍,但是聽起來的確像是書蠹會有興趣的目標。
“快帶我們去看!”兩個聲音不約而同的響起。
小僧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樓東來推搡著邁入了殿閣之間。
就在他們邁入殿閣的那一刹那,樓東來感覺到一股極大的力量從殿閣內部席卷而出!這種感覺,與那時候他放出書蠹的感覺毫無二致!隻不過,此時的威壓和氣勢,卻是百倍於那時候。他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身軀,突然都變成了斷了線的風箏,被席卷著,毫無自主的跌了出去!
樓東來走在三個人的最前麵,他所遭受的席卷之力,最為驚人!
糟糕!
正當樓東來閉緊了雙眸,準備迎接一次重擊的時候,他的胳膊,卻被人牢牢的牽扯住了!
樓東來睜開雙眸,是小龍小八!
小八死死的咬住了他的衣襟,而它的尾巴,正牢牢地握在明胤的手中。
是明胤和小八,在危急時刻不顧一切的拉住了他!樓東來心中一震,正要開口,卻又看到,明胤的另一隻手,此時正扣緊了門扉,仿佛正有血絲,正從他的指縫間淌落。
那些感謝的句子,反而再也說不出口了。似乎,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明胤就經常因為自己的冒失,受傷。
“你的手!”樓東來的聲音不自覺的變了變。
“沒事,小八回頭幫我舔一舔就沒事了。”說話間,明胤早已經將小八收入袖中。如果被人發現了小八的存在,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可是……”樓東來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可是生性驕傲的他,每到這樣的時候,總是說不出什麽來。
從那天無意中放出書蠹開始,他就沒覺得自己做錯過。就算被陳遊介狠狠的消遣了一番,還吃了不少苦頭,他也不曾懊惱。可是,此時看到那些從明胤的指尖流淌而下的血跡,他開始真心的懊惱和懺悔,如果,那時候的自己,能更加小心一點的話……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小僧早已經爬了起來。在剛才旋風肆掠的時候,他位置最遠,雖然跌倒滾了幾滾,卻沒有受什麽傷。此時他關心自家寺廟裏的異狀,迫不及待的跑到了最前麵。
“且……”明胤那一聲且慢還尚未出口,就隻聽到小僧“啊!”地慘叫一聲!
樓東來和明胤急忙衝了進去!
小僧的身影,此時正呆立在一堵牆前。
而他的驚呼,並不是因為受到了襲擊,而是,因為麵前的景象!
確切的說,小僧並不是站在一堵普通的牆壁前,而是站在一幅壁畫前。
隻不過,現在,這幅壁畫已經不能叫做壁畫了。曾經描金彩繪異彩紛呈的畫麵,此時已經徹底剝落得不成樣子!上麵本該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各色景象也全都幾乎消失殆盡!樓東來幾乎無法從剩下的那些殘片裏看出來,這幅畫曾經描繪的到底是一幅什麽樣的景象。
“畫聖所作的地獄變相圖被毀了!”小僧的慘叫聲,終於在驚詫過後,再次響起!
地獄……變相圖?!
樓東來的腦海中,頓時想起了關於這幅畫的各種神奇的傳言。這是由畫聖所做的傳世名作,傳說中這幅畫完成後,長安作惡之人頓時都少了許多,顯見得這幅壁畫是有著震懾人心,導人向善的功效!
‘想不到畫聖卻為我等守護京畿之人,省去了不少煩惱,真是神人也……’樓東來還記得自己那個一臉嚴肅的父親是如此感歎的。可是今天,這幅曾經守護京畿的畫作,居然被書蠹所毀?!
而那吞噬了這幅畫作的書蠹,又到底會變成什麽呢?一種深深的寒意頓時侵襲了樓東來的衣襟,明胤指尖還尚未幹透的鮮血和眼前斑駁的地獄變相圖仿佛混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種令人膽寒的威壓。
樓東來的心,沒有止盡的下沉。
次日晨。
望著牆壁上早已經斑駁剝落的印痕,陳遊介的麵龐上,終於升騰起了半個月來首次的嚴肅!
“那個書蠹,不是隻禍害書籍的嗎?”明胤望著麵前早已經不成樣子的牆壁。眼前的地獄變相圖,可不是書籍,而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壁畫啊!如今這幅名作無辜凋零,實在是一件讓人扼腕痛惜的憾事。
陳遊介皺了皺眉:“若是尋常書蠹,自然是隻禍害書籍,可是這一隻……已經完全不同!”
“不同?!”樓東來和明胤的心中都是一緊。
“日前樓東來意外放出大群書蠹,我要你們用落青香收服的時候,唯獨它不曾被誘來。我便知道它必然有一番造化……要知道億萬書蠹中也不過有這樣一隻得以神誌稍清,有造化的契機。我,不忍斷了這難得的機緣和因果。”陳遊介的話語聲徐徐而來,卻終究有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沉重。
“什麽?這也算是理由?!”樓東來真的是一點都不想理解陳遊介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雖然平時總是跟他那個京城府尹老爹作對,可是這樣任由書蠹禍亂京畿甚至驚動了聖駕,原因卻隻是因為不想斷了一個小小書蠹的機緣?!這種理由,他真的是沒辦法接受。尤其,明胤還因此受傷!
明胤若有所思:“所以你才要我們隻是靜觀其變,並不做什麽?”
陳遊介點頭:“正是。”他轉身,望著那早已經斑駁難辨的壁畫,長歎一聲:“隻是我沒有想到,它這次吞噬的居然是這幅畫。我原以為書蠹隻會對書籍古卷下手,卻忘記了,畫聖的名作,即使不在紙張之上,依然是書蠹眼中難得的饗宴。”
“哼,這個時候還說這些有什麽用……”
“光知道消遣我,這下事情鬧大了,看你怎麽辦吧……”
“還說是我攪和出的事情要自己收場,我看這次明明就是你放任它才會……”
在樓東來一刻不停的吐槽聲中,明胤的聲音清澈又清晰地響起:“那,這書蠹現在是什麽情形了?”
樓東來的聲音頓時一噎,沒錯,此時比起抱怨陳遊介的未能及時作為,不如趕緊了解當下的情況才是重中之重。他瞬間閉嘴,支起了耳朵。
陳遊介的話語依然是徐徐而來:“畫聖所做的地獄變相圖中鎮壓的無數妖邪惡念,都被它吞噬了。現在的它,不知道會變成什麽!”
“不知道?!不知道你還這麽篤定?!”樓東來猛的衝到陳遊介麵前,差點把他手裏的扇子給摔出八丈!
“也許,會變成難以預料的妖怪。”陳遊介的話語,緩緩的從口中吐出。
“難以預料的妖怪,非常難以降服嗎?”沒有樓東來的激動,明胤始終保持著一份難得的鎮定。
陳遊介搖了搖頭:“我說的難以預料,是說,此時的書蠹,距離真正靈智開化的大妖怪,已經隻有一步之遙。而開化之後,它到底是善是惡,卻實在是難以預測。”
樓東來看到陳遊介這從容不迫的樣子就有氣:“妖怪就是妖怪,還分什麽善惡,一概消滅就好了啊!”
陳遊介沒有回答他。
明胤卻在陳遊介的沉默中早已經了然。老板,是不會輕易出手的。當初這書蠹那麽弱小,陳遊介揮手就能消滅它的時候,尚且不願意斷了它的機緣放了它一條生路。何況如今它即將開化靈智,分出善惡的時候。
陳遊介可從來就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物。在諦聽閣裏工作的這麽長的一段時日,他早已經能些微摸清,這位難以捉摸的老板的行事風格。
正當明胤以為陳遊介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卻看到他微微一笑:“隻可惜如今想要找到它,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你看看地圖上長安這遍地書坊裏的藏書都已經被他吞噬了個遍。要想再度吸引它的出現,可不容易。就算我想出手收服它,也得找到它才可以啊。”
樓東來知道,陳遊介接下來的話,一定是說給他聽的了。可是他卻也隻能咬著牙聽下去。誰叫這肆掠長安的書蠹之禍,正是由他而起的呢?
“你說吧,又要我做什麽?!”天知道他有多麽不願意聽這個總是掛著一副高深莫測笑容的家夥的擺布。可是……,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來收拾果。他樓東來可從來不是沒有擔當的角色。
“很好!”陳遊介的折扇,在明亮的天光中“啪”的敲出一個清亮的音節。
“那就有勞樓公子了!”
連續好幾天,京城裏最大的談資都是――長安府尹的幺子樓東來在府中大宴赴京趕考的知名才子談詩論文。
一想到樓東來那痛恨讀書的樣子,再一想他竟然要按捺著性子應付那些平時他最討厭的書生腐儒,明胤就幾乎要憋不住笑出聲來。
數日後,諦聽閣。
“怎麽樣?你看看這首詩如何?長安……”樓東來拿著一大堆書卷朝陳遊介獻寶似的念了起來。
“別別別!我都快被你弄來的這些所謂‘不世出的詩文’弄倒了胃口了。”陳遊介忙不迭的揮著手,顯然是早已經被耗盡了全部的耐性。
“這些……都不行嗎?”樓東來的整張臉都哭喪著。他本以為讀書就已經是天上地下第一等討厭的事情了。現在他發現,讀書的痛苦比起跟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腐儒們打交道的痛苦,簡直是微小得不值得一提!
要不是那天他在陳遊介麵前誇下海口,要尋找到所謂舉世無雙的詩文,他這輩子都不會跟那些滿身酸腐味道的書生打交道!可是,他都已經忍耐到這份上來了,怎麽這些詩文,還是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