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鎖塵寰 2
等到他回過神來想再去查探月老廟的情景時,這裏早已經被看熱鬧的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幾乎用不著打聽,他就已經從那喋喋不休的七姑八姨口中將那少男少女的關係聽了個大概。
那鵝黃衣衫的少女和受傷的少年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情侶,彼此家長都已經為他們定好了親。平時也不阻止他們私下來往。誰知道……竟出了這樣的事情……
一個大嗓門的胖婦人唯恐別人不知道她窺探到的多,隻嚷嚷著:“那丫頭好像是嚇出了失心瘋……一直喃喃念著什麽……”
陳遊介心念急轉,當時那少女的眼神如此空洞,分明就是被什麽東西迷住了心智!
午後,陳遊介與清漩在河岸柳蔭下散步。
陳遊介說起自己目睹的街頭怪談,聞到的那不屬於任何香料的奇香。
清漩嗤笑出聲:“其實天下間會散發出香味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何止是區區幾種香料那麽簡單?”
陳遊介頓時醒悟。的確,不要說香花無數,就連竹葉草根都自有一股清冽芬芳。天下的芳香何止那幾品香料就可以盡數的。
可是……那氣息既然不是香料,又會是什麽?陳遊介的頭腦急速的回憶著。那時候自己聞到的裹挾著濃烈血腥氣味的香氣。到底……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呢?是那盛開的花樹?還是佛前供奉的香花?
陳遊介的思索在他看到一個身影的時候,驟然凝滯。
那是一個身著墨色衣衫的身影。揚州是一個商賈雲集的地方,四方客商,貴族豪門在揚州的街頭都是不稀奇的。可是,當這個人在街頭慢慢走過的時候,卻依稀讓人覺得,他的身畔,時間都仿佛輕輕靜止了一刹那,那種溫和從容淡泊的氣息,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頭,頓時顯得如此脫俗。
看到那個身影,清漩立刻眸色泛紅:“這就是那個運河水妖!”
運河水妖?陳遊介回憶著那個記憶中的墨色身影。的確,與眼前的這個人確有幾分相似。
此時,墨衣男子正慢慢走過了他們身旁。那從衣襟間徐徐飄灑而出的清越芬芳頓時讓陳遊介的心情頓時為之一震。他立刻追上前去:“兄台請留步。”
那墨衣男子站定,目光將陳遊介從頭到腳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一番。他那墨色發絲間,淺碧色的雙眸微微一凝。
“不知……有何貴幹?”他的聲音如同深潭幽澗的水聲,格外清幽清澈,簡直讓人無法聯想到那在運河之底暗下殺手的人會是他。
陳遊介笑意盈盈:“敢問兄台,不知道兄台這衣服上,到底熏的是什麽香?”
“什麽香……”墨衣男子搖搖頭,俊雅的麵容上掠過一絲掩不住的寂寥。“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染上這個香氣的。現在,我也在尋找同樣的香氣。”
“是這樣嗎?”陳遊介沒有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一個回答。這種能在衣襟之上經久不去的香氣,竟然隻是偶然染上?
正要多問幾句,卻見那墨衣男子已經轉身而去。
“在下陳遊介,希望來日有緣再見之時,兄台已經覓得香蹤。”陳遊介並沒有追上去,隻朗聲相送。
也許是他這一聲祝禱十分令人入耳,已經走遠了的墨衣男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在下璧汐,謝君吉言。”
陳遊介望著那人已經消失了蹤跡的街道,禁不住微微一笑。一轉頭,卻對上了清漩憤怒的目光:“你不是說要助我降妖的嗎?怎麽……”見到清漩這氣鼓鼓的模樣,陳遊介真的忍俊不禁想敲敲他的腦門。手差點伸出去的時候總算想起對方是河神,這才按下了這個念頭。
“除魔衛道本來是大大的好事,要是不知分寸傷及無辜那就是大大的禍事了。我今天與他親近一番,日後更容易尋到他的破綻,一擊即中,豈不是更好?”
陳遊介溫言勸來,口氣十分和緩從容。
可清漩卻依然是氣鼓鼓的,隻低聲嘀咕:“你就光記得你的香料買賣了。”
七夕之夜,向來是一個令人綺想的夜晚。
而在揚州的七夕,與同伴一起去運河邊放下河燈,許下小小的心願則是本地女子趨之若鶩的儀式。明月皎潔,少女們輕薄的裙擺飛揚,晚風中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語。揚州的月色便在這笑語吳音中,越發的剔透起來。
清漩看看周圍豆蔻年華的少女們,總有一種來錯了地方的感覺。陳遊介卻是泰然自若。
河燈用的多是能散發出香氣的蠟燭,一時間,河麵上燈火連綿馨香如雲。
突然,一股濃烈的氣息仿佛是猛獸般,突然竄入了這祥和氤氳的所在。這一股香氣,有如擁有實體般的凶悍,瞬間就席卷在運河之畔!
而讓陳遊介霎時就皺起了眉頭的,不是這驟然凶殘的香氣,而是……混合在這香氣中的……血腥氣息!
遠遠的,已經有少女的驚叫聲響起!
人群霎時就驚慌的四散奔逃,陳遊介逆著那些奔跑的人群朝著那慘呼聲響起的地方飛掠而去。
仿佛,是月老廟的那一幕又在麵前重演了一般。少女空洞的雙眸盯著夜空,她的唇邊,已經沾滿了鮮血。而在她麵前的草地上,是一個正倉惶無措的脖頸受傷的少年。他顯然也被麵前的一幕驚呆了,可卻依然沒有拋下正在迷怔中的戀人。但是對方那茫然的眼神卻又讓他不敢真的靠近。在這詭異的局麵中,隻有那濃鬱的裹挾著血腥氣息的香氣依然縈繞在他們周圍。
少女的臉上不知道是悲哀還是歡喜,隻空洞的籠罩著一種說不出的醉意……接著,她就暈了過去。少年急忙將她擁入懷中。
醉意!
陳遊介隻覺得那個一直以來被忽略了的角落頓時被照亮了!這香氣,可以迷醉人心!
“這個香氣……”陳遊介禁不住喃喃。另一個聲音突兀的響起,將他的話語聲接了下去:“這個香氣……還是不一樣。”在暗花和幽草之間緩緩現身的,正是那墨衣男子璧汐。
隻是,此時的他沒有了白天那拒人千裏之外的高傲冷漠,而是眉目之間隱隱帶著一絲微醺的酩酊。仿佛,他也在這芬芳之中悄然醉去。
“璧汐,你看到了什麽嗎?為什麽這裏會這樣?”陳遊介記起來了,上次在那月老廟中,那個一晃而過的墨衣身影正是璧汐。如果說上次出現在命案現場還可以勉強說是巧合的話,那這一次,他又該如何解釋呢?
陳遊介不動聲色的攔住了他的去路。
璧汐瞪著他,仿佛好一會才辨認清楚了自己麵前的人,他輕笑:“陳遊介……?你怎麽會也在這裏?你也是追尋這種香氣嗎?”他原本清晰的口齒,此時卻仿佛被醉意包裹一般,帶著含混。
“你不惜害人,隻為了追尋這種香氣……?”陳遊介承認自己對於除魔衛道,有時候也並不那麽熱心。可是……無論怎麽想,為了追尋這種詭異的香氣而害人,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容忍範圍。
“害人?我沒有害人!”璧汐搖搖頭,沉浸在醉意中的他,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原本表情肅穆的他,此時卻如同孩子般的,揮舞著衣袖嚷嚷著,“我怎麽會去害人?!”
“水妖害人怎麽肯乖乖承認?!就是你為了追尋這異香才蠱惑人心屢次害人!”清漩閃身出現,口氣冷冽。
璧汐抬頭,仿佛是突然發現了他的身影,頓時勃然大怒:“你竟敢汙蔑本尊!”說話間,一道雪亮的刀鋒已經朝清漩急襲而來!
清漩急忙張起水幕抵擋,隻是他的水幕壓根就攔不住璧汐的刀鋒,瞬間就被撕裂,撒下一片水滴。
眼看那刀鋒已經朝著清漩的麵門急襲而來,陳遊介衣袖輕揮,一道光幕竟然生生將璧汐的刀鋒生生攔住。璧汐麵色一凜,沉聲道:“我與你總算是有些緣分,你怎麽竟要回護這妖孽?!”
陳遊介尚未開口就隻聽清漩已經是勃然大怒,他雖然功力不濟,聲音卻是不小:“我是河神!才不是你說的妖孽!”
璧汐冷哼一聲:“你這種稀鬆貨色若是河神,本尊又是什麽?!”
清漩瞪得大大的雙眸中火焰燃燒:“別以為你能勝過我就能證明自己是河神!天底下法力高強的妖怪可是多了去!”
河神……水妖……同樣是水係術法,同樣自稱河神……
陳遊介的動作,悄然放緩。
清漩見此情景,竟一把奪過陳遊介手中那張符咒,朝璧汐疾射而去:“讓你嚐嚐這腐草符咒!”
腐草符咒是一種用來探查對方法力類型的符咒,若是正統術法不傷天道的,符咒壓根無法靠近其身。否則就如同被黃蜂追上一般,揮之不去。
璧汐昂首冷笑:“我乃正宗河神,這種符咒根本對我無效。”
如他所說,那些符咒還未近他的身邊就已經紛紛碎裂開來。璧汐的嗤笑聲尚未響起,竟隻見那些符咒已經化作星星點點的螢火粘在了他的衣襟之上。雖然很少,可在夜色之中卻依然是分外分明。怎麽回事?!
“妖孽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清漩說著,已經望向陳遊介,“跟我一起收拾了這個害人的妖孽吧!”
陳遊介還未答話,突然,隻聽悶悶的“嘭”的一聲,竟有條舴艋小舟與一艘巍峨畫舫撞到了一處。
小舟霎時已然翻轉,船上的一對小情侶,頓時驚叫著跌入水中。七夕之夜,暢遊在河燈飄渺的運河之上,本是一件詩情畫意的美事。誰曾想竟會發生這樣的變故!
今夜的運河,雖然是水波不興,可那少女不識水性,在水中拚命掙紮呼救,那少年雖然會水,卻不擅救人,隻差點被那少女一起拖入水中。
救人要緊,陳遊介掉頭朝河邊飛掠而去。待到他來到河邊的時候,那一對小情人,已經濕淋淋的在岸邊喘息了。明明剛才還……陳遊介不禁疑惑。
那少年尚算清醒,隻說:“好像是河水推著我們上岸一般,開始還隻覺得身體沉重隻往水下墮,那時候卻是隻覺得全身都輕了起來,河水幾下就將我們送到岸邊了。”
陳遊介安慰他們幾句,這才走開。
璧汐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清漩不忿:“下次如果再遇到,絕不放過他!”
陳遊介看看那蕩漾的河水,連綿的河燈,卻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思考。
深夜,陳遊介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的。
剛才那在睡夢中震耳欲聾的聲音,此時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太不尋常了!
瞬息前消失的聲音此時驟然又在耳畔隱隱響起。這是風的聲音嗎?還是……
陳遊介朝著聲音響起的方向,飛身掠去。
在視線的盡頭,一個巍峨的剪影出現了。這是揚州的鎮海塔。塔高九層,塔上入夜後便點起明燈,為夜航的船隻照亮返航的道路。據說這鎮海塔當年奠基之時有大德高僧祝禱,曆經風雨依然屹立不倒。可是,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鎮海塔,竟然……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