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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羽音鳴 2

  齊風簡直是要自嘲了。曾幾何時,他也曾是個吹笛弄笙的紈絝少年,也曾有人讚他“一曲橫吹動京城”。可是,從得到這支笛子開始,他就隻是將它當作一個值錢的古物,竟然絲毫也未曾想過要吹奏一番。


  想不到,短短幾年艱苦生活的磨礪,就已經將他改變至此了嗎?連看到從前心愛的樂器,都隻會想到,它是不是鑲金玉琢,是不是價值連城,而徹底忘記,它原本的功用。


  緩緩伸手,將那隻笛子拿進手裏,那曾經在長安花坊裏肆意笙歌的寰薄少年,仿佛在這一瞬間,又回來了。齊風將笛子,湊近了唇邊,吹出了,第一個音。


  這是一曲《鷓鴣飛》,雖然隻是一首簡單的民間俚曲,但是輕柔婉轉,正適合久已經不曾吹奏的他試練。


  白衣少年帶著滿滿的笑意,注視著他的動作。仿佛,他出手搭救他,為的就正是此刻。


  樂音舒緩又靈動,仿佛是一對對鷓鴣正在比翼飛翔,重重的枝蔓落落的繁花間,劃過了它們一雙雙的羽翼。白衣少年的雙眸一刻也沒有離開齊風,那種紋絲不動的注視,甚至讓齊風覺得,他是透過了自己,看到了什麽遙遠又綺麗的景象。這是對演奏者最大的讚美!齊風控製著氣息的變幻,一鼓作氣,將樂曲,吹至高潮!


  突然,猶如是玉瓶驟然墜地般,音色輕靈華美的笛子,竟然出現了一個突兀的撕裂般的音節!


  齊風的吹奏,戛然而止。


  剛才還沉浸在美妙音樂中,此刻卻不得不豁然中止。那一刻,齊風猶如是被人從溫泉中,扔進了寒冷的冰室。那麽美好絢爛的開頭,卻……隻能有如此不堪破落的結局。簡直,就猶如一夕之間,就被以謀逆之罪下獄的齊氏一門。原本以為花正香酒正濃,繁華富貴的日子還悠悠長長,卻不知道,一聲雷霆,齊家就已經灰飛煙滅……


  齊風長歎一聲,放下了笛子,帶著一絲歉意望著麵前的少年。那未染世事的剔透雙眸,真的就如同當初的自己一般,隻知道悠閑度日。


  “你父母長輩要你用心向學,也是為了你的將來好。我……本想一曲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隻可惜……”齊風不再接著說下去。那隻骨笛的一個樂孔的位置不正,竟然無法發出正確的音節,他也隻能憾然放棄了。


  說著,齊風已經拱手,作別。


  “可否請兄台留步?”白衣少年在齊風即將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開口。


  齊風停住,看著他。他剔透的雙眸竟然隱隱現出一絲金色的光華,難道他有胡人的血統?齊風禁不住揣測。


  “我初到長安,正缺一位西席,不知道兄台可否願意?”少年說著,已經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學生賀雲浮,在這裏見過先生了。”


  “我……?”齊風簡直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一番奇遇。他在說什麽,他要雇他做先生?要知道,長安少年,隻要家境富裕都會竭盡所能的為家中子弟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來做先生,這種職位,什麽時候輪得到他這麽一個曾經的紈絝子弟,現在的雞鳴狗盜之輩?而且,就這樣半路上救回來一個人,管了飯還不算,一下竟然就要登堂入室當起先生來,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這種事情,賀公子你總得問過家中長輩,才好做主吧?”


  “家中父母都在鄉下老宅裏,這京中事務,父母親叫我自己全權處理,先生您大可以放心。”賀雲浮的唇邊淺淺的漾起一抹笑意,這笑容如同梨花開放一般,極清淺,卻又猶如暗香襲來,叫人竟然是難以拒絕。

  見齊風沒有再推拒,賀雲浮早已經揮手叫下人端上一盤銀兩:“這些就作為定銀吧,請先生不要嫌棄弟子簡慢就好。”


  銀子!齊風的心跳,在哪一瞬間驟然加速。有了錢就可以把母親的藥錢結清,可以為妹妹置辦嫁妝……家裏的飯桌上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見過肉星了……


  可是……齊風又本能的覺得,似乎還是有什麽地方不對。


  隻不過,那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全被母親的藥錢,妹妹的嫁妝,還有家裏飯桌上久已經不見的肉食填滿,再也想不出其他,拒絕的理由……


  仿佛,是在一瞬間開啟了某一扇不知名的大門一般。原本以為早已經陷入到了無可逆轉的潦倒泥沼中的人生,開始驟然煥發出了前所未見的亮色。結清了藥錢,再加上賀雲浮不由分說請來的名醫,母親的病情開始一天天的好轉。久已經不見油煙的灶間終於又開始彌漫起久違的肉香。原本麵黃肌瘦的妹妹也開始一天天的麵色紅潤,恢複了曾經的少女的活潑。


  母親的健康,妹妹的笑靨,這些在齊風的人生當中曾經司空見慣的東西,在失而複得之後,頓時顯得是如此難得。


  而這一切的轉變,都是因為一個人――賀雲浮。


  這個明明是偶然相遇的少年,卻就因為那支骨笛,認定了齊風會是自己的知音。先是那救了命的一飯之恩,後來就是請他做自己的西席,接著就是請醫送藥,對齊家照顧周全。如此種種,怎能讓齊風不感激在心?


  齊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的,為賀雲浮盡心盡力。


  漸漸的,齊風在賀雲浮府中,已經不再像是一個簡單的西席,而更像是一位亦師亦友的存在。齊風帶著賀雲浮,看遍了長安的繁花,遊遍了曲江的清波。那些曾經以為早已經過去的繁華舊夢,又一點點的被喚醒。他突然發現,即使是家族已經敗落三年,在內心深處,他依然還是在眷戀著,這種生活。


  而把這一切重新帶回他身邊的,正是賀雲浮。


  那個總是閃爍著帶著一絲金光的雙眸的少年,總是那麽認真的請教他。把他所有的話都認認真真的聽進去。甚至,連齊風笑說你一直長不高,就是因為沒有早起健身的緣故。這位從來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大少爺,竟然一大早就爬了起來,哈欠連天的在庭院裏健身。這種被徹底信任的感覺,比起那些財物,更讓齊風感動。


  從前,齊府風光的時候,他是齊府的大少爺。外人眼中風光無限的二世祖。可是,在家裏,卻是父親眼中不折不扣的隻知道拈花惹草吹笛弄弦的紈絝子。父親,從來就沒有寄望於他能光耀門楣。父親看著他的眼光,總是淡漠的無視。而家敗之後,母親和妹妹隻是迫於女人不方便拋頭露麵的限製,才勉強的相信了他。可是齊風知道,那不是對於他的信任,而隻是一種無奈的抉擇。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賀雲浮是如此的信任著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付於他。甚至,連府裏每月收到的銀錢也如數交於他管理。


  賀雲浮那金色的雙眸中,仿佛真的是蘊含著陽光一般,他將目光投向齊風,齊風就能感覺到,那種被信任的溫暖和力量。


  賀雲浮又在吹笛,吹他最喜歡的那首《雲鶴追》。那一首高亢入雲的古風笛曲,在他的指端和呼吸間破空而來。讓齊風覺得仿佛聽到了,白鶴在伸展開了潔白的羽翼,那撲悸的羽聲,撲麵而來……


  明明,這樂曲聲如此高亢,吹笛的少年又是如此的挺拔奪目,可是,齊風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

  在睡夢中,他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天地之間,仿佛什麽也不曾剩下。隻有無處不在的寒氣,將他緊緊束縛。他發現,自己感覺如此冰冷的緣故,是因為他正踏足在冬季的冰湖之上,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漁夫,天寒地凍的時節,依然要到冰湖上來鑿洞捕魚。


  然後,他發現,在那枯黃的衰草敗葦間,竟然有一抹紅色?!


  他顧不上腳底洶湧而上的寒意,朝著那點亮了他視線的紅色奔了過去。


  然後,他看到了,那一抹紅色,竟然,是一隻丹頂鶴。那曾經展翅雲端的仙家精靈,此時竟然奄奄一息的匍匐在衰草間,隻有勉力睜開的雙眸間,泄露出一線如同陽光般的金色。給這寒冷的大地,帶來了一抹暖意。


  這個眼眸……這個金色……


  “就算我吹得不好,你也別就這樣堂而皇之的當麵就睡著了吧?”賀雲浮笑著,用笛子敲敲齊風的頭。


  賀雲浮在人前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派頭,可對著齊風卻是完全暴露出他少年活潑的本質。這拿著笛子當棍子敲人的動作,他做來是一絲也不覺得不妥,還大口大口的喝起了茶。那咕嘟咕嘟的聲音,說是飲牛都有人信,完全失卻了貴公子的修養。


  “你這樣子,若是被人看到,你賀公子的名聲可就丟幹淨了哦。”齊風揉揉腦門上的包,還不忘教訓他。


  “那些做派是給外人看的,你我還講究那麽多做什麽?我才懶得在你麵前裝風雅。再說……”賀雲浮促狹的拖長了聲音:“剛才是誰,更不風雅的聽著我的雲鶴追都能睡著了的啊?我可看得清楚,你睡著了還會流口水哦。”


  啊?齊風愣住,趕緊擦嘴。低頭卻發現嘴邊並無水痕,抬頭就已經看到那個一開始還風度飄逸脫俗,唬人唬得一把罩的賀雲浮,此時已經笑得要直不起腰來了。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憋了半天才叫道:“明天送來的太湖?O魚,你還是別吃了!我去退掉好了!”說著,就已經朝門口而去。


  一聽到等了那麽多天的美味要飛,賀雲浮急忙跳了起來,追了過去。一路還不忘討饒:“別……我錯了還不行嗎??O魚啊,我等了好多天的啊……”


  齊風的唇角,控製不住的彎了起來。


  賀雲浮怎麽總是會忘記,他自己才是這個宅子裏,說了算的那個呢?


  真的是,孩子啊。


  入夜,窗外的月色,一點點清淺的灑在屋內。自從他做了賀府的西席,家裏的情景頓時好了許多,此時的他也能舒服的睡個安穩覺了。月色如水,他閉上了雙眼。


  朦朧中,他仿佛又聽到了那一曲高亢的《雲鶴追》。


  齊風又在做夢。


  他夢到自己在打漁,而在他的身邊,飛舞著的,是那一抹讓人心動的紅色。那隻丹頂鶴,恢複了健康,此時正在他的身邊。不過,齊風在打漁,丹頂鶴也沒閑著,齊風這邊還無所得,那邊丹頂鶴已經準確的叼起了一條魚。那流轉著金色光華的雙眸裏,竟然真真切切的有幾分得瑟。


  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打漁技術竟然會被一隻鶴瞧不起的齊風,再一次,氣鼓鼓的揮舞起了漁網。這次好像手底很沉!齊風大喜。


  正當他滿懷期望的拉起網的時候,卻發現拉起來的不過是一截爛木頭?!

  接著,他就聽到了丹頂鶴高亢清越的鳴叫聲,都不用解釋,他肯定就是那隻扁毛家夥是在嘲笑他!


  齊風,是在夢中笑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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