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湖泊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下來。
貨車雖舊,兩個大車燈卻是新換的,雪亮雪亮地照著崎嶇山路,把巨木怪石照得格外清楚。
路旁森森峭壁不斷往後掠去,不時有野獸嚎叫起伏,或山梟夜啼之聲。
山裏說下雨就下雨,起先還是大滴雨點砸落擋風玻璃,很快凝成水痕,一條條蜿蜒爬過。車外夜色模糊,爾或一根樹枝刷地抽上車窗,似打在人心坎上。
兩人一車,疾駛在茫茫深山,夜黑雨急,連吳辛也不覺有幾分寒意。
“趙師傅,開慢點吧,下雨路滑。”吳辛裹緊了外套。
“糝了是吧。”趙師傅這次倒沒有嘲笑的意思,臉色也有幾分凝重,“開夜車是不輕鬆,可你越慢越怕,越在路上耽擱事兒越多。”這麽一說,是有點夜長夢多的意思,吳辛會過意來,有些明白趙師傅一路快車猛開的道理。
“照這工夫,我有把握12點前趕到寨子。”趙師傅點了根煙,搖下半邊車窗,“要是耽擱到後半夜,這山路上走著,嗬嗬……”他沒有說下去,狠狠吸了口煙,幹笑兩聲帶過此話。吳辛被他笑得又有點頭皮發麻的感覺,下意識將外套裹緊。
突然卻想起來,忘了問剛才那些嗜血小魚的古怪。
“趙……”吳辛張口,剛說出一個字,後麵的話卻堵在了喉嚨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車燈亮晃晃照著前麵山路,照見右邊道旁,一個人影。
那人一動不動站著,麵對來車,周身被雨淋得濕透,襤褸衣衫、佝僂身軀都暴露在雪亮車燈下。連同灰白的臉,半張的嘴,塌陷的眼窩,和腮幫上模糊的血肉。
從下巴到臉腮,一大塊肉沒了,像被野獸咬過。
血從肩頭流了半身,積在那人腳下,雨地裏泅開一小灘血窪。
“有人!那有人!”吳辛猛然自震駭中清醒過來,脫口驚呼“快停車,那裏有個人!”
趙師傅也盯著前方,臉色鐵青,猛一腳油門轟下去。
貨車加速衝過去,沒有減速停車的意思。
吳辛急了,“快停車,那人受傷了!”
“去他媽的,趕緊走!”趙師傅惡狠狠一嗓子,吼得吳辛一愣,腦子裏閃過他之前的話——不管夜裏遇見什麽,都不能停車下去!
可是人命關天,真能留下一個重傷的人在路邊,眼睜睜見死不救?
貨車就要從那人身旁馳過,原本一動不動的人突然朝他們舉起雙臂,張口似在呼救。
趙師傅咬牙狠踩油門,將速度提到極限。
就在風馳電掣的一刹,那人揮舞雙手,朝車門猛撲上來。
“停車!”吳辛大叫,隻聽啪一聲,那人的手拍上右邊車窗,旋即被撞飛出去。
車窗上留下一道血痕,依稀可見五指輪廓。
貨車猛衝出去十幾米,終於急刹停下。
趙師傅雙手緊握方向盤,手背青筋暴綻,緩緩轉頭望住吳辛,“我撞死人了?”
他語聲發顫,眼瞼也在抽跳,整張臉都灰敗下去,充滿驚恐負疚。
吳辛抹一把臉,滿手冷汗,“可能還有救。”
不等趙師傅反應過來,吳辛已推開車門跳了下去,直奔路旁那人。
“不能下……”趙師傅嘴唇顫顫,吞回後半句話,到底一橫心,也拎起急救箱跟了下去。
雨水急刷刷打在臉上,山路一片漆黑,借著車燈光亮隱約看見那人倒在路邊,一動不動。
吳辛俯身蹲下,見他兩眼圓睜,還有微弱呼吸,看樣子是個中年男人,長著山民特有的深刻輪廓和粗糙皮膚。吳辛忙檢查他傷口,卻見他嘴唇微張,竭力吐出一個字,“虎……”
“虎?你被老虎咬傷?”吳辛一驚,想起這深山老林裏野獸出沒。真有老虎也不出奇。看他臉頰傷勢,分明是被什麽撕咬過,活活不見了一大片肉。
那人眼睛瞪大,喉嚨裏滾過濁重聲響,氣息越來越弱,卻嘶聲重複那一個字,“虎,虎。”
吳辛伸手探他心跳,觸手頓覺異樣,他身上衣服已被血水泥濘弄得看不出顏色樣式,一摸質地卻很細滑,像某種特殊麵料……吳辛一震,忙察看他左臂。
帶有微弱螢光的英文字體映入眼裏:HMG-ACC-11
刹那如罹雷擊。
HMG是顧意所在跨國醫藥企業的英文縮寫。
ACC正是她參與研發的項目名稱縮寫。
最後一次見她,就是身穿這一身白色實驗服,那時她笑著對他抬起左臂,歪著頭毫不掩飾滿心的驕傲,她說HMG-ACC-2表示項目第二負責人,公司第一次有女性員工做到02號。
吳辛猛地扶起那人,見他頸側傷口不斷湧出鮮血,忙將那可怖傷口緊緊壓住,急促追問,“你認得顧意,她怎麽樣,你們出了什麽事?”
那人驀地一掙,似被他的話激起最後掙紮的力量,血絲滿布的眼球幾乎凸出眼眶,“虎,那個虎——”
趙師傅剛打開急救箱,來不及拿出繃帶,隻見那人腦袋歪聳,再無聲息。
“死了?”趙師傅腿一軟,跌坐在泥水裏,雙眼發直,“真的撞死人了……”
“不是你撞的。”吳辛咬牙翻過那人肩膀,露出頸側傷口,“致命傷在這裏,是野獸咬傷。”
“對,他說虎……”趙師傅卻又是一個寒戰,“我的娘哎,還真有老虎……”剛剛還癱軟在地的趙師傅一骨碌爬起來,慌忙拽住吳辛,“快走快走,這開不得玩笑,那玩意要吃人的!”
吳辛也有些忐忑,環顧四下山林莽莽,不得不放下那人屍體,隨趙師傅迅速回到車上。
貨車加足馬力駛出,穩穩開在路上,車門車窗都緊閉。
開出老遠一段,趙師傅臉上才緩過人色,“娘哎,這山裏好多年沒聽過有老虎吃人了!”
看趙師傅抖抖索索點上煙,吳辛也忍不住拿起一根點上。
戒煙多年,冷不丁被一口劣質煙霧嗆得咳嗽。
那人的血沾了他一手腥黏,趙師傅趕緊扔過水壺,讓他衝著洗洗。
吳辛搖下車窗,伸手就著水壺衝洗,這時才覺出咚咚如急鼓的心跳。
冰冷的水流衝洗在手上,被夜風一吹,刺骨的冷。
然而這寒意像針尖一挑,吳辛驀地啊了一聲。
趙師傅嚇了一跳,“啊什麽?”
隻見吳辛回過頭來,眼裏有異常光亮閃過,“我想他說的不是虎,是湖。”
車胎在路麵劃出尖銳刺耳聲音,驚起山林中夜禽驚飛。
貨車刹得太急,令吳辛猝不及防撞上擋風玻璃,兜裏手機也撞落出來。
趙師傅握著方向盤,兩眼直勾勾瞪住吳辛,神色好似見了鬼,“你說……什麽湖?”
吳辛喉頭下意識一梗,見到他這樣激烈的反應,並不太感意外,反而覺得有一絲頭緒正浮出心底,隱隱離真相近了一步。他吸一口氣,緩緩說,“我想那人說的是山裏的湖,那個紅色的湖。”
“你怎麽知道,你不是第一次來?”趙師傅聲音微微變調,竟似有一絲顫抖。
吳辛一言不發,彎身拾起手機,翻出裏麵的照片遞給趙師傅,“這是我朋友拍來的照片,也就是我在找的那個女人,她到過山裏,見過那個湖。”
“她,她那一群人,出事了?”趙師傅臉色難看到極點。
“我不知道,所以才跟著照片的線索來找她。”吳辛坦然承認。
趙師傅一巴掌將他手機摑飛出去,“為什麽不早說,那些人出了事,你還誆我帶你去找那個湖?你想找死!”吳辛被他猙獰神色窒住,一時也說不清來龍去脈,剛說了句,“趙師傅,你冷靜,先聽我說……”可趙師傅已一把揪住他衣領,破口大罵,“還他媽胡說八道,你又怎麽會知道那死人說的是湖,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你想錢想得不要命,連累老子一起倒黴!”濃重煙味夾著沫星子噴在吳辛臉上,吳辛艱難地扭頭閃避,好容易才掙紮說出,“你沒聞到那人身上一股水腥味嗎,那是水藻的味道,他掉進過湖裏……”
趙師傅一震,神色更加難看,拎著他衣領的手卻不覺鬆開,“掉進湖裏,不可能,那湖裏從沒有活人上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