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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臘梅

  1988年12月15日。


  我家住在上海西南角龍華。這是一個古老的地名,一閉眼睛,就能引出不少遠年遐想。但在今天上海市民心目中,龍華主要成了一個殯儀館的代名詞。記得兩年前學院宿舍初搬來時,許多朋友深感地處僻遠,不便之處甚多。一位最達觀的教師笑著說:“畢竟有一點方便,到時候覺得自己不行了,用不著向殯儀館叫車,自己慢慢走去就是。”蔣星煜先生立即安慰道:“它不至於隻會就地取材。”


  我素來是樂天派,相信可以把這樣的笑話輕鬆地說它幾十年。最近竟然病了,而且不輕,說笑話稍稍有點勉強。請了病假,把學院的雜事推給幾位朋友,又有點空閑讀文學作品了。昨夜讀的是霍達的《國殤》,才讀兩頁,紙頁就被淚水浸濕。他們也是中年,他們也是教授,全死了。


  返觀自身,我有權利說一點他們的死因。單為一項工作奮鬥,再累也累不死人。最痛楚的是生命的分裂。已經被書籍和學問鑄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勻出去一大半來應付無窮的煩人事。每件事都是緊迫的,無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莊嚴的。於是,隻好在敲門聲和電話鈴不會再響起的半夜,用涼水抹一把臉,開始翻開書籍、鋪展文稿、拆閱來信。這又是一個世界,自己正與各國同行征戰。從來沒有在這種征戰中認輸的習慣,那就捂住嗬欠,用杯杯濃茶來呐喊助威。天色微明,過幾個小時又得去開會、談話。累?當然,但想想在軍墾農場拚命的當年,對自己身體忍耐力的自信又悄悄回來。鬧鍾響了,立即起床,全不理會病魔早已在屋角等待。


  我今天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個籃子去買菜。菜場很遠,要走過古塔和古寺。身體不好,走得慢一點,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這地方實在是有年代了,連唐朝的皮日休過龍華時都有一種懷古感:


  今寺猶存古刹名,

  草橋霜滑有人行。


  尚嫌殘月清光少,

  不見波心塔影橫。


  想著這麽漫長的曆史,心氣又立即浮動起來,真想動筆。這一年我一直在《收獲》雜誌上連載《文化苦旅》,想借山水古跡探尋中國文人艱辛跋涉的腳印。這項寫作被一個艱巨日久的行政任命阻斷了,但龍華真需要補一篇。那麽蒼老的目光通視著一座近代都市的興衰,其中很有一些可說的話。哪怕是最浮滑的近代上海文人,他們的精神幅度也不能不往來於古老的曆史和現代的潮流之間。對這個課題研究得特別出色的是曆史學家陳旭麓教授,應該把他論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人格結構和海派特征的文章,再找出來讀一讀。


  買菜回來,趕快走進書房,陳旭麓教授的文章怎麽也找不到,電話鈴響了,接來一聽,臉色大變。我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電話中分明說的是:“陳旭麓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今天下午2時在龍華殯儀館舉行!”


  打電話的朋友特別叮嚀:“你家在龍華,很近,一定要去。”

  在我的抽屜裏還有陳旭麓教授的來信:“近來偶有空閑,到長風公園走走,自詡長風居士。”


  但是,遺體告別儀式上的悼詞證明,陳先生根本沒有這般悠閑。他剛剛到外地參加5個學術討論會回來,去世前幾小時還在給研究生講課,就在他長眠之後的今天,他案頭求他審閱的青年人的文稿和自己未完成的書稿,還堆積如山。


  我自認是他少有的忘年交,但在吊唁大廳裏,六七百人都痛哭失聲,連以前從未聽到過他名字的汽車司機們也都在這個氣氛下不能自持。他是一個在19年前死了妻子,親手把一大群孩子帶大的辛勞父親;同時,他又是100多位研究生的指導教師。他不斷地從家庭生活費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濟貧困學生,自己卻承受著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都遇到過的磨難、折騰和傾軋。他對誰也不說這一切,包括對自己的子女和學生,隻是咬著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萬人矚目的第一流水平。


  他走了,平平靜靜。他的大女兒向來賓致謝,並低聲向父親最後道別:“爸爸,今天你的行裝又是我打點的,你走好,我不能攙扶你了……”


  儀式結束了。我默默看看大廳裏的種種挽聯,擦不完的眼淚,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廳的西門裏側,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獻給陳旭麓先生的挽聯,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著一個怪異的黑框!

  連忙拉人詢問,一位陌生人告訴我:“這是我們上海曆史學界的不幸,接連去世兩位!王守稼在給陳旭麓先生送挽聯後,接受手術,沒有成功。”那人見我癡呆,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這裏,舉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在王守稼書寫的挽聯前,為他痛哭。就在剛才,我還在廳堂裏到處找他。他,今年46歲,也是一個少見的好人。早在複旦大學讀書時,因家貧買不起車票,每星期從市西的家裏出發,長途步行去學校,卻又慷慨地一再把飯菜票支援更貧困的外地同學。我忘不了他坦誠、憂鬱、想向一切人傾訴又不願意傾訴的目光。人越來越瘦,學術論文越發越多。臉色越來越難看,文章越寫越漂亮。論明清時期的經濟、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備至。他經常用寧波話講著自己的寫作計劃,“還有一篇,還有一篇……”像是急著要在曆史上找到身受苦難的病根。陳旭麓教授就曾對我說,王守稼是他最欣賞的中年曆史學家之一。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極端繁忙,又極端貧困。他的遺囑非常簡單:懇求同學好友幫忙,讓他年幼的兒子今後能讀上大學。這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最典型的遺囑。


  是的,家住殯儀館很近,明天,再去與守稼告別。


  朋友們走了,我還在。不管怎麽樣,先得把陳旭麓先生的幾篇文章找出來,好好讀讀,再把我關於龍華的那篇《文化苦旅》寫完。今夜就不寫了,病著,又流了那麽多淚,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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