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能讓玉笙知道
玉笙回眸,靈犀和尚好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站在她身邊,眼睛一眨不眨,蘊含著無限歡喜。
倘若橫星幽在這裏,一定會說他不是做夢娶媳婦,就是撿了狗頭金。
和尚陷入欲念之中醒不過來,是要死在這裏的。
“玉笙,這個和尚說自己隻見過兩個女人,一個是別驚雨,一個是你,別驚雨太粗鄙,他肯定不會喜歡,那麽你說他心底有沒有對你有一絲念想?要知道,他今天在那麽多人麵前裝傻充愣,想要和你扯上點什麽關係。”
“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窺探的秘密,每個人都被自己的秘密折磨的夜不能寐,這世間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看著你們人類,沉淪欲海,無法自拔。”
“所以玉笙,你猜他看到了什麽?是看到了你在唱歌,在跳舞,還是在脫衣服……”
王尊捋著兔子毛,站在靈犀和尚麵前,仔細看著那一雙眼睛,仿佛想要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狡黠的笑問。
“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人心中欲海不過是名利美色,求而不得,所以他看到什麽都不奇怪,紅粉骷髏,大歡喜之後是大寂滅,人生一世彈指一瞬,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玉笙麵不改色的念起金剛經。
靈犀和尚沉在自己欲念之中,誰也沒有辦法幫他走出來,唯有金剛雷喝,破一切欲念。
靈犀和尚的手指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可是眼睛裏依舊是不可自拔的無限歡喜。
每個人都以為,不曾被塵世沾染的心才會純淨如琉璃,清心寡欲,沒有欲念,可是他們從未想過,沒有在塵世中摸爬滾打過,沒有在萬丈紅塵中愛過恨過,痛苦過,如何才能知道自己該舍棄什麽,又該握住什麽?
靈犀和尚下山的時候曾經對一塊糖猶豫過,那塊糖對於他來說是誘惑,是欲望,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劫。
清心寡欲是苦的,可是這個世界還有一種味道叫做甜,他從來不知道甜是什麽味道,那麽他到底該不該嚐一嚐?
如果他知道了什麽是甜之後,再也受不了苦了怎麽辦?
如果他知道了什麽是美好,再也受不了枯寂了怎麽辦?
他的人生從一出生就從來不是他自己選擇的,是別人幫他做的選擇。
他不是看破紅塵才遁入空門,是自小被人丟在空門的。
他從未見過外麵的世界,他甚至沒見過女人。
那麽他下山了,他麵對整個花花世界,該作何抉擇?
這個世界什麽都有,有糖,有花,有歌,有酒,有美人相伴,有英雄相惜,有七情六欲,有千裏江山,有萬丈紅塵,一腳踏進來,亂花漸欲迷人眼,如何再回到那枯寂到隻有自己,隻有佛經的生活?
欲望,他的欲望太多了,堪不破也就回不去。
眼前的女子明明是紅粉,是知他心,懂他意,與他相伴一生也不會厭煩的紅粉,怎麽可能是骷髏?
“紅粉骷髏?玉笙,菩薩都願意布施迷途之人,你為什麽不願布施與我一下?你若肯布施與我,說不定我也肯回頭是岸,玉笙,你大發慈悲,也度化度化我吧?你說你一直追著我打啊殺的,多傷感情?”王尊嬉笑道。
“我沒有出家,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是狼心狗肺,無法無天的沉衡,所以麻煩你受我一刀。”
一刃碧水脫手而出,伴隨著凜冽的寒風的直刺王尊心口,然而王尊卻抱著那隻兔子麵不改色。
他把那隻兔子擋在了胸前,這可讓人如何下手?
這世間能夠讓脫手而出的利刃,改變方向的有幾個?除非那碧水刃已經是有了靈性,變成了一把神兵,並且是與她心神相通的神兵。
她是渡劫期修士,她有本事把普通的碧水刃變成一把神兵,隻需神念微動,就可以追擊一個人千裏之外?
有,她真的把碧水刃變成了一把神兵,與她心意相通。
陰寒的風中有一道致命的氣息,在王尊的心口改變的方向,直刺向他脖頸處那毛茸茸的貂皮。
“玉笙,你太狠心了,你怎麽能對我的心肝寶貝下手?”
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貂的王尊,脖頸中終於沒了那油光水滑的貂裘。
那貂裘在碧水刃刺過來的時候,從王尊的身上滑落,變成了一隻活靈活現黑貂,風馳電掣的跑了。
然而它的身後是一把神兵,一把可以追擊它追擊到千裏之外,不見血不回的神兵。
“我也不打算對它下手的,誰讓它跟錯了主子,它若識相一點,幫我找到我想找的人,我自可饒它一命。”
黑貂被碧水刃追擊,必定會回王尊的老巢,而慕雲空和周自橫很有可能被王尊藏在了老巢裏。
“玉笙,為了一個慕雲空,你值當的跟我較勁嗎?”王尊的扇子開始扇風:“為什麽到現在還為慕家賣命,難道就因為他慕家兄弟向你低頭認錯了?玉笙,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你耳根子怎麽那麽軟?怎麽還能相信他們?”
他是鬼王,是地獄也拿他沒辦法的鬼王,他拿捏了慕家人的軟肋,卻要她來救,值得嗎?
“妖族和鬼族本不該留在這個世間,與慕家無幹,我隻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玉笙揮手,四枚金剛杵懸與靈犀和尚周身四方,散發著萬道佛光。
金剛杵,摧毀煩惱的菩提心,可破除愚癡妄想的內魔與外道諸魔障。
當年靈音寺無覺大師送給她的,說她與佛家有緣,沒想到這份緣竟然是救他家靈犀和尚。
四枚金剛杵形成一道結界,一道斬斷煩惱,隔斷一切虛妄,一切欲念的結界。
結界之中,靈犀和尚的眼睛動了。
似乎隻是眨眼之間,眼前的亭台樓宇坍塌成一片廢墟,魅影佳人變成了一具一具骷髏,抬手間灰飛湮滅,化為塵埃。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玉笙,不是我要留在這個世間,是有人請我來的,人人心中都有鬼,我才會出現,我既然出現,就不會輕易離開,玉笙來找我,我給你看更好玩的東西。”
王尊的身影在萬道佛光之中越來越淡,漸漸消失。
“阿彌陀佛……”
靈犀和尚終於從幻境中恢複了神誌,那雙迷茫的眼睛再一次恢複琉璃一般的幹淨。
“靈犀,金剛杵你應該比我熟悉,今夜你拿了這十萬功德吧。”玉笙不容置疑道。
“施主,這樣不好吧……”
金剛杵散發著淨如琉璃般的佛光,靈犀和尚有些為難。
一夜之間超度十萬亡靈,這哪裏是在做功德,這分明是在難為和尚。
依照他之前的經驗,他一晚上統共沒超度兩個亡靈,如何超度十萬亡靈?除非用強硬的手段。
“和尚,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我去救人,這裏交給你了。”
玉笙倏忽間消失在靈犀和尚麵前,靈犀和尚不知所措,強硬抹殺亡靈記憶,讓他們渾渾噩噩踏上黃泉路,真的不是他的作風,他超度得了亡靈,卻超度不了心,又有何意義?
“以前她推倒背陰山的時候,是強硬的虐殺了不得投胎的怨鬼,這一次讓你超度,算是很溫柔了。”
一道身影在玉笙離開的時候,風姿如仙從天而降,不是慕小五,又是哪個?
“你若做不來,就交給我吧,我不能再讓她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慕小五雙掌合十,四枚金剛杵飛散開來,飛散到昆吾山四個方向。
金色的六字真言響徹整座昆吾山下,金剛杵佛光萬丈,普照大地。
他們太上仙宗和雲禪靈音寺關係匪淺,怎麽可能不會讓他們慕家兄弟帶發修行?
當年他們家小九在雲禪靈音寺跪了一個月,在靡靡佛音中徹悟人生,慕家兄弟哪甘示弱,亦是年年到靈音寺聆聽無覺大師教誨,說他們慕家兄弟是無覺大師親傳弟子也不為過。
金剛杵散發著萬道佛光,佛光普照之處,累累白骨,終於放下了刀,放下了劍……
“施主……”
靈犀和尚忽然覺得自己待在這裏真的很沒用,他師父讓他積累十萬功德,可是這功德不是應該讓人敞開心扉,放下心底最難以放下的人,最難以放下的事情,然後一身輕鬆,無牽無掛的走上黃泉路嗎?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
就算用無上佛法讓這些亡靈走上黃泉路,那麽他們在喝孟婆湯的時候真的甘心嗎?
不甘心,來世再活一生,不是依舊在紅塵中苦苦掙紮,不得解脫?
要不然這塵世間怎麽會有那麽多恩恩怨怨?
人生最關鍵的是應該知道自己想做什麽,該做什麽,不是渾渾噩噩的去執行別人的命令。
靈犀和尚站在十萬亡靈之間,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麽,於是他離開了,他轉身離開了昆吾山,踏上了他想走的路。
超度亡靈容易,度化人心難。
“紅葉,對不起,對不起,紅葉……”
有一道光照亮了黑暗的夜,有六字真言猛烈撞擊那顆偏執,瘋狂,惡毒的心,手中那把染滿鮮血的刀終於掉在了地上。
亓小武抱住倒在血泊裏的紅葉,不停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紅葉在他的懷裏顫抖,渾身劇烈的顫抖,卻沒有說出一個疼字。
他記得她是他們那群小叫花子之間最膽小,最怕疼的,她從來不敢開口要錢,她永遠怯生生的看人,然後被人家一把推開,推倒在冰冷的地上,摔破了膝蓋……
疼,她怕疼,所以她選擇躲在門後,寧願餓死,也不願意看人眼色,被人驅逐……
但是現在她卻連一個疼字也說不出來……
“紅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原諒我……”
“……”紅葉在亓小武的懷裏,感覺他一滴滴熱淚打在她的臉上……
她想舉起手幫他擦眼淚,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她想再看他一眼,她想起了什麽,想要從他的懷裏掙脫出去,可是一切都枉然了。
亓小武讓她與太上仙宗恩斷義絕,亓小武讓她不要出賣玉笙,亓小武費盡心機阻了她回去的路……
亓小武不相信她,割斷了她的腳筋,割斷了她手筋,讓她再也無法回去,可是她要回去,她爬也要爬回去。
於是亓小武又刺瞎了她的雙眼,讓她再也看不到眼前的路,拔掉了她的舌頭,讓她說不出她想說的話……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談何原諒,如何原諒?
為什麽不相信她呢?為什麽?
佛音,耳邊似乎有佛音傳來……
痛,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疼痛。
原來她一直沒有逃出去,她伸手想要摸一摸懷裏的兔子,然而她摸不到……
“紅葉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說如果讓玉笙知道我傷了你,她會多傷心?她會不會一劍砍死我,她一劍砍死我該多好?”
“紅葉,你知道嗎?那一年玉笙為了救我們,以一己之力力戰萬狼,她在狼群中救了我們,從那一刻我們就發誓,今生今世永遠不會背叛她……”
“紅葉我欠玉笙的,我欠玉笙的,一輩子也還不完,我不想傷害你,讓玉笙傷心……”
“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紅葉,你別怕,我想起來一個辦法,我幫你把手腳縫上,你不要害怕,我一定能救你,玉笙有綠玉藤,綠玉藤是起死回生的靈藥。”
亓小武顫抖的從懷裏拿出針線,顫抖的穿針引線。
他是鬼門中人,最擅長給人接胳膊接腿了。
這些年來,他走過大江南北,給無數的人接過胳膊接過腿,不過那些都是死人,都是枉死的人。
但是現在,他一定要救紅葉,一定要救她……
他顫抖找回了紅葉的舌頭,努力保持鎮定的刺出了一針,紅葉痛苦的全身劇烈顫抖。
然而沒有聲音,她發不出任何一絲的聲音。
她的手抓不住任何東西,她的腳也沒地方安放,她將縮卷在一起,如同多年以前,她躲在家門後麵一樣,把自己縮卷成一隻死去的蝦米。
她死了,她就這麽死了該多好?
死了是不是就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管了?
不管了,什麽都不管了,就這麽死了吧。
她今夜所受的痛苦全當報恩了……
可是不能死,不能死,死了一切都前功盡棄……
“紅葉,你別怕,不會痛的,不會痛的,那一年,我們拜鬼門老先生為師,我們都是把自己的手腳弄斷,給對方當傀儡練手的……”
“我知道當傀儡有多痛,可是紅葉,如果我們不盡快強大起來,玉笙為了我們要在狼窩裏待多久?玉笙對我們那麽好,我們怎麽可以連累她?”
“我們每天都斷手斷腳,我們不敢讓玉笙知道,所以每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隻是笑。”
“玉笙很簡單的,隻要我們笑,她就不會懷疑……紅葉,下次見到她,你一定要笑,別怕,我會讓你笑起來毫無破綻的,別怕……”
紅葉滿身鮮血,已經受過一遍斷手斷腳,瞎眼拔舌的痛苦,如今還要再受一遍,如何不痛,如何不苦?
亓小武語無倫次的和紅葉說著,他們隱藏了那麽多年的秘密,一針一針,終於把紅葉的舌頭接上了。
“小武哥……把我做成傀儡,你就能出去了……”紅葉終於可以說話了,然而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他把她變成傀儡。
隻有她知道,他們身處地獄,隻有她知道,有人在背後操控一切,讓她受這百般痛楚。
把她做成傀儡吧,把她做成傀儡,她就不痛了。
“不,不,紅葉,別說傻話,我把我的眼睛給你,我把我的眼睛給你,玉笙看到你就不會起疑,不會傷心了……”亓小武淚如雨下。
他為什麽不相信她,他們是一家人,永遠都是一家人,為什麽不相信自己的家人?
“多好看的戲啊,讓個和尚給毀了,罪不可恕,罪不可恕……”王尊搖著扇子出現在亓小武身邊。
“你是誰?”亓小武回頭驚慌失措的問。
“我是地獄之主,萬鬼之王,今天很沒意思,隻有你們給了我一個驚喜,想必玉笙知道了,一定會喜歡。”
冷冽的寒風中,滿地鮮血已經結成了冰,王尊搖著扇子,看著亓小武,好像看著隻隨時被他捏死螻蟻般的笑。
“不,不能讓玉笙知道,不能讓玉笙知道……”亓小武後退,退到紅葉身邊,渾身顫抖。
紅葉渾身是血,還被他斷手斷腳,瞎眼割舌,怎麽能讓玉笙看到,玉笙看到了會多傷心,多難過?
玉笙說過,她救他們,就是為了他們讓他們好好活著,快快樂樂的活著……
看,他到底做了什麽?他究竟做了什麽?
“既然不能讓玉笙知道,那你動手殺了她吧?隻要你殺了她,再挖個深深地坑,把她埋在這荒郊野外,玉笙就不會知道了。”
“玉笙不知道,也就不會傷心,也許你們哪天遇見了,還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歡。”
王尊好整以暇的看著亓小武,搖著扇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