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紫雲之死

  樂語樓。


  紫雲低頭,手下輕撥,結束這首《霓裳》最後的曲調。


  她忽然歎了口氣。玉手抬起,將落到額前的一絲秀發撩到耳後,眼睛看著手中的琵琶,但目光卻有些飄忽不定;眉宇間偶爾閃過幾許愁容,又很快消逝,麵上帶著牽強的笑。


  那個人又來了,隔著珠簾看著她,她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熱。對,是陸賈。不曾放棄。


  也許就到這裏了吧,紫雲心想著。有些事情還未發生,還是打算著的時候,一切都很美好,而現實其實並不總如自己所願。


  三年前她的父親被仇家殺害,留下她和母親兩個弱女子,還有一個弟弟。為了支撐破碎的家,她進入樂語樓找到臨娘,決定以自己的琵琶手藝混口飯吃,隻賣藝不賣身。


  臨娘聽了她的琵琶曲,滿口答應,當真不讓她如尋常青樓女子一般接客。她心裏是歡喜的,有些感激。後來才知道,像她這樣做著夢的女子怎麽會少?但凡從進了樂語樓成為其中一員,就沒有了退路。接客,或者不接,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隻是對象和身價不一樣罷了。


  家中弟弟已經可以自力更生,但她卻無法從樂語樓脫身了。


  她抵抗過,怎麽可能有用呢?她這一生,也許就在這青樓度過了吧。


  可是,她不願。


  陸賈不是第一個說要娶她對她負責的男人,上一個令她傾心的書生要了她便再沒來過。嗬,男人,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


  “紫雲姑娘辛苦,一曲《霓裳》聽得人如癡如醉,不知可否賞臉陪在下喝幾杯?”


  陸賈笑得溫和,盯著珠簾內的紫雲。見她放下琵琶起身,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區區一個風塵女子,自作清高不圖錢財?說到底還不是覺得錢不夠多。如果不是礙於自己一向的名聲,他早就直接用強了,如今這般放平姿態和她說話,可給足了她麵子!


  “公子相邀,紫雲莫敢不從。”


  紫雲端坐,淡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賈眼睛一亮,笑著給紫雲斟酒。兩人又喝了幾杯。


  紫雲不勝酒力,不一會兒便麵頰泛紅,眼神也有些迷離。陸賈見此,邪邪一笑,繞過桌案,上前欲攬住她。


  也不知酒是否當真壯膽,紫雲忽地掙紮起來,接著酒勁掰開陸賈的手,將他推開,自己又跌跌撞撞站起來,繞到桌案另一邊。


  “陸賈,你們是真心喜歡我的琵琶,還是隻是喜歡我這張臉這幅身體呢?嗬,不用你回答我也知道,這麽問出來真是愚蠢!”


  紫雲諷刺地笑著,伸手握住一個酒杯,仰頭喝盡杯中酒,猛地將酒杯摔在地上,拾起一片碎片,目光迷離地看著,撫摸著它。


  陸賈看著她這幅模樣,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喝醉了耍起了酒瘋?唉!早知道不用這個法子了,真是麻煩!她不是要和我動刀子吧?


  “紫雲姑娘這是要做什麽?可否先放下那碎片,小心傷著手了!”


  “傷手?還是怕我用它傷你?嗬,別自戀了!”


  紫雲笑了笑,目光迷離地撫摸手中的碎片,然後把它逼近自己的頸脖。


  隻是這個舉動還沒成功,紫雲手中的碎片便被奪了下來,四隻粗糙而力大的手緊緊鉗製住了她的兩隻手臂,將她麵朝下壓在桌案上。


  紫雲自然知道是臨娘帶著人上來了,並不反抗,她早知此舉不能成功,隻是抱著一絲僥幸去期待,--萬一成功了呢?


  隻可惜,“萬一”這種話,隻是說給自己聽,安慰自己的罷了。


  臨娘款款走進閣間,半睜美目環視一周,搖了搖手中折扇,喜笑盈盈。


  “陸賈公子受驚了,紫雲今日怕是喝太醉了,以為自己在夢裏呢。月兒,來,帶公子去壓壓驚。”


  “是。”


  一聲嬌笑,進來一位青衣女子,貼著陸賈便領著他朝外走。


  目送著陸賈離開,臨娘這才看向紫雲,擺擺手讓帶來的兩名大漢放開她。


  “我說紫雲呀,別這麽快想不開呀!這有一樁好事落到你身上,你要是死了,可有人要傷心了。”


  “謝媽媽關心,紫雲一個卑賤女子,好事落到頭上,也得分媽媽一半。”


  紫雲低著頭,額前的秀發垂下來,看不清麵色,聲音是冷的。


  “哎喲你可說笑了!我哪裏敢和你搶好事?你也不用這麽恨我,馬上你就可以離開這裏了,我以後也許還得傍著你呢!”


  “離開?嗬,媽媽才是別說笑了,紫雲不是沒有自知之明。”


  “行了,倔什麽!明天你就收拾收拾,我會派人送你去京上城,到了那邊可得好好表現。”


  臨娘有些不耐煩,直截了當地說了,就招呼兩個大漢離開。


  “等等!還麻煩媽媽說清楚,要送我去京上做什麽?”


  紫雲喊住了臨娘。她從別的客人嘴裏聽說過京上,可那是都城啊!為什麽會京上?不對!再退一步想,臨娘怎麽可能隨意送她離開,到底是誰?

  “做什麽?哼!也不知道你這狐媚子用了什麽法子招惹了京上城的花千絕,竟然讓他親自現身,點名要你去京上,到他的地盤做事。”


  似乎被提起了什麽不高興的事情,臨娘冷哼一聲,憤然開口,說完便一甩衣袖,帶著人走了。


  紫雲愣在原地,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怎麽可能?花千絕?誰?明明她連麵都沒見過,為什麽?

  “花千絕,他的地盤不是也是……”


  紫雲忽地想起什麽,自嘲般勾了勾嘴角,理了理被鉗製時折皺的衣裙,坐下來,斟酒,也不知給誰敬的,舉杯對著空氣,眼中無光,一杯,兩杯……


  最後,她緩慢地走到閣間門邊。樂語樓裏曖昧的言語,女子嬉笑,在這聽得清楚。


  她歪著頭聽了一會兒,將門,輕輕關上了。


  另一邊,雲嬌乖巧地坐在茶館的角落,目不轉睛地看著茶館一樓正中央唾沫橫飛,說得興起的說書人。


  茶館名叫“悅聽”。一樓喝茶聽書,二樓備有客房,三樓則是主人的住所。茶館後方還有一個自帶的院子,其中央種有一株巨大的梨樹。--也不知這家主人用了什麽法子,這株梨樹竟然常年開花,並不見結果。梨樹下方布置石桌石椅,四周種有些許茶樹,清新雅致,據說是接見貴客的場所。


  雲嬌在此之前從未進入茶館大門,更別說坐在茶館角落的木桌上聽書,吃著茶館附送的一小碟花生米。--雖然她並是特別不喜歡吃花生米。
——

  至於原因,除了茶館主人和自家爹爹似乎有所不和,還有就是這裏“凡進去館內必先交五兩銀子”的規定。雲嬌隻是個孩子,即使是特別想聽說書人桃先生的書,也沒有辦法拿出這麽多錢來的……


  今日則不同,有間流心非常爽快地付了兩人的賬,留她在這裏等著,獨自去了樂語樓。


  “寶貝小徒兒!為師回來了!有沒有特別想念為師呀?”


  “沒有。”


  雲嬌不用扭頭也知道從對麵的位置傳來的話語聲來自有間流心--方才他進門的時候門上的鈴鐺響了。順口就回答了他的問題。


  “哇!為師這麽辛苦跑出去幫小徒兒的忙,沒想到小徒兒你完全不想為師……告訴為師,這是為什麽?”


  有間流心一臉心痛,整張俊臉上寫滿了委屈。他的嘴巴撅起來,眼睛睜大了一眨不眨,目光幽怨,全然不像個二十幾歲的人,隻是個受了委屈的孩童般。


  “因為桃先生的書很好聽呀!”雲嬌一臉理所當然,見有間流心睜大的眼睛裏仿佛又多了什麽亮晶晶的東西,趕緊接著說,“而且你走之前不是拍著胸膛保證了好多遍沒問題,不用擔心你的嗎?那我就相信你咯!”


  “我……好吧好吧!小徒兒,為師都搞定了,以後你就得去京上才能見到你的紫雲姐姐了。”


  有間流心這才想起自己臨走時為了打消雲嬌充滿懷疑的目光說的話,耷拉了腦袋,歎口氣,認栽。


  “知道了,你要說話算話,讓紫雲姐姐去那裏做分管哦!”


  雲嬌露齒一笑,得到有間流心肯定的回答後繼續聚精會神聽桃先生的書。


  今日桃先生說的是一青樓女子犧牲自己,以自己的身體和清白作為“墊腳石”,在某皇親國戚那兒鋪開一條路,成全了想要成為都城第一琴師的愛人。


  而雲嬌從有間流心那裏了解到,這個故事是真的。那個女子叫“白溪”,她的愛人,就是此時的京上第一琴師“嵐嗇”。


  “如果讓白溪早些看清嵐嗇心裏根本沒有她,甜言蜜語都是騙她的,她也會這麽做的。畢竟,愛情是毒藥,深入骨髓,便如飛蛾撲火,無藥可救。”


  雲嬌還記得有間流心說了這樣一段話。
——

  有間流心在京上除了本身的名字,還以“花千絕”為名,經營著京上最大的青樓“陌上香”,並且通過數年時間,掌控了京上所有的大小青樓不說,手中勢力連同周邊城鎮也延伸甚廣。“花千絕”在青樓界中赫赫有名,所到青樓的主人都得看他三分臉色。


  而白溪和嵐嗇都曾是他手下的人。


  “寶貝小徒兒,想要桃先生私下裏也給你說書嗎?”


  有間流心看雲嬌聽得認真完全不理自己,一個眼神都沒給過他,隻感覺自己被忽視了。--因為桃先生的書,他正有拜訪“悅聽茶館”主人的意思。


  “想呀!可是做不到吧……”


  雲嬌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


  “怎麽會做不到?為師親自出馬還有做不到的事情嗎?來,我們去見這裏的主人。”


  有間流心來了興致,決心借此機會令他認定的寶貝小徒兒對他另眼相看!二話不說,拉著雲嬌就從角落裏走了出來。


  樂語樓。路人聚集,交頭接耳。


  臨娘站在眾人圍成的圈內,嘖嘖歎惋,皺眉,搖頭,將手絹拿到額頭,不願看見腳邊的慘象。


  “好好的跳什麽樓尋什麽死?又不是讓你去京上賣,真是的!還得我花錢給你料理後事,虧了!虧了!抬走!今個不營業了,趕緊來人把這給我洗幹淨!”


  樂語樓的人動作很快,遵從命令的同時也驅散了圍觀的人群。不一會兒,地上隻剩了一灘紅色的液體……


  樂語樓關門了。陸賈是最後幾個離開的人中的一個。他駐足,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地上的液體有些幹了,呈現暗紅色,好事的蒼蠅們在上麵飛來飛去。


  “紫雲死了?唉!不知道樂語樓下一個頭牌有沒有她一樣的姿色……”


  他背著手,也搖搖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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