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黑夜黎明
我,是一隻鬼,在地府遊蕩千餘年,偶爾會在陰曆七月十五鬼門大開的日子,和其他的很多鬼一樣,趁機去人間逛一天。比如今天。
鬼門開時能見到的大多是新鬼,它們去人間看望還餘陽壽的親人。
我算是它們之中的老油條了。我沒有親人可看,如果有也早就到了地府吃香喝辣或者投胎做人去了,我隻是單純的想去人間看看而已,雖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看什麽。
這條去鬼門關的路我走了無數次。鬼門關的天空是特有的黑紅色,無數三尺長的鬼域飛魚負責這一片的治安,黑壓壓的一片,乍一看還是挺可怕的。一路上景色皆是殘垣斷壁,黑氣繚繞,腳下需要踩過一萬八千三百七十九塊青石板。
每次需要走這條路的時候我都能遇到一個人,或者說一隻鬼。
你又去人間。看似疑問的話用了肯定。
我聞聲抬眼,用沒有抑揚的語氣地說:月司大人好。
少來,每次都裝傻跟我客套。你找了千餘年還沒找到你小情人嗎?月司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末了優雅地理一理繡著藍色月紋的白色袍子,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哪來的小情人,有也是你。
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我頭也不回地往目的地趕。
哦?如果真的是我好像也不錯。月司歪歪頭,仿佛在認真思考,不過你這麽老的鬼我是看不上的,如果不是星司叫我幫忙看著點你我才……等等!
月司突然想起自己這次來的目的,隻可惜想要告訴的人已經跑遠了。
星司說今天黃曆不好叫她別出門,好像是因為……
大人,出逃的鬼犯基本捉拿歸案,不過二級鬼犯縮影雖然重傷,但已經逃出了鬼門關。鬼將來報。
知道了,我這就去人間一趟。
……
人間,嶺山,三間祠堂廢墟。
黃昏時分,暖金色熏醉的雲裏透下光來,柔軟了一角天空,鬼的心情也跟著慵懶。
我坐在名叫三間的祠堂殘缺了一半的房梁上,頭頂是昏沉欲睡的天空,沒有瓦頂。
等天再暗一些,腳下的城鎮鬆鬆散散點亮的燈火在這裏一覽無餘,仿佛黑夜裏燃燒的點點星火,點綴在尚淺的夜色的影子裏。
我在這幹什麽呢?我也不知道,隻是每次都待在這裏望著這一城燈火想著自己的心事,又或僅僅是發呆而已。
這是人間最美的風景嗎?的確很漂亮。
月司忽然出現,站在我旁邊。月白的袍子迎風微揚,配上俊逸的麵孔與明亮的眼眸,給人天神降臨般的錯覺。
恰好被你看到而已,你太久沒來人間了。這次來應該是抓捕鬼犯吧,誰跑了?是不是縮影?我漫不經心地眯眼,月司這種級別的鬼官除了有差事,是不被允許進入人間的。
你這麽天資聰慧明察秋毫,怎麽不見你選拔考試的時候有這份機靈勁?一到人間你負責智商的任督二脈喝了孟婆湯一樣重新煥發生機啊!月司有些驚異,忍不住調侃幾句。
成為你和星司這樣的鬼官為閻王辦事,弄丟自己的原來的名字嗎?太無聊了,我比較喜歡睡覺。
這麽說你記起自己的名字了?月司反問。
不記得。我皺了眉頭,眼底閃過一絲不快。
的確,我遊蕩了千餘年還未找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月司和星司為什麽要照顧我,讓我在地府隨意遊蕩也不被抓去投胎甚至是勞役。我隻是一個除了自身之外什麽也沒有的鬼,也許我年年從地府來到人間,就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名字吧。
但我即使感傷,麵上仍若無其事,但我才不要被閻王起'月司'這種庸俗的名字。
你!……月司挑眉便要發怒,卻忽然緊了緊麵色,道,你和我一起去吧,不用你老人家動手,但事情結束後你得跟我回去。
月司動身太快,還未等我拒絕便衝著一團黑色的煙霧跳下了房梁越追越遠。
無奈之下,我趕緊跟了上去。
周圍的景色一再變幻,山腳,竹林,城門,最後是一座布置別致的府邸。
當我在看見月司在屋頂上被七八個鬼犯包圍眼看著就要打起來時,二話不說後退五米躲了起來。
倒不是說我怕死不講義氣,隻是月司雖然看起來斯斯文文,動手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優雅兩個字怎麽寫,完美詮釋了什麽叫暴力美學!如果我貿然衝上去,萬一誤傷了就會像地上那幾個灰飛煙滅的鬼犯一樣下場可悲。--隻有像縮影這種有級別的鬼犯才會留口氣,被打得不成鬼樣拖回去……
啊!好痛!
柔忻!唉!
夫人忍住,就快了,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
夫人,為了小少爺,堅持住啊!
哎呀老爺!你不能進去……
……
一片嘈雜充斥耳膜,聽說話的內容便能猜到一二。
這戶人家有新生兒要誕生了嗎?我好奇地探出半個頭瞧過去。
果不其然,正中央的男主人焦急的麵色伴隨著殷切的期盼,周圍的仆人也一同焦急地等待著。而關注的中心屋子,女人痛苦的呼喊和不同的女聲夾雜在一起。
人類的孩子誕生的時候都是伴隨著這樣深沉的期盼的吧!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扇禁閉的房門。--這一刻,房內的燭火把攢動的人影畫在窗戶紙上,忽高忽低,來來回回,都被同一個生命所牽動。
是女孩。
月司一隻手擒拿被打得魂體殘缺的縮影,另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頭。
我斜眼看他,道: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功能。
小意思。月司並不理會我的調侃,頓了頓又道,如果你肯做鬼官你也可以。
不用了謝謝大人厚愛。我拒絕!
看夠了沒有?回去吧。月司單手指了指天空,示意鬼門關閉的時間快到了。
我不吭聲,抬頭看見天空中的月亮,清澈,明亮,但隻是孤零零的一個,星光零碎不成陪伴,忽然覺得千餘年的獨自遊蕩該結束了,我在堅持什麽呢?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
月司,為什麽我不用去投胎呢?
我問出了這個路過奈何橋總能想到的問題,認真地。
月司沒有立刻回答,臉上波瀾不驚,但眼底泛開漣漪。
在我持續的注視下,他似乎有些泄氣,但終究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隻是抬起空餘的那隻手來,語調低低地說:雖然你問得有點晚了,但還是孺子可教為時不晚,我和星司……
我察覺到他想摸我的頭,下意識閃躲。但不想月司因為這一舉動有些鬆神,說話間擒拿縮影的手鬆懈了一瞬,而僅僅是這一瞬間對於二級鬼犯來說也足夠逃脫。
不好!
月司低喝,但比他動作更快的是我。隻因為縮影逃脫後選擇的方向不是其他任何一個地方,而是在場所有人類所期盼的中心--屋內!
而此時的屋內正處於新生兒誕生的喜悅中。
夫人生了!是個小姐!
快拿毛巾!打水來!
好好好!
屋內屋外都沸騰了。
嗚哇!……
嬰兒被抱在接生婆手中,哭聲嘹亮,但很快便噎住了一般戛然而止,麵色隱隱透著死灰。
咦?小姐怎麽了?怎麽不哭了!
什麽!出什麽事了?
恐懼的氛圍從屋內蔓延開,每個人都麵色凝重地盯著接生婆手中的嬰孩。不一會兒,嬰孩竟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又哭了起來。
唉!嚇死我們一跳!
是啊是啊!
好了好了,該幹嘛幹嘛去!
……
屋內屋外,所有人有條不紊地盡自己的本分,共同的喜悅從這一個人身上傳遞到那一個人身上。
月司佇立在屋外,所有人都不能察覺他的存在。他的右手牽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捆綁著縮影。
他隔著窗戶上的影子,仿佛看見了新生的被身旁人愛護著的嬰孩。
良久,他離開了。
新生的靈魂太脆弱,我知道這是你的選擇。星司說你今日有一劫,不過這也許是新生。
我抹去了你的記憶,保留了你原本的意識,從此你不必再在人間與地府徘徊。以你的能力要在人間混出名堂並不是難事。
你的名字我們都記得,隻是那對於此時的你,讓它散作過往雲煙就好。
黑夜很漫長,但黎明終歸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