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1
大結局1
此時君珂和韋芷和納蘭君讓面對面,納蘭君讓心神乍分沒有顧及身後,君珂和韋芷正面對來人,只見那太監裝扮的人,竟然是從內殿出現的,出現時還佝僂著身子滿滿太監步態,但每走一步腰便微微一直,幾步之間,便從一個猥瑣的太監蛻變成一個夭矯男子,滿身風華。
君珂此時手剛從韋芷口中撤出,看見那人下意識警惕後退,韋芷卻頭一抬,滿臉駭然地看見那截閃電般遞向納蘭君讓的劍鋒。
此時已經來不及呼喊,她頭一低,悶聲不吭地便撞了出去,一頭撞向面前的納蘭君讓,那麼嬌小的人,竟然生生將納蘭君讓撞得一偏,似乎還怕自己不能將納蘭君讓撞出殺手範圍,隨即她縱身一撲,撲在納蘭君讓身上。
長劍滑出,雪光耀目,忽然一分為二,前半截劍尖呼嘯而出,目標已經換了方向,竟是向著君珂去的,然而此時韋芷驚慌地擋在劍前,一回頭只覺精光刺眼,下意識揮手去擋——
「啊——」
一聲慘呼,一截雪白的手臂滾落地下,鮮血噴濺,染一地錦毯嫣紅,韋芷發出一聲絕望至不可置信的尖叫。
納蘭君讓駭然回身,驚呼:「韋芷」!赤手便要奪劍,那人身形卻如流水般一轉,自他面前掠過,手中斷劍,斜斜一指欲待衝上前的君珂,笑道:「小珂兒,別動。」
四面靜寂,韋芷癱在納蘭君讓身上,斷臂處血如泉涌,納蘭君讓半跪於地,怔怔扶著她的肩,半身也被血染,剛進來的晉東王夫婦腿一軟,險些栽倒,勉強靠牆站住。
不過剎那之間,局勢翻覆,皇后致殘,所有人還沒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韋芷!」納蘭君讓看一眼那男子,眼底泛出森然怒色,此時卻顧不上他,身子後撤半步,一邊發出暗號示意護衛,一邊攬緊韋芷,「皇后!皇后!你……要不要緊……」
眼角一掠韋芷的左臂,血如泉涌,半臂已殘,再難回天,這要這個金尊玉貴的嬌女如何接受?她才十七歲!
「陛下……陛下……」韋芷痛得臉色慘白,不敢看自己的手,淚珠盈盈盯著納蘭君讓,「……你沒事吧……好痛……我……我……我怎麼了……」
納蘭君讓微微側了側身,擋住那截斷臂,低低道:「沒事……沒事……太醫就在殿外,朕立即宣……」
韋芷在劇痛之中浮沉,她身嬌肉貴,哪裡禁得起這樣的重傷,只是心懸納蘭君讓安危,不肯暈去,栽倒之後,依靠在納蘭君讓懷中,此刻神情昏眩,眼前浮光蕩漾,俱是他微垂的臉,深深眼眸,眼眸里滿滿焦灼憐惜,似潮水奔涌而來。聞得他青松杜若一般清朗而沉肅的氣息,感覺到他手指顫抖,急切顫慄,諸般種種關切,竟是成婚以來未見,她心中微微一熱,低低喘了口氣,唇角浮起一抹慘淡而欣慰的笑。
這手臂,怕是斷啦,但如果因此能換來他的真心相許,也不是不值得的……
納蘭君讓看見她唇角笑意,忽覺心痛如絞,忍不住將她抱緊。
君珂別轉頭去,咬住了唇。
倒是那太監打扮的男子,有點可惜地看了看地上飛劍一眼,眼光從韋芷斷臂之上掠過,無動於衷。
看納蘭君讓攬緊韋芷,他眼神還有些憎惡。
「陛下真是心慈。」他忽然微笑,對納蘭君讓道:「其實你娶的這個女子實在比小珂兒差遠了,痴愚呆笨,不可救藥。我這一著妙到毫巔的劍中劍,原本可以一舉擒得堯國皇后陛下,不想卻被你這既妒且蠢的皇后,給破壞了。」言畢搖頭,不勝嘆息。
納蘭君讓一呆,立即低頭看懷中韋芷。
他懷中,韋芷聽見這一句,也怔了怔,眼睛漸漸睜大,暈出一片黑色的霧氣,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真相,又似乎根本沒有聽懂。
「沈夢沉。」納蘭君讓面色陰沉,「你說的話,朕一個字都不懂!」
「也是。」沈夢沉自如地撣撣青紫色太監袍衣角,「天知地知你我心知,便可。」
「你——」
韋芷的呼吸,似乎忽然停了停。
痛到混沌的意識停滯片刻,才終於慢慢理解了其中意思。
對方原本沒想殺陛下?是自己多事?一番犧牲,從此致殘,竟然是自己多事?
難道這原本就是陛下和對方的計謀,是要讓堯國皇后入彀?是自己自作多情?白白送死?
仿若跌落地獄,絕望至眼前一黑。
「陛下……」她顫顫仰起頭,盯住了納蘭君讓,「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
「是啊。」沈夢沉微笑,「皇后也不想想,在下身在大燕宮廷,若非陛下允許,怎能隨意出入你宮中?陛下和我合謀已久,可惜卻被皇后破壞了,不過看在您不幸喪失一臂份上,在下想陛下不會追究的。」
「沈夢沉你閉嘴!」納蘭君讓滿頭青筋迸起,眼眸如血,怒極便要站起,身子一動,韋芷發出一聲慘呼,他只好停住。
「好……好……」韋芷竟然還是沒暈,一邊慘笑一邊點頭,唇角殷殷流出血來,納蘭君讓看得焦灼,抱緊了她,低低道,「皇后,相信朕,相信朕,朕真的不知道,朕讓人先給你治傷,隨後朕再和你慢慢解釋……」
韋芷定定凝望著他,半晌,唇角忽然撇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此時她竟然露出笑容,看得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涼。
她卻慢慢平靜下來,溫柔地仰望著納蘭君讓,輕輕道:「臣妾……臣妾願意相信陛下……」
納蘭君讓呆了呆,明明此刻韋芷在笑,在溫柔認可,他心底卻升起深深寒意,像看見絕崖上開了花朵,美艷,卻有毒;或者深井裡一輪冷月,寒浸浸,誰要醉酒欲待撈賞,便是從此沒頂。
她……她不該這樣的……
納蘭君讓本是乾脆之人,韋芷既然如此表態,便不會再多說什麼,然而心中的警兆,終於還是讓他又啰嗦了一句,「皇后,朕真的沒有……」
「我知道……」韋芷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似乎要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動了動手腕卻無力抬起,只對他展露一個虛弱近乎討好的笑容。納蘭君讓心中發堵,只得握住她的手,低低道:「你信我,你且信我……」
絮絮說了幾遍,心中卻空蕩蕩的,然而此刻韋芷重傷,救命要緊,實在不是解釋或說閑話的時候,納蘭君讓喚過早已驚得神魂飛散的晉東王夫婦,將韋芷交過,道:「那王太醫還沒走,速傳他外殿給皇后治傷!」
晉東王妃抱著韋芷,怔怔看著一身太監衣裝的沈夢沉,納蘭君讓冷笑道:「我的宮中,何許理會他人?親衛!」
厲喝聲里,四面微響,外殿腳步聲起,頭頂四側也有踩瓦聲響,步聲快有有力,顯見四周也已天羅地網。
沈夢沉含笑如故,慢條斯理拂了拂衣袖,幾名男子從容自內殿而出,立到他身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能從皇后內殿出來的。
「王妃……救我……」韋芷似乎已將昏迷,模模糊糊靠近晉東王妃懷中,抓緊她衣袖不放手。一群侍衛衝進殿來,一部分迅速保護納蘭君讓,一部分護著晉東王夫婦和韋皇後退出殿去。
君珂眼睜睜看著這一幕,背靠著多寶架,始終沒動彈,只覺得心裡涼浸浸的。
以她對納蘭君讓的了解,可以確定在這事上,納蘭君讓絕對沒有和沈夢沉勾結,因為沒有人敢把自己的後背賣給沈夢沉。
沈夢沉不會現在殺納蘭君讓,殺納蘭君讓對他一點好處都沒,他的目標是她,剛才她那位置,正在死角,退無可退,從那飛劍的軌跡來看,如果她被沈夢沉刺殺納蘭君讓吸引了注意力,只要震驚之下,稍稍上前一點,難免被那飛劍所向,就算她當時能避開那劍,以沈夢沉的能力,在她躲劍的一瞬間,能做出多少事?
君珂越想越是一身冷汗,臨到頭來,竟可算是韋芷救了她。
真是誰也沒想到,對納蘭君讓撒潑鬧事,滿腔怨恨的韋芷,在關鍵時候,竟肯以身相代。
可恨沈夢沉四兩撥千斤,竟然就勢挑撥納蘭君讓夫妻,君珂明白他的用意——韋家是公侯世家的代表,本身就掌握勛爵公卿勢力,韋老公爺早年是一員猛將,曾隨鼎朔帝平定夷族煩亂,南定海疆,在軍中故舊眾多,尤其拱衛京畿的九蒙旗營,多半都是他門下,韋公爺最疼愛的,也就是這個孫女,這事萬一真傳出去……
君珂心底一突,這事的關鍵竟然在韋芷身上,如果她當真不怨,自然無事;可如果她真的信了沈夢沉,屢受打擊之下性格大變,剛才只是在哄納蘭君讓,那等她一旦出去……
韋芷可能不恨嗎?
她本就難耐夫君冷漠,早在爆發邊緣,誤以為君珂和納蘭君讓在此私會,自覺受到莫大漠視和侮辱,再加上以為被欺騙和斷臂之傷,諸般種種,如何忍耐?
君珂咬了咬下唇,她也心中不安,然而此刻別說是她,就算納蘭君讓,一時也無法將這天大的誤會解開,只能寄希望於韋芷的信任和清醒。
「小珂,好久不見,你還是這麼善良,盡懸心他人。」沈夢沉太監打扮,氣度悠閑,手中斷劍微微一挑,一件小小的東西滑了出來,發出輕微的鏗然之聲。
君珂眉毛一挑。
那是一枚紅珊瑚貓蝶簪,珊瑚鮮艷潤澤,貓蝶精緻靈動,是出自西鄂首席首飾世家的精品,也是柳咬咬很喜歡,常戴著的首飾之一,君珂也曾贊過這簪子,覺得很配柳咬咬的氣質,此時一眼便認了出來。
「陛下真是讓我失望。」她輕輕道,「一國之主,九五至尊,便當放眼天下,以江山戰局為弈。不想陛下還是沉迷陰私苟狗之術,還在如那些鼠輩小人一般,玩那種擄人妻女,誘人入局的把戲。你這樣的格局,怎配博弈天下?」
「雙王議政,俯瞰朝政日久,小珂說話越發睥睨尊貴,口口聲聲家國天下。」沈夢沉望定她,微笑,「我以西鄂為局,以天南王為棋,取主將西鄂郡守,為中宮之老帥,誘您這堯國皇后千里來攻敵營,何嘗不是一出天下棋?事以成敗論英雄,手段何足道耳?昔日堂堂千里冀北,亦為我籌謀所奪,如今再來一次,似也無妨。」
「沈夢沉。」納蘭君讓忽然開口,韋芷出殿之後,他便恢復了平靜,語氣很靜,很冷,一字字如冰凝結,「你將朕,將朕的皇宮,將朕這大燕國都,當成了什麼?」
「當成盟友,陛下。」沈夢沉笑得自如,「皇后陛下這些年修鍊得很有心計,竟然預料到了我在西鄂的陷阱,不惜冒險棄西鄂而奔燕京。故人遠來,再見不易,我怎麼捨得她過門不入?說不得,只好在這裡等她了。難道你不歡喜嗎?這大好機會?」
「你以為擄了君珂,這天下便由得你掌握?」納蘭君讓笑得譏諷,「沈夢沉,有時候朕真不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費盡心思奪冀北立大慶,便當竭力盡心守國土,卻捨本逐末,總追著君珂不放。你難道不知道,堯國已經召回在大燕的談判特使,改換目標,轉攻你大慶定凌關,納蘭述御駕親征,第一戰便斬你定凌關守將,你大慶北部屏藩,抵擋大燕的第一道關卡,已經岌岌可危了嗎?」
君珂一驚——堯國對大慶正式開戰了?納蘭御駕親征?他是要猛攻大慶,以逼迫沈夢沉不得不全力應戰,無暇來暗算自己嗎?
她一路潛行到燕京,為防止身份泄露,沒敢進行消息聯絡,此刻才知道這消息,頓時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飛到納蘭述身邊。
她的神情,看在那兩人眼裡,沈夢沉一笑譏誚,納蘭君讓垂下眼眸。
「朕從來都很清楚,」沈夢沉笑指君珂,「得君珂者,得天下也。」
他不過寥寥一句,但君珂和納蘭君讓都眼神一閃,在場諸人,都是掌政多年的各國主宰,早已不是當年閑散供奉,在野皇太孫,一聽就明白沈夢沉的打算——堯國雙王並列,皇后得掌軍權,得君珂便得鵠騎雲雷。只要君珂在手,便是鵠騎雲雷按兵不動,大慶和大燕,便可以借著打開的西鄂的缺口,合力揮兵堯國東境,直指堯國國都,逼納蘭述不得不揮兵自救。如此,不僅可以解大慶目前的危機,還可以助大燕奪取西鄂,盤踞在堯國東南方,使堯國不敢輕易南下。
所以君珂此時至關重要,是三國之戰里,真正能夠決定局勢走向的定鼎人物。
「陛下願意此刻以我為敵嗎?」沈夢沉笑吟吟,「不如把精力都留給咱們的皇后陛下吧,」他意味深長地瞄一眼君珂,又瞄一眼納蘭君讓,「也算在下送給陛下的一份薄禮,唉,三年了啊……」
納蘭君讓臉上似有紅影掠過,轉瞬恢復如常,漠然道:「陛下既然如此好心,朕卻之不恭,不過這裡是我大燕皇宮,陛下所立是我大燕國土,如果陛下不想被一通亂箭射殺,還是安分些的好。」
君珂靠著多寶架,聽著兩個男人自說自話,已經開始盤算擄獲她之後的利益分配,又好氣又好笑,同時還有種淡淡蒼涼——無論如何恩怨糾纏,無論如何情意綿長,終究要被這天下之勢,逼到如今白刃相向,生死相脅的地步。
政治,從來就是最無情的利刃,剖開這人心血肉肌理。
如此,也好。
「兩位自說自話說完了嗎?」不待沈夢沉接話,她忽然開口,似笑非笑,「是將我綁上城頭,還是懸首城門,決定了嗎?」
納蘭君讓面色一白,盯著她正要說話,忽然一個衛士匆匆而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納蘭君讓臉色大變!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前,韋芷被晉東王夫婦扶出去的時候。
她曾在晉東王妃懷中,回首看了殿內一眼。
那一眼,再無殿內的恭順溫柔,憎恨、絕望、凄涼、無奈……複雜迷離,一眼便埋葬了少女皇后曾經所有的旖旎夢想。
隨即她一邊讓還沒走的王太醫趕緊過來給她處理傷口,一邊咬牙低低道:「退出鳳藻宮,去外廷,去太醫院……」
斷臂劇痛,常人難以忍耐,何況嬌貴的皇后,然而此刻韋皇后卻似處於一種極度的悲慟和緊張之中,導致連肉體的疼痛都忘記,滿頭大汗滾滾而落,眼底和額角都泛出不正常的赤紅的光。
晉東王夫婦嚇了一跳,皇帝的命令是讓皇后在偏殿趕緊治傷,她卻要離開,這可怎麼辦?
「快走,快走……」韋芷緊緊抓著晉東王妃的手臂,指甲深深陷進了她臂中,「這是……這是懿旨!」
她指上尖利的護甲戳進王妃手臂,王妃痛得渾身一哆嗦,回望晉東王,眼神驚恐。
「皇后……您治傷要緊,怎能再親自奔波去外廷……」晉東王無奈,只得親自上前相勸。
韋芷慘笑一聲,「我留在這裡,我留在這裡等死么?我強顏歡笑,虛以委蛇,才麻痹了他,得逃出內殿,此刻不趁機會趕緊離開,當真要等著被誅滅九族么?」
晉東王皺皺眉,直覺皇后怕是氣得失心瘋,又重傷之下神智不清,就他剛才一直旁觀的看法,陛下對皇后只有歉疚之心,何來逼迫之意?再說現今局勢,韋家何等重要,陛下此時籠絡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動韋家?
然而不待他勸說,韋芷那染血的尖利護甲,已經擱上了晉東王妃的咽喉,「快走……不走我就殺了她!」
晉東王嚇了一跳,眼看皇後手臂顫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尖利的護甲在王妃咽喉上滑來滑去,看得人膽戰心驚。想起她一個十七歲的天之嬌女,今日屢遭大變,只怕早已失心瘋,哪裡還能以常情度之,硬扛到底可不要因此送了性命。趕緊道:「是,是,微臣立即護送您去外廷……」
晉東王夫婦被迫送皇后出殿時,燕京城郊一座幽靜的禪院里,梵因坐在紙門前,攤開潔白的手掌,一隻雪羽朱冠的小鳥,在他掌心不急不慢啄食著幾粒草籽。
梵因這小院是他閉關之所,少有人來,此刻卻有一名面容高古的僧人,趺坐於他對面。
「昧覺十年前出關,浙東與聖僧一會,當時便覺十年之內,聖僧必能得蹈大境。不想今日一見,反而……」靜室檀香裊裊,老僧的語聲悠遠沉緩也如香氣迤邐,微微帶幾分不解和責備,「不動佛心,不染塵垢,敢問聖僧,真佛何處?」
梵因似乎微微沉默,半晌答:「言下無相,不在別處。」
老僧沉默,額間深深皺紋都似承載了紅塵流年,證大道無邊,半晌,微微搖頭。忽道:「當初你我推算,您算世有無邊劫,我算您有人間劫,您為此行遍天下,布施紅塵,如今劫數可過?」
「人間劫,情、生、滅。」梵因垂下眼睫,「昔年梵因初生,險將夭折,我師乞遍燕京,求九千四百餘戶百姓信徒念力相援,是有這紅塵九千四百餘日蹉跎。如今……」他沉吟,日光的光影在恍若透明的容顏上一掠而過,生出幾分迷離之氣,「情之生,生而傾,傾而滅,滅而起……本自圓成,不勞機杼。」
昧覺白眉微動,似有所驚,似有所悟,掌心向上,貼伏於額,深深俯首。
那吃食的鳥忽然「唧」一聲,嫩紅的喙似乎用力過度,重重一啄,梵因收回手,潔白的掌心一道鮮艷的紅痕,半晌,綻鮮紅若珊瑚血珠一點。
梵因注目掌心,輕輕道:「劫至。」
「應,或不應?」
「合當如此。」
短暫對話之後,兩人隨即起身,相視一笑,把臂出門,淄衣素衣,飄過風中。
雪鳥啄破梵因掌心那一刻,皇后已經到了太醫院附近。
皇后懿旨一下,又有晉東王護送,內外侍衛不知道陛下意思,還以為是陛下怕皇后在此地危險,著晉東王護送皇后避去外廷,不僅放行,還令一隊侍衛護送,一直護送到太醫院附近,皇后卻沒到太醫院,直奔離太醫院不遠的御前侍衛值戍房。
「讓王妃……陪著我……你走開……你走開……」皇后喘息著,靠著晉東王妃搖搖欲墜,她重傷虛弱,哪裡能夠挾制人,然而正因為如此,晉東王妃不敢強力掙脫她,怕一個閃失送了她的命,那誰也擔負不起責任,於是竟變成被挾持的人扶住挾持的人一路向前走,晉東王和太醫在後跟隨,眼看往外廷而去,心亂如麻的晉東王看看臉色慘然的皇后,看看無奈的妻子,停住了腳步。
到得此時,皇后要做什麼已經呼之欲出,王妃是被迫的還可以勉強解釋,自己萬萬不能再跟出去,馬上侍衛就要追來,必須趕在前面向陛下報訊,將來也好脫罪,至於王妃的安全……皇后不暈在她懷裡就不錯了。
想到這裡,晉東王當機立斷,立即退後,眼看皇后搖搖欲墜拖著王妃向外廷去,立即回身就奔,大喊,「速速稟告陛下,皇后出內宮了!」
其實這時已經不需要他狂喊,內宮宮門處,血淋淋的皇后和被挾持的晉東王妃,也讓宮門侍衛驚呆了,他們想阻攔,但無權阻擋後宮之主,只好一邊派人跟著,一邊火速向宮中傳報。
韋皇后一概不管,直奔值戍房,韋家有不少遠近支子弟,在旗營、御林、驍騎營中任職,今日值戍的一位副統領,就是韋家的堂房子弟,皇后血淋淋闖進來的時候,其餘侍衛驚到忘記阻攔,這位韋家子弟聽說了搶出來,一眼看見皇后模樣,頓時驚得傻了。
「韋家……要完了……」韋皇后一看見他就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衣襟,「速速想辦法,通報祖父……」
「皇后!皇后!」那韋家子弟驚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您這是怎麼了……您這是……您這是……」
其餘侍衛面面相覷,臉色鐵青——皇后斷臂挾持晉東王妃逃奔出內宮,眾人卻未接到後宮有警的訊息,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皇后觸怒陛下,陛下要對韋家下手?
一想到這個可怕可能,眾人便兩股戰戰,汗下如雨,久在宮廷守衛,出身貴族家庭,這些子弟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大燕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宮廷乃至朝堂的巨變,將有無數豪門巨族被傾覆,無數官宦貴族被牽連,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勢力重新洗牌……
「送本宮……出宮……」韋皇后強自支撐,按在自家堂兄弟的肩上的手微微顫抖,有細密的汗滲出來,濕了肩頭一塊衣襟,也不知道是誰的。
她一懷狂亂,從眼底倒映出的天地都血紅淋漓,此刻腦中混沌一片,只想逃離這可怕皇室,冷漠宮廷,逃回自己安全的家,逃到那寵她愛她的人懷抱,向真正愛自己的親人哭訴人生所有的疼痛和委屈,求一個安慰和公道,從此風雨不驚,安然避過這人生險厄。
「皇后……」那韋家子弟心慌意亂,一方面害怕家族要遭受大亂,不趕緊報訊那就死到臨頭;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猜測有誤,擅自將皇後送出宮也是大罪,左右為難,不知取捨,滿頭汗也滾滾下。
「芷兒——」驀然一聲驚呼,一人撲了進來,一把扶住皇后雙臂,又驚又痛地道,「皇后……皇后……您這是怎麼了……」
眾人一抬頭,又是一呆,來的人竟然是韋家長房嫡子韋應,這位在御前侍衛中也領了個職位,卻因為不思上進,官銜還不如自己的堂房兄弟,但論起真正身份地位,卻又遠比那堂房兄弟要有擔當,今日原本不該他輪值,怎麼跑進來了?
韋應也是一頭霧水,他今天本來在「遠香閣」和他的紅顏知己寶兒姑娘琴瑟相合的,忽然就有人把他從軟玉溫香中拎了出來,一路把他拎到宮城門口,在他耳邊道:「你家裡人在宮裡闖下大禍了,你趕緊去救,陛下和你有幼時交情,關係不錯,你出面想必還有機會力挽狂瀾。」說完把他往宮門前一推。
韋應半信半疑,但事關家族,哪怕去查證一下也是應該,當下先到自己的值戍房去探聽消息,誰知一進門,便看見自家妹妹皇后,斷臂血染,形容酷厲,竟然出現在侍衛房。
韋應這一驚魂飛天外——出了什麼大事了?皇后深藏後宮,尊貴無與倫比,怎麼會被人傷害成這樣?那陛下呢?
韋芷一回頭看見他,心中大喜,掙扎著回身對他伸手,「哥哥,救我,陛下……陛下要殺我……」
「皇后!」韋應一聲驚呼,「怎麼可能!」
韋芷早已是強弩之末,此刻看見親人,心神一松,暈去前的一刻,咬牙將懷中皇后鳳印掏出,塞到韋應手中,「……我的命,全仗哥哥相救,鳳印在此,帶我出宮!」
韋應猶豫不敢接,韋芷急了,低叫,「這是懿旨……懿旨!你快接,快接!」
說完身子一軟,向後一倒,韋應屈膝接住她,白著臉看著掌心金光熠熠的鳳印,這是後宮主印,同樣代表著懿旨,有權持印出宮,可是這一出宮,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又如何承擔得起?
「王妃……」他轉向已經脫離挾制,臉色蒼白立在一邊的晉東王妃,眼神詢問。
晉東王妃怎敢將殿中事情泄露半句?猶豫半晌,避開他的目光,道:「誤會……這是誤會……」
她的神情和支吾言語落在韋應眼底,他心底更涼,這貴介公子雖然不喜朝堂事務,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若觸怒皇權,便鐘鳴鼎食之家,傾覆也不過頃刻之間的事。
難道……皇后觸怒了陛下?被陛下斬斷手臂?以陛下沉穩內斂的性子,這得怎樣的滔天憤怒,才會對皇后這般下手?
下手既然這麼無所顧忌,那麼是不是,陛下也將悍然對韋家動手?
韋應心亂如麻,此時再將皇后留在宮中,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怎麼向國公交代,但就此帶走皇后,只怕也會立即給韋家招來一場天大的禍事,該怎麼辦?
他心中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四面侍衛鴉雀無聲,韋家那位堂房子弟也在眼巴巴地望著,韋應低頭,看看暈去的皇后,目光觸及那凄慘的斷臂,心中一震,憤怒和心疼的情緒,頓時烈火般冒了出來——皇后何等身份?天下之母,後宮之主。立廢都是驚動天下的大事。便縱有天大的罪過,也該交御務府先查問,確認罪狀后昭告群臣合議處置,你納蘭君讓怎可狠心跋扈如此,對皇後下此毒手?
韋家對皇室忠心耿耿,管束公卿,時時呼應陛下之政,不想韋家如珠如寶的嬌女,竟遭此苛刻對待,祖父若知道,不知如何傷心憤怒,便是傳入朝中,言官御史,只怕首先就要進諫陛下,指斥陛下濫用私刑,寒公侯簪纓之心。
「娘娘傷重,宮中太醫並不擅長外傷,咱們公府里倒有幾位擅長外科的郎中,為免來去耽擱,我把娘娘先接回去救治。」韋應想來想去,終究覺得自家占理,終於下定決心,抱了韋芷站起身來。
他出門來,喚了一名宮女,讓她去轎司房喚便轎來,準備把皇后先送出宮去,剛剛走了兩步,忽聽腳步聲響,一大群侍衛在皇帝親衛統領石沛的帶領下匆匆而來,到他面前,也不詫異他的出現,石沛微微頷首為禮,隨即道:「韋大人,聽聞皇后現在值戍房,陛下著我速速請皇后回宮。」
韋應心中一涼,回頭看了癱在椅子上,暈去的韋芷一眼,沉著臉道:「皇后不知為何傷重如此?太醫院無人擅長外傷,我正想向陛下請旨,將皇後送回國公府醫治,石統領是否可代為稟報?」
「剛才有刺客闖入鳳藻宮,欲待行刺陛下,幸得皇后以身相護,才導致皇后重傷如此。」石沛垂下臉,「大人放心,陛下已著人去請致休在家的張老醫生,他最擅金石外傷,皇后傷重,不宜搬動,還是在宮中調養的好。」
韋應一聽更加不信——宮中如有刺客,侍衛早已調動大索宮城,怎麼值戍房一點動靜都沒?皇後代陛下受劍?那是立下大功,怎麼還會如此狼狽,不惜挾持王妃冒險闖出內宮來此報訊?
韋應到了此時,越發確定,此事蹊蹺,只怕韋家當真有大難,眼珠轉了兩轉,側身一讓,道:「既然如此,便請石統領護持皇後娘娘回宮。」
石沛神情一松,連忙命跟隨來的宮女將皇后抱上軟輿,連同晉東王妃一同回了內宮,韋應眼睜睜看著氣息微弱的韋芷又被送回內宮,嘴唇緊抿,唇色一陣發白。
石沛送走皇后猶自不罷休,笑道:「內宮有警,陛下著令加強內外廷防務,原休假侍衛一律回崗換防,馬上要抽調一批侍衛兄弟進內宮護衛搜索,韋大人既然來了,也省得再派人促請,便請帶這班護衛,守衛外廷西苑這一側如何?」說完也不待韋應答應,手一招,一隊侍衛圍在了韋應左右。
韋應臉色一白,這風流大少明白此刻自己的自由也被剝奪了,只是對方客氣,留幾分面子罷了,只好苦笑道:「是。」
石沛親自護送皇後走了,與此同時宮內外果然開始換防,韋應和自己的堂房兄弟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神里看見緊張。
那隊侍衛,是直屬於納蘭君讓嫡系親衛軍隊,和平常的御林侍衛很少碰面,此時面容僵木,跟在韋應身側一步不離。
韋應打著哈哈,帶著他們在外廷轉了幾圈,隨即道:「兄弟肚子不好,去解手則個。」說完鑽進值戍房後院的茅房。
他剛剛蹲下,立即也有個護衛跟了進來解褲子,緊挨他站著,韋應心中一陣失望——看來想要從茅廁後窗逃走的願望破滅了。
正在哀怨,忽聽身側「噗」地一聲,韋應下意識抬手捂鼻子,手還沒抬,驀然一呆。
身側,那侍衛緩緩倒了下去,一雙手從背後窗子里伸出來,閃電般將那侍衛一抄,往牆邊一靠。
那手出現得突然,韋應驚得險些大叫,那手立即橫向一拍,捂住了他的嘴。
韋應「嗚嗚」兩聲,想起這手剛剛抄過那侍衛脫下的褲子,心中一陣噁心。
那人可不管韋大少有什麼膈應,順手將他一拎,從後窗中拎了出去,風馳電掣一陣奔走,韋應給轉得天昏地暗,沒多久腳下一頓,重重落地,轉目四顧,已經到了外廷三大殿的中寧殿前,越過近三丈的漢白玉石基,甚至可以看見大開的宮門外的雲龍紋華表。
韋應有點懵懂——七轉八轉,竟然已經脫離了監視,快要出宮了?轉頭再一看,那把他拎出茅廁的人,哪裡還有影子?
這人是誰?看樣子對大燕皇宮十分熟悉,不了解皇宮布局,是沒可能這麼快就轉出來的。
韋應想了一會摸不著頭腦,乾脆不去想,他憂心忡忡看看天色,摸摸自己的腰牌,大步向宮外走去。
必須立刻把剛才的事,稟報祖父!
「皇后請回來了?」鳳藻宮中幾人猶自對峙,納蘭君讓看見石沛輕手輕腳走了進來,神情微松,低問。
石沛低低附在他耳邊道,「回稟陛下,娘娘已經接回,現安置在偏殿西暖閣,已經著侍衛好好保護了……」納蘭君讓點點頭,無聲嘆息。
皇後年輕,又在激憤之下,萬一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只怕要引得朝局動蕩,只好先強硬留下她。
石沛猶豫了一下,又將皇后求援韋應的事說了,納蘭君讓眉頭剛一挑,石沛趕緊道:「已經派人跟著韋大人,沒有陛下旨意,韋大人也不得出宮。」
納蘭君讓這才微微放心,他生性沉穩,便是此時心中擔憂,面上也一點不露,靜靜注視著君珂,道:「君珂,朕現在不要你的命,也沒必要要你的命,你既然來了大燕,那麼,堯燕現今的和談,說不得要勞動你親自去促請了。」
沈夢沉忽然嗤笑一聲,不過那兩人都聽而不聞,君珂神色自若一攤手,「以我為質,命堯國軍隊撤退?陛下,沒聽過玉碎瓦全這個詞嗎?」
「那也無妨。」納蘭君讓漠然道,「你若自戕,納蘭述八成也不會獨活,我大燕依舊不費一兵一卒,還可將堯國重收版圖之內,如此也甚好。」
「當年,」君珂慢吞吞地道,「納蘭在父母棺前起誓,復仇大業勢在必行,我君珂若死,我也不否認,納蘭必心痛不舍,但這隻會讓他更憤怒痛恨大慶大燕,便是死,也會先拖了大燕大慶做墊背,你信不信?」
納蘭君讓深深瞥君珂一眼,很想告訴她,當初出於皇權一統的大計,和沈夢沉定計削藩對冀北下手,雖然計策有他的份,也曾親自出手攔截堯國報訊人馬,但從頭至尾,他沒打算滅冀北滿門,在他的計劃里,分化冀北軍力,控制冀北王權,削去堯羽等羽翼,隨即將成王府滿門軟禁下獄,如果他們識時務,願意從此安分交出兵權王權,定然也是和如今的晉東王一樣,安置在京做個閑散國公,性命無虞。
畢竟那是諸王兄弟,天家骨肉,手段過於殘狠,也會令百官寒心,朝局動蕩。
但木已成舟,現在說什麼已無必要,以他的驕傲,也萬萬不肯此時說明。更何況他也覺得,就算後來沈夢沉不插一杠子,就算成王府滿門未曾在那場陰謀中被屠戮,以成王妃和納蘭述的性子,他們怎麼可能甘於權柄被削生死掌握他人之手?他們一旦有所異心,皇祖父又怎能容他們活下去?到最後,只怕還是濺血三丈的結果。
皇權傾軋,不過你死我活。
「君珂……」半晌他嘆息一聲,「你一路從邊關過來,想必也眼見百姓流離失所,飽受戰亂之苦,無論是燕人,還是所謂慶人,原先都曾和你在一塊土地上生活,耕作經營,圖三餐溫飽。百姓何辜,要因你我之爭,而飽受鐵蹄踐踏?」
「陛下此刻知道憐惜黎庶之苦了?」君珂眼睛半開半闔,似聽非聽,半晌淡淡一笑,「慶燕聯軍初時合兵二十萬,壓上定凌、諸海二關時,怎麼就記不起邊關百姓,耕作經營只求溫飽,何等無辜呢?」
沈夢沉一直一言不發,在一邊靜靜聽著,似乎覺得納蘭君讓的勸說十分無聊,眉眼間笑意帶著淡淡嘲諷。
納蘭君讓肅然而立,目光在始終從容的君珂臉上頓了頓,終於低喟一聲,「小珂,看來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君珂笑而不答,眼神淡淡寥落。
「這樣一直站著說話不累么?我看還是請皇后寬坐,安心在燕宮住下來比較合適。」沈夢沉忽然插話,「陛下以為如何。」
納蘭君讓稍稍沉默,點頭道:「朕覺得也是。」
那個「是」字尾音剛剛飄起,沈夢沉衣袖一拂,平地飄起一陣粉紅色的霧氣,殿內頓時什麼都看不清楚,石沛一聲大吼,「護駕!」護住納蘭君讓驀地後退,君珂霍然向上一竄,與此同時,沈夢沉連同他身後的數名手下也斜斜掠起,竟然不沖著君珂也不沖著納蘭君讓,而是向君珂身後的多寶架撞去。
唰一聲響,殿頂飛龍舞鳳的藻井四角,忽然飛出幾道銀光,半空中流光閃動,將日色交剪得縱橫飛射,迅速化成一張包裹了整個大殿的網,正迎向君珂。
「砰。」一聲低響,多寶架被撞開,架子后的牆軋軋打開,後面竟然是一道夾牆,夾牆乍一看是黑的,朦朧里似乎又有什麼東西閃著些白色的反光,隨著夾牆重見天日,那層黑色忽然流動起來,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大群的毒蟲,蠍子蜈蚣長毛蜘蛛,翹著黑色的尾刺,搖著斑斕的肢節,發出沙沙的聲響,毒水一般流入殿中。
這些噁心的東西在地面一鋪開,地上便升騰起一層淡黑的霧氣,和那層粉紅色的毒霧涇渭分明,迷幻的視線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只聽見聲音沙沙無處不在,聽來瘮人。
「護駕!護駕!」石沛此時顧不得抓捕君珂或沈夢沉,滿頭大汗,緊緊抓住身邊的納蘭君讓,也不管什麼君臣之儀,拖了他就奔向殿外,「陛下快走——」
他拖著納蘭君讓袖子便奔向殿外,出了殿門,侍衛團團湧上護住,他才鬆一口氣,抹一把汗道:「萬幸沒事,陛下……下下下……」
他聲音忽然頓住,眼珠子漸漸鼓起,眼神驚駭欲絕。
身邊,被他緊緊抓住袖子拖出殿來的,竟然不是納蘭君讓,而是一個侍衛,那侍衛滿面鐵青,表情僵木,竟然已經被毒物蜇傷,根本不能說話。
石沛這一驚如五雷轟頂——抓錯人了?怎麼會?當時自己明明記得陛下的方位!那……那現在陛下人呢?
「進去!進去護駕!」石沛大驚之下,不顧毒煙未散,一步又搶了進去,上頭視線清楚,他頭一抬反而先看見君珂,在殿頂竄來竄去,還在靈活地躲避那四處翻飛的大網,他急急低頭,屏息尋找納蘭君讓,忽聽低笑聲響,分明是沈夢沉的聲音,「莫擔心,你們陛下好端端地呢。」
他聲音一出,粉色濃霧便似被刀劈開一線,現出他的位置和周圍場景,沈夢沉笑意自如,正緊緊抓著納蘭君讓的脈門。
石沛臉色死灰,不敢再上前一步,沈夢沉斜睇他一眼,笑道:「莫慌,我對陛下可沒惡意,殺了他我也出不了大燕呀,沒事,就是請他將君皇後送給我,順帶親自送我出大燕便成。」
「放開陛下!」石沛怒喝,遠處,步伐連響,兵甲撞擊之聲清越,更多的皇宮侍衛和親軍正趕來包圍鳳藻宮。
沈夢沉理也不理他,安然立在一地毒蟲中,仰頭看著上頭還在竄來竄去的君珂,笑道:「小珂這麼飛累不累?下來,我給你鬆鬆骨。」
他說「下來」兩字的時候,君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已經力竭,身子正往下一沉,聽見這一句,她冷哼一聲,深深吸氣身子一旋,竟然又往上拔高三尺。
只是這一拔,拔苗助長,下一瞬她內力耗竭,不得不流星般下墜,底下沈夢沉笑得艷麗而滿意,衣袖一振,一截彩練自袖中飛出,直纏君珂腳踝。
君珂半空身子一滑,彩練貼著她鞋底飛過,然而那彩練似有靈性,霍然一個轉折,如一條毒蛇般竟然又倒射飛回,霍霍兩聲,已經纏上她的腳踝,沈夢沉吃吃一笑,彩練一收,君珂直墜而下。
呼地一聲,眼看君珂就要撞上沈夢沉,沈夢沉身後隨從上前一步要接,沈夢沉似乎微一猶豫,看看自己左手側的納蘭君讓,終究不捨得也不放心重要人質給屬下掌握,拖著納蘭君讓上前一步,右手衣袖一卷,想要接下君珂。
就在他將要觸及君珂鞋底的那一霎。
納蘭君讓忽然頭向後一仰,砰一聲,又撞在了那多寶架上!
嘩啦一響,那今天特別忙的多寶架,終於撞碎,架上不多的幾件古瓷玉器,都搖晃墜落,其中一個玉瓶尚未落地便炸開,一溜金紅的火星一閃。
哧哧一響,殿中始終迤邐不散的煙霧忽然一散,遍地毒蟲潮水般涌開,慌亂四逃,那點似火星非火星的東西在沈夢沉和紅門教徒頭上一炸,一股奇異的香氣散開,連一向隨意從容的沈夢沉眼神里都露出驚慌和疼痛之色,手一松。
「砰。」一聲,納蘭君讓一個重重肘拳,正打在沈夢沉那流動晶紅的胸口,沈夢沉身子向後一仰,忽然底下嘩啦一響,腳下地面石塊撤開,現出一個洞口,沈夢沉正在後墜,猝不及防,呼地一下就掉了進去。
他掉進洞中那刻,手指迅速反撩,猶自想要抓住納蘭君讓,納蘭君讓在洞口出現那一霎,早已縱身拔出腰后的匕首,一腳反踢,踢在他膝蓋上,隨即單手一抓,正好抓住掉落的君珂,匕首一揮,纏住君珂的彩練斷落。
沈夢沉猶自不死心,人在墜落,衣袖紅光一閃,又是一道彩練飛出,這回纏住了君珂手腕,君珂要麼被他拉下,如果不想也被拉入陷阱,就得全力上提,他便可以借力縱出。
君珂目光一閃。
此時她臉朝下,正對上那人容顏,當此危急時刻,他宜嗔宜喜眼眸依舊沒有驚惶之色,只那般深深將她凝望,眼神閃動,似乎比起自身安危和能否脫困,他更想看她如何抉擇。
看她是寧願助納蘭君讓將他困住,還是寧願救了他一同對付納蘭君讓?
兔起鶻落,閃電須臾。君珂幾乎沒有猶豫,霍然齒關一併,「咔」一抹雪光自齒縫射出,將系住手腕的彩練再次割斷。
沈夢沉失去最後憑藉,落下。
如玉面龐,風流眼眸,落入底下黑暗淵深的背景里,恍惚里那眼眸深處,熟悉笑意重現,幾分譏嘲幾分落寞,幾分淡淡的涼。
「嘩啦」一響,沈夢沉落下后,一道鐵板轟隆一聲平蓋過來,遮住了君珂視線。
君珂此時雙腳落地,在陷阱邊緣,腰后已經頂了幾柄刀劍,納蘭君讓站在她對面,默默望著她。
君珂望望天又望望地,四周霧氣未散,頭頂巨網遊離,滿地毒蟲死了大半,多寶架散成木條,腳下還有一個已經恢復原狀的陷阱,再加上先前沈夢沉出來的內室肯定還有地道,這哪裡還像一處皇後宮室,簡直就是一個機關窩,天知道堂堂皇後宮殿,怎麼會有這麼多古怪設計?
像是看出她的疑問,納蘭君讓淡淡道:「鳳藻宮是歷代皇后固定居所。」
他說完這句就不肯說了,君珂聽得莫名其妙,皇后?皇后怎麼了?皇后就該機關多?
想了一會渾身汗毛忽然一豎——歷代皇后?
宮闈向來多隱秘,內宮是皇家最黑暗最機詐傾軋最烈湮沒人命最多的地方,歷代皇後為了鞏固后位,排除異己暗除人命的事不知做了多少,尤其近幾代皇后,多半都出於沈氏,沈家女人何以一直能穩居后位?歷代皇帝明明每代都有新寵,為何始終不能取代沈氏?就連當初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她在位時整天病怏怏的,後宮不知多少人覬覦后位,但那麼多年,該死的死不了,不該死的偏偏都莫名其妙死了,她還活到了現在,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君珂眼角一瞥,瞥到了多寶架后那個夾層牆,眼角立即抽筋般一跳。
那夾層牆裡,原本有許多毒蟲,此時毒蟲已去,剩下的白慘慘發著磷光的東西,赫然是……骨架!
砌在牆裡用來養毒蟲的人骨!
君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她也算久經風浪,見識過血腥戰陣,可是此刻在這華麗宮室里看見這一幕,依舊心底發寒,驚悚到不敢置信——當真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皇后竟然變態到這個地步?在自己宮室里砌屍入牆養毒蟲日日相伴?這位難道是金老爺子《連城訣》里那位砌屍的戚長發轉世么?
納蘭君讓看著那夾層牆,臉色也很難看,他並不認為這是沈皇後手筆,一個女人再可怕陰毒,也不會在自己的宮室里留下這麼個絕無好處的東西,只怕還是當年深受她寵愛信重、可以自如出入她宮中的沈夢沉的手筆。
這樣的東西養在宮裡,毒氣散發,沈皇后的病哪裡好得了?
這個人……真狠……
納蘭君讓有些唏噓,隨即又有些慶幸,他繼位后,曾對當年宮闈的一些秘事做過調查,其中便有沈皇後宮中機關密道的消息,也是剛剛得到不久,今日前來皇後宮中,本就想找個合適理由,來勸說她遷宮的,誰知道陰差陽錯竟出了這事,沈夢沉君珂竟然齊集皇後宮中,他靈機一動,正好借皇後宮中機關,將計就計假作被沈夢沉擒住,順勢出手,終於套住了這隻姦猾又膽大的狐狸。
他微微舒了一口長氣,轉頭看君珂,君珂也在看著他,兩人目光一觸,立即各自讓開。
納蘭君讓一口出來的長氣出到一半,霍然又吸了回去,只覺得胸臆間說不出的堵塞難受,只好不看她,悶悶地盯著她身後一根柱子,道:「今日委屈皇后了,皇後放心,只要你不尋思逃走,朕也自不會為難你。」
他此時以敵國君主身份說話,自然得稱呼君珂為皇后,但這兩個字出口,又覺得灼心,想要的皇后做了別人的皇后,自己的皇后卻……他眉間微微一黯,像沉了這日昏黃的夕陽。
君珂笑一笑,似乎對自己身陷敵國毫不在意,卻誠懇地道:「陛下想要我合作否?」
「想。」納蘭君讓言簡意賅。
「沈夢沉現在你手。」君珂道,「柳氏夫妻卻在沈夢沉之手。我很擔心他拿柳氏夫妻和你進行交換,我一句話說在前頭,你得保下柳氏夫妻,若令他們有一絲傷損,那我也難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納蘭君讓沉吟了一下。
擒獲沈夢沉,等於掌握西鄂柳氏夫妻,朝中若知道,必然奇貨可居,不肯放手,然而他不過略一猶豫便即點頭,「我應你。」
君珂一笑,緩緩轉身,背對他,手一撒。
「好。」
大燕皇宮外廷西側,原本是車馬局和葯監局所在地,後來兩局遷址,留下的房舍進行了改造,上蓋高牆,深挖地下,上設火炮,下架刃溝,建築了一座警衛森嚴的皇家牢獄。
大燕第七代皇帝暴虐,又認為皇族尊貴,不能押送有司牢獄,污濁了尊貴的九蒙血統,為此特建皇獄,專門用來囚禁犯罪的皇子后妃,皇族大逆。
進這座規模不大卻建制森嚴的牢獄的人,向來沒有活著出來過,後來因為傳說鬧鬼,停用了一段時間。鼎朔三十五年,被削藩的浙東王入京后,交聯群臣,甚不安分,納蘭弘慶將他關入天牢后,居然還有人為這位富甲天下的王爺通風報訊,無奈之下,納蘭弘慶啟用了這座宮中牢獄,直至將浙東王庾死獄中。
在這座牢獄中,最可怕最嚴密的就是「懸獄」,那牢獄不過一個四四方方大籠子,以生鐵所制,懸於半空,上下皆以粗如兒臂的鎖鏈繫緊,人在其中,晃蕩不休,一旦輕易移動,扯動機關,上頭會立即傾覆下火盆,而底下也會地板翻開,露出刀坑,要麼烈火臨頭,要麼萬刀穿身,人進了此處,動一下也難能。
而四面對著懸獄都有弩弓箭樓,一樣的連動機關,懸獄但有大動,弩箭攢射,獄中的人頓時便會成了靶子。
據說當初浙東王那武藝不凡,驕橫跋扈的世子,就是死在懸獄中,死於亂箭,渾身插箭直立不倒,形如刺蝟。
時隔數年,此地迎來新客人。
淡淡的燈光照射著半空晃蕩的懸獄,獄中竟然並不如想象中恐怖陰森,軟毯羅枕,新鮮瓜果。毯枕之上,有人悠然斜倚,以肘支臂,閑閑翻書,偶爾拈起一枚葡萄,晶瑩淡綠的葡萄汁水盈盈,映指尖修長。
四面緊張的呼吸細細,似乎有無數人在此地監視,壓迫得呼吸也似要斷,這獄中囚徒,卻好整以暇,自在得好像在自家的御花園。
遠遠的台階上,有人默然佇立,暗影里銀龍蟒袍光芒低調而奢華。
納蘭君讓已經觀察了沈夢沉好久,觀察他這位舅舅,乍然墮入死地,依舊氣定神閑,是故弄玄虛,還是當真萬事都在掌握中?
納蘭君讓今日擒了君珂和沈夢沉,可謂功德圓滿,但他卻沒有將君珂被擒的消息放出去,只說擒了大慶皇帝,朝中已經因此引起軒然大波,三位內閣大學士都先後匆匆趕來求見,納蘭君讓在書房秘密接見,一番面授機宜,大學士們辭出,只說大慶皇帝現在秘密關押,由陛下親審,其餘諱莫如深,一句也不肯多說。
這是納蘭君讓的意思,他要趁此機會理一理朝臣,沈夢沉早先就是大燕權臣,在大燕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雖然他如今已經另外建國多年,但當初的舊勢力是否還在?燕京乃至朝中是否還有人為他所用?這一直是納蘭君讓心中的一個結。而如今,沈夢沉出入燕京乃至皇宮如入無人之境,也間接證明了,他在大燕依舊有不弱勢力,這讓哪位皇帝能夠安睡?
如今放出大慶皇帝被擒,正被密審的驚天消息,必然會引起朝中暗流涌動,到時候,會有魚兒上浮,會有釣餌漂水,之後分類甄別,理清朝局人事,正可以順勢而為。
暗影里他並沒有走下去,只是向著身後人做了個手勢,隨即無聲無息走了出去。
燈光漸漸熄滅。
守獄官莫少成躬身送走皇帝,在黑暗中立了一回,看著和御駕離去相反方向,有人步履輕捷,款款而來。
莫少成一瞬間腳步一撤,似乎想要避開,然而終於無聲苦笑,繼續站在原地。
那人行到近前,沒有說話,手腕一翻,一枚玉牌在夜色中幽幽閃光,莫少成始看了看,微微讓了一步,向牢內走去,來人跟在他身後,微微外撇的八字步,行動無聲。
莫少成進入牢獄,對上頭四角道:「陛下有令,今晚輪番換防,你等先撤下,四更之後再來接防。」
上頭微有響動,似乎有腳步聲離開,這間牢房形制特殊,所有守衛都在上頭,底下不設守衛。
等人都走開,莫少成對著身後那人抬了抬下巴,那人還是那不急不慢的步子走了出來,淡黃燈光照著他青紫色束朱帶的衣袍,是有品級的大太監。
那太監行到懸獄下,對上頭躬躬身,低低道:「主子命奴才來問陛下,一切可好?」
沈夢沉猶自在看書,看也不看他一眼,「甚好。」隨即又笑了笑,「就是睡覺不太舒服。」
那太監似乎嘆息一聲,腰彎得更低,聲音也更輕,「主子請問陛下……如何才肯?」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沈夢沉卻似乎聽懂了,翻書的手指一頓,燈光下碧玉扳指閃出一道幽浮的光。
隨即他抬起頭來。
沒過多久,太監匆匆而去,沒入夜色之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放飛了一隻信鴿。
這隻鴿子在飛過皇宮宮牆的時候,被一支弓箭給射了下來,沒多久,一隻一模一樣的鴿子,攜著似乎沒有動過的信,又再次騰飛而起。
當晚,納蘭君讓回了自己寢殿,緊閉殿門,吩咐所有人都不許打擾,連親信石沛都在殿門外守候。
納蘭君讓進了內殿,在榻前坐下,榻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一雙便鞋,鞋底是硬木底,雕著精美的壽字。他取鞋,在踏板上似乎隨意地敲了三下,第三下咔嗒一響,鞋底忽然卡在了踏板上,隨即踏板之下軋軋連響,現出一方階梯。
很巧妙的機關設計,皇帝的鞋子也是專人管的,其餘人不能隨便動,這管鞋的太監便是每日擺放十次這鞋子,也沒能想出,這鞋底的壽字是開啟機關的鑰匙。
納蘭君讓下階去,轉過三道轉折的門戶,底下一個靜室,布置精雅,布置精雅,牛油蠟燭灼灼燃燒,垂帳絲幔,綉榻錦褥,赫然皇家居室千金閨房,只是一道頂天立地,窄得蛇都過不去的鐵柵欄,破壞了那份嬌柔旖旎的美感。
室內床榻俱全,有人酣然高卧,納蘭君讓立在階梯上,注視那沉睡的人,鋒利的眼神漸漸柔和。
半晌他低低嘆息一聲,道:「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君珂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坐起身來,納蘭君讓細細打量著她,眼神里淡淡欣喜,道:「三年不見,你倒胖了些。不過睡覺還是和當年一樣,特別警醒。」
聽他提起當年,君珂的眼神也微微一軟,隨即微笑,「你也不錯,氣色甚佳,今天……令你皇后產生誤會,抱歉。」
納蘭君讓眉頭微微一皺,苦笑道:「我們可不可以不提她?」
君珂不說話,手指無意識扭著被角。時隔三年,兩人再次相對,都覺得尷尬,當年敵對立場,到如今越發鮮明,似乎怎樣說都有隔膜,怎樣做都帶敵意,就如那一道鐵柵欄,森冷橫亘了彼此的眼神。
「君珂……」很久之後納蘭君讓開口,語氣輕得像風。
這種語氣聽得君珂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當初沼澤邊居住的那三年,有一次村長生辰,硬邀了他去喝酒,一伙人不懷好意將他灌醉,想要把他和村長女兒送做堆,還是自己去把他給背回了他的棚子,那晚月色朦朧,他斜斜墜在她肩上,腿太長,險些拖到地上,她怕他掉了,伸手去托他的肩,不小心托到了他的臉,他不知是酒醉還是清醒,就勢將臉靠在了她的掌心。
他的熱氣吐在耳後,拂得鬢髮碎發細細作癢,掌心裡的臉滾熱,她不自在地要拿開手,他卻一偏頭,壓著。
晚風過了草甸,淡綠的草尖在朦朧月色下泛淺銀色的光,遠處的青山靛黑在夜的邊界里,在銀光的盡頭沉穩塗抹巍然的輪廓,他的輪廓蓋住了她的身影,額頭那般滾燙地壓著,指尖忽然濕潤,原來是被他咬住。
「君珂……」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喊她,低,蕩漾如銀色草尖。
那一夜他似醉非醉,在她耳邊如夢囈,「君珂……這世間丘壑,天下經緯,都在我胸中,原本再無多餘位置,但是或者可以再裝下一個人,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那一夜她額頭微微出了汗,卻不知是被酒氣熏染還是被誰給嚇的,忽然便清脆地笑起,說,「說個事兒你聽,以前我呆的地方,房子都是論面積來賣的,桌面大的地方就要一個月的薪俸,房子是最昂貴的消費品,我們研究所批的地皮不夠,經費不足,房間很緊,多少年我都和同伴四人住一間房,四個女人的東西堆得沒法下腳,每次在網上看家居裝修那些別墅豪宅,我就特別羨慕,居住面積不夠,不利於生存指數啊呵呵,後來我就想,以後我發財了,自由了,我要一棟大大的房子,每個房間都可以打桌球,睡覺想橫著就橫著,想豎著就豎著,開闊,暢朗,不要那麼多東西擠著……」
那一夜他在她肩頭迷迷糊糊,「君珂,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說,」她笑了笑,停了腳步,月色毛玻璃似的暈著,邊緣淺淺一線紅,像思念欲淚的眼睛,「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想要的人,和我想要的房子一樣,沒有那許多雜七雜八的阻攔在那裡,全部的,通通徹徹的,都是我的。而不是只能佔一個角落,對很多事情,很多東西讓步。」
他在肩頭沉默,久到她以為他睡去,剛剛鬆了口氣,就聽見他嘆息若吟,「悔不該當年帶你那一場酒宴……」
一句至此沒了聲息,一生里唯一一次坦白表白和委婉拒絕,從此止步於他的自尊,那晚的月色始終沒有被天光擦亮,在那漫長的三年裡,都沒有。
一轉眼流年已遠。
「嗯……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在納蘭君讓開口之前,君珂搶先問了一個煞風景的問題。
納蘭君讓的神色似乎黯了黯,良久之後,自失一笑。
何必來這一趟呢,明知道答案的。卻還是不死心,像患了重病的人,見著醫者便希望那是救贖。
他遇見她,就像遇見劫數,總變得不像自己。
「大燕和堯國如何走下去,朕便如何待你。」
步履沉沉,門戶依次關閉,她縮了縮肩,在黑暗中不語。
他斂了眉,回到空寂的寢殿,禁不住一聲長吁。
長吁未畢,忽然聽見「嗒」地一聲輕響,納蘭君讓臉色一變,伸手一抄,一枚去掉箭頭的短箭,落在他的掌心。
納蘭君讓輕輕「咦」了一聲——這是大燕皇宮,禁衛如雲機關密布,這是何方高手,出入宮禁不驚他人?
他掠出殿外,只隱約看見一道黑影,電射而去,果然極其高妙的輕功。
身邊人影連閃,他的十八近身侍衛出現,看見他手中的斷箭,既驚訝又不安,急忙要追。
納蘭君讓想了想,卻擺了擺手,「不必了。」
他迴轉殿內,取出斷箭,箭內中空,捻出一卷小小的紙條。納蘭君讓讀完紙條,眸底閃過驚訝之色,又隱隱有一絲興奮。
他拿著紙條沉思良久,又將自己的親信近衛叫來,殿門重閉,簾幕深垂,很久之後,燈光才熄滅。
天,漸漸亮了。
第二日,納蘭君讓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公布了大慶皇帝被擒的消息。
這個消息,立即引起了朝堂沸騰。一部分人表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沈夢沉居然自投羅網,大燕自然趁此機會可以奪回冀北,將昔日國土重新收回;另一部分則表示既然擄獲大慶皇帝,不如好生利用,挾制沈夢沉號令大慶軍隊,先和大堯互相消耗再說。畢竟紅門教徒號稱百萬,都忠於沈夢沉,在大燕的勢力也沒有完全清除,一旦貿然殺了慶帝,只怕紅門教徒立即造反,引起局勢動蕩,不利於當前戰事;更有人突發奇想,表示要以沈夢沉為質,馭使妖邪善於暗殺的紅門教徒混入堯國行刺堯帝……
納蘭君讓不置可否,冷眼旁觀,他手下的密衛則潛伏殿內,拿著百官名單,根據往常偵緝得來的消息和今日眾臣言行,進行對照推測,不住在那份紅底黑字的名單上勾畫加註……
下朝之後,自有密衛進行進一步查探,來確定哪些人確實是公忠體國,哪些人卻是推波助瀾,還有哪些人別有心思。
一個朝會幾乎開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大家都飢腸轆轆之後才散朝,納蘭君讓剛剛下殿,就看見自己的定和殿大太監等在玉階之下,急得擠眉弄眼團團亂轉,卻不敢進殿一步。
大燕嚴禁後宮及太監干政,品秩再高的太監,也不能進入議事大殿。
看見納蘭君讓終於散朝,那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急急施了一個禮,附在納蘭君讓耳邊,低低說了一句。
納蘭君讓眉毛驟然一挑。
「皇后出宮了!?」
「是……」那太監苦著臉俯伏在納蘭君讓腳下,「太皇太后親自出面,宮中上下,不敢抗旨,皇后,已經被太皇太後接出宮了!」
「祖父!孫兒此言千真萬確,皇后……皇后確實斷臂,倉皇出宮,孫兒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此刻也必然還在宮中,不得自由!」韋應跪在定國公膝下,扯著他的袍角,哭得眼淚連連。
定國公端坐在椅上,臉上氣色青白交錯,十分難看。
韋應說的怎麼可能是真的?
韋家從龍重臣,勛爵代表,公侯世家,在朝在野都擁有絕大的影響力,且世代忠良,從不涉入黨爭,任何一位帝皇,只要他不是痴傻兒,都不會不尊重這樣的龐大世家,合則兩益,分則兩害,當今英華內斂,怎麼會戕害皇后,軟禁韋家子弟,無緣無故觸怒韋家?
一想到寵愛的孫女斷臂,定國公便覺得心痛如絞,再想到這件事如果是真的,之後韋家該怎麼辦?皇后未曾聽聞有任何失德之處,如有失德之處,宮中也早已傳韋家人申斥,如果毫無動靜,冒出這事來,叫人怎麼想?
千想萬想都覺得不可能,可便給韋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編造這樣的事,定國公韋一思心念電轉,已經在思考,是先下手為強,糾合交好勛爵向陛下直接詢問,還是早做打算,為韋家避禍?
半晌他推開韋應,聲音沉沉,「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祖父!」
「休得多言!」定國公拂袖而起,「此中定有隱情,陛下絕非如此喪心病狂之人,你不要中了別人的彀!」
「祖父,這都是我親身經歷,昭兄弟也當值,他也在場!」
「閉嘴!」韋應聲色俱厲,隨即轉頭對呆若木雞的幾個兒子道,「隨我進宮,咱們求見皇後娘娘去。」
韋國公在朝中無職,但幾個兒子,一個在吏部任侍郎,一個在五軍都督府任都督僉事,還有一個外放巡撫,最年輕的小兒子,現在也是兵部給事中,可以說一門煊赫,文武兼備。
幾人穿戴齊整,正商量如何遞牌子進宮,驀然步聲雜沓,府內的大管事奔了進來,神色倉皇,眼下猶帶淚痕。
韋國公心中一跳,這是跟隨他久了的老人,當年戰陣都見過,最是沉穩妥當,何曾見過他如此府內狂奔,倉皇失態?
心中一涼,眼前便有些發黑,韋國公趕緊扶住桌子,定定神。
「國公,國公……」那管事抖著嗓子,「皇后……皇後娘娘回來啦……」
若在平時,這一聲不知該有多歡喜,此刻最後幾字竟然破音,帶著哭腔,堂中的韋家頭面人物,都是官場久混的人精,此刻聽得這語氣,便知道大事不好,人人僵在當地,面色慘白。
還是韋國公老當益壯,穩得住自己,跨前一步,道:「娘娘呢!快快迎進來!」一邊低聲道,「振兒,你立即去前院,現在開始,韋府不接待任何外客,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擇兒,你召集全部護衛,護在定心堂附近,誰也不許靠近!」
兩個兒子領命而去,留下來的是韋芷的親生父親,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韋揚,立在當地,臉色發青。
兩乘小轎一直抬到韋府內堂,韋國公父子三代搶上一步,原以為兩乘轎子,其中一輛必然是鳳藻宮女官,不想前頭那轎子帘子一掀,出來的中年女子,微微蒼白,鳳目含煞,赫然是沈太皇太后。
韋國公驚得險些忘記跪拜——太皇太后不是該在外城離翠別宮居住么?怎麼會陪著皇后,出現在這裡?
沈榕卻沒讓他大禮參拜,自己行到堂中,迎著韋家人愕然而又不安的目光,微微含淚,道:「芷兒那可憐孩子,本宮冒險給接出來了,你們……去看看她吧……」
韋國公心一抖,顧不得禮儀,快步搶到第二輛轎子前,轎簾一掀,整個人便僵在了那裡。
驀然一聲慘呼,一個匆匆趕來的貴婦,掙扎著掙脫丫鬟嬤嬤的攙扶,向轎子撲了過來,忘記禮儀,從韋老爺子胳膊下鑽了進去,看了皇后一眼,大叫一聲:「我的兒呀——」便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暈去的正是韋芷母親,韋揚的夫人,韋揚此時也撲了上來扶住妻子,看見愛女斷臂,老淚縱橫,一時眾人驚慌悲慟,攙扶的哭叫的撒著手不知道幹什麼的,又一陣雞飛狗跳,韋國公霍然回身,大喝,「統統下去!」
他一喝,哭的叫的都嚇了一跳,齊齊閉嘴轉頭看他,眼看老爺子面如重棗,白髯無風自動,已經到了爆發邊緣,都不敢再發出聲音,韋揚嘆息著揮揮手,令人將夫人送入內宅,囑咐,「不得對內宅女眷多提一個字。」
這種世家大族久經風浪,最初的驚慌過後都很快調整過來,等韋家父子回到堂上,四面已經恢復安靜,只是那安靜里,含著幾分肅殺的味道。
韋皇后被直接送入後堂療治,她神智暈迷,含糊囈語,不住驚叫,「……你騙我……你騙我……啊……是你……是你要殺我……爹爹救我……祖父救我……救我!」
最後一聲凄厲嘶啞,顫顫如落花,半截手臂在半空茫然地揮舞,舞一段絕望而凄傷的軌跡,韋國公老淚滾滾而下,凝視孫女良久,一捂臉,揮了揮手。
皇后被送入內宅,韋國公再回首時,除了眼睛發紅,已經毫無異狀。他凝視著堂上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了回去,每走一步,眼底淚痕漸漸乾涸,神情卻越發冷峭。
這鋒隱多年的老臣,此刻,好像被孫女的血,再次洗了長刀銹跡,寒光乍現。
堂上,沈榕靜靜端坐,凝視著看似安靜,其實已經處於暴怒狀態的韋國公。
她今日來,也是行險,昨夜沈夢沉被擒下獄,她當即命宮中親信前去探看。她掌握宮禁垂二十年,母儀天下,穩控後宮,以她沈家人天生的智慧手腕,早已將勢力滲透得無孔不入,便是後來因為沈夢沉牽累被迫遷宮,不再居住在宮內,她的勢力,依舊不是那麼好拔除的,要見誰,要救誰,自有一些被她抓住把柄的人,為她服務。
忠心於她的老內侍,連夜傳給她從沈夢沉那裡得到的答案,換得她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她整衣,梳妝,出宮,直奔皇宮,先以太皇太後身份強行帶走韋皇后,隨即便改裝小轎,直奔韋府。
「韋一思拜見太皇太后,並斗膽請問……」韋國公俯伏在階下,肩頭微微顫抖,「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榕端起茶,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胭脂落在茶盞邊,自從遷去別宮,她的供給大不如前,以前的胭脂都是南方貢品,從來不落色,現在稍不注意,便口脂斑駁,露出狼狽相來,這在她是不可容忍的。
頓了頓,留心到潔白的茶盞邊沒有紅痕,她才放心地擱下茶盞,輕輕立起,快走兩步,攙起了韋國公,頭一低,已經現出一副哀哀之容。
「國公休得多禮,哀家如今也不過一個畸零之人……」她神情雍容而微帶唏噓,「如今說不得,還得託庇於你呢……」
韋國公霍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太皇太後身份貴重,母儀天下,何出此言?」
沈榕取出雪白的絹帕,輕輕拭了拭眼角未及流出的淚水,苦笑道:「國公何必明知故問?哀家不惜違背旨意,將皇後送回,已是自身難保了!」
韋家人神情緊張起來。
沈榕垂下眼睛。
日光淡淡,光影搖曳,搖曳的光影里,「慈祥溫善,因記著當年韋老國公護持皇家有功,不惜抗旨將皇后救走,以免她受皇帝暗害」的太皇太后,娓娓向韋家說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秘密里,原本是皇帝自己欽點的皇后,變成了太後點中的皇后,而皇帝不滿皇后出身公侯世家,怕出現尾大不掉的外戚,再加上韋家子弟多在朝中任要職,韋國公在軍中又有聲望,以致聖心不安,尋思著要削減韋家權柄。
皇帝要動韋家,想從皇后入手,想要給她羅織善妒罪名,以此責難韋家教女無方,下旨申斥,趁機削權。
皇後年輕,不甘被羅織罪名,和陛下爭吵,觸怒陛下。恰逢此時,堯國皇后君珂悄然來到大燕,這位皇后原本就是大燕臣子,當年就和時為皇太孫的陛下有私情,如今兩人偷偷幽會,恰被皇后撞破,陛下惱怒之下,殺人滅口。
皇后拚死逃得一命,向韋家子弟求援,又被陛下堵了回去,太皇太后聞訊趕來,見皇后奄奄一息,念著當年韋沈兩家同氣連枝,沈家家主曾得韋國公救命之恩,所以不惜開罪陛下,將皇后秘密送回,並親自入府,提醒韋公府早做準備。
一番說辭,周密合理,天衣無縫,韋國公父子聽得臉色變幻,從一開始驚詫、不信到後來的疑惑、不安到最後的震驚惶恐,呼吸發緊。兩人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底看見自己死灰的臉色。
陛下竟然真的要拿韋家開刀,偏偏又事涉陛下私情,此事發展至此,陛下怎能容忍?
「此事事關重大,怨不得你等不信。」沈榕幽幽嘆口氣,「不過要說驗證真假也容易,只要探問一下,那君皇后是否在宮中便是。」
兩人一想也是,堯國皇后絕無可能突然出現在大燕,時值三國交戰,她也沒有理由以尊貴之身親涉險地,如果她在宮中,此事便千真萬確。
「只是,就算她在,想必也身處深宮,如何得知呢?」韋國公沉吟。
「何須鬼祟?」沈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國公忘記了?你如今也領著侍衛親軍統領大臣的職務,雖是虛銜,但身為掌管宮禁的侍衛大臣,風聞敵國皇后潛入大燕不利我皇,難道不該直接上殿稟報,要求查辦嗎?」
韋國公眼睛一亮,隨即又猶豫,「可如果陛下不認……」
「陛下不認,則韋家危矣,大燕危矣!」沈榕重重一擱茶盞,眼線凌厲挑起如刀鋒,「陛下對堯國皇后情意,舉國皆知;堯國帝后情義深重,天下皆知;堯國皇后潛入大燕,必有所謀,而且必然不利於我大燕,如果陛下擒獲堯國皇后,卻因為私情不顧家國不顧大義,不肯將她交出,這樣的人,怎堪為人主,領袖群臣,帶領大燕渡過當前難關,破堯滅慶?」
她語氣錚錚,聽得韋家父子心神搖動,然而想起此事事關重大,牽連自家百年士族身家性命,又有些不安猶豫。
「國公。」沈榕忽然起身,肅然襝衽,「於公,您是公侯之首,第一世家家主,大燕勛臣功卿生死榮辱,都寄望於您;於私,您是外戚,是陛下國丈,本無野心,忠心扶助當今,卻遭猜忌,百年世家即將沒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事到如今,您若再猶豫不前,那你韋家遠近支近千子弟,乃至這朝局天下,只怕便將身臨深淵,求退而不可得!」
「太皇太后!」韋國公眉毛一掀,微垂的眼神瞬間精光四射,「老臣忽然想知道,太皇太后深居宮禁,何以對此事著意如此?」
「你在疑哀家別有心思么?」沈榕慘然一笑,「哀家為的也不過是這大燕江山!陛下對堯國那皇后,當真是痴心一片,原本哀家還以為他分得清輕重,然而此事出來,連哀家都怕了。由來女色誤國,那君珂文武雙全,手握重兵,當初在燕京就攪得八方風雨至今遺患不休,如今陛下為她如此,這要中了她的計,我大燕危矣!而此刻臨危受命,足以力挽狂瀾,除了國公您,還有誰?」
韋國公嘆息一聲,默默不語。
「哀家一介女子,深居別宮,能有什麼心思?」沈榕凄然道,「我九蒙皇族人丁不旺,一代較一代子嗣少,如今哀家只有這一個孫兒在世,雖然他待哀家涼薄,但哀家日思夜想,依舊是我納蘭氏皇族承續,這大燕江山萬年……」
韋國公想想也是,先皇體弱,子嗣不旺,納蘭君讓兩個兄弟都早夭,最後竟然只剩了他一個,而隨著三代皇帝削藩,皇族近支子弟竟然大多滅絕,如今這皇帝,不是納蘭君讓做還能是誰?太皇太后雖然辭氣鋒利,不過是憂心國事,總不至於要對皇位唯一繼承人,自己的親孫兒下手。
想著孫女的狀態,韋家即將面臨的危難,韋國公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而韋家幾位嫡系二代子弟,神情憤慨不滿,額間跳出怒動的青筋。
「請太皇太后指教。」韋國公終於垂下頭,微微向太皇太后湊近了一些。
沈榕輕輕端起茶盞,露一抹淡而冷的笑意,燭光燈影里,看起來恍惚綽約,幾分熟悉。
在太皇太后駕臨韋家,親自做說客,將猶豫不決的韋家的決心一錘敲定那一刻,梵因大袖飄飄,正行走在燕京的街道上。
出家人不事奢華,他出門極少騎馬坐轎,此刻步履雖然匆匆,但不改從容之態,輕輕一步,便是丈許。
再拐過三條街,便是韋國公府,梵因正向那方向而去,卻忽然停步,側頭看青苔斑駁的牆上。
一枝探出牆頭的桂花,忽然被風吹散,嫩黃色細碎的花瓣,散在他的肩頭。
梵因側頭,潔白的淄衣上黃花零落,被午後深巷斑駁的日色映亮,他唇角從不消逝的淡淡笑意卻已斂去。
半晌他輕輕道:「何必……」
嘆息悠長,隨著悠長的嘆息,巷子兩端,都出現了勁裝蒙面的男子,面對他的那一頭的男子們,手中的刀劍,橫架在幾個小沙彌的脖子上。
那是梵因別院里,隨他修行並侍奉他的僧侶,跟隨他已有多年。
「大師行色匆匆,這是要往哪裡去?」來者刀架在人質的脖子上,語氣卻好像在談家常,「家主人正欲拜見您,我等特地等在此地促請。」
梵因定定凝視他們半晌,目光在那幾個被點了穴的沙彌臉上掠過,又抬頭看看天色和韋國公府方向,忽然長吁,「天意……」
隨即他轉身。
這一日清晨,陽光細碎朦朧,似一層淡淡薄紗,壓在皇宮重檐斗拱之上,刺不破天氣混沌霧氣,令人心頭壓抑。
金水橋前,百官雁行,眾人望著立在文臣第一的韋國公,心中都有些惴惴。
韋國公是勛爵,可以不上朝,今日朝服整齊出現在金鑾殿,可不是個好兆頭。
一些韋派的官員昨夜已經得了消息,只要韋國公派系的人上奏,就必須支持附和,此時他們還不知道韋國公要拋出怎樣的驚天炸彈,都心下不安。
百官進殿,納蘭君讓也看見了底下的韋國公,不禁一怔。
今日朝事還是照舊,戶部報說今秋北方大旱,大量流民流入京城,現在都在外城露天居住,請求朝廷予以救賑,並妥為安置,否則那許多無業游民遊盪京城之外,只怕釀成民患。兵部立即說今年夏天南方水災,糧稅不足往年八成,北線大營已經拖了兩個月軍餉,眼看冬季將到,還要運一批糧草製作一批棉衣下發,應以戰事為先,戶部立即反駁流民集聚京城之側,衣食無著,滋生無數流氓扒手,稍有不慎便為禍燕京,不可不慎,兵部立即反唇相譏戶部去年頻頻調動各地稅監,導致收稅不力,遺禍至今;戶部當即反問兵部,御林驍騎士兵的裝備軍餉為何用度比六七年前還高,當年雲雷軍兩萬人在的時候都不至於如此窘迫,何至於現在反而捉襟見肘……當下吵得不可開交。
這事兒每年都要吵的,納蘭君讓原本聽得昏昏欲睡,心中還在盤算著別的事,忽然聽見「雲雷」兩字,頓時一驚。
「雲雷當初自給自足,未曾佔用兵部撥款。」兵部尚書正在反駁。
「胡吹大氣,」戶部尚書嗤之以鼻,「哪有不需軍餉的軍隊?」
「老夫從不胡言亂語!」兵部尚書氣得吹鬍子瞪眼,「雲雷軍最初三月,確實就不曾撥過一文軍餉!」
「這都猴年馬月的事了,雲雷叛軍當年到底如何,誰還能替楊老大人您證明啊?」戶部尚書語氣悠悠,就差沒蹺起二郎腿。
納蘭君讓聽到此處心中一跳,直覺不對,正要說話,忽然一人笑道:「誰說沒人證明?昔年雲雷軍統領,如今不就被陛下所擒,正在大燕!」
這話一出,整座亂鬨哄的朝堂瞬間一靜。
群臣們傻了有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昔年雲雷統領?可不就是如今堯國皇后?
敵國那位手掌大權,名動諸國的皇后,現在已經被陛下所擒?
群臣又驚又喜,頓時炸開了鍋。
「此事當真?」兩位尚書吵架時,韋國公原本打瞌睡來著,聽見這一句,兩眼一睜,望向那位都督府都督。
那位都督本就是韋家門下,得韋家面授機宜,連忙含笑點頭,「石沛石統領昨日向五軍都督府借兵,本官才得知此事,想來定然是不假的。」
群臣一聽是陛下近臣石沛,再無懷疑,座上納蘭君讓臉色鐵青望向殿側侍衛的石沛。
石沛臉色發白。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五軍都督府調兵看守君珂是有的,但他事先嚴令屬下不得泄露一句,難道是哪個不知輕重卻又特別靈活的小兵,猜到了君珂的身份,泄露了出去?
他心中沒有把握,也不敢否認,韋國公濃眉一挑,立即搶上前來拜倒,「堯國皇後手掌大軍,深居堯宮,不想卻被我皇擒來,既有堯國皇后在手,邊疆戰事定可一舉而定,我皇萬歲!」
「我皇萬歲!」眾臣立即跟隨,歡呼雀躍,「堯國皇后在手,還愁大事不定?陛下,敢問堯國皇后如何被擒,現在何處?」
「想必嚴刑重押,關在天牢。」
「既有堯國皇后在手,也無需再和堯國談判,乾脆就押她北上,讓納蘭述退兵!」
「這女人原本就是我大燕叛臣,叛逃他國后又殘殺我國子民,罪不可逭,依微臣之見,還應先施以嚴懲,讓堯國皇帝軍民,明白我大燕天朝上國,威嚴不可摧!」
「可施以黥刑,這女子當初以美色媚侍納蘭述,獨霸後宮,不遵禮教,如今毀掉她那張臉,看她還能仗恃何物,蔑視大禮?」
大燕群臣,近些年聽說堯國各種女權伸張,都嗤之以鼻,君珂椒房獨寵,不允許皇帝納妃更讓他們覺得罪大惡極,以往人家在敵國動不著,那就嘴皮子動動罷了,眼下聽說她竟然被擒,頓時興奮忘形,一群人說著說著,已經自作主張給君珂加了無數刑罰,討論著到底是黥刑還是刖刑哪樣合適,怎樣才能讓堯國既被侮辱又不得不吃下這個啞巴虧。
納蘭君讓在座上,巋然不動,神色陰沉。
他此刻已經明白這是韋家對他的發難,昨日知道韋皇后被接走,不用問也是進了韋家,但出面的是太皇太后,為人君者孝為天下先,這個祖母平日再怎麼冷遇防備,一旦她下了懿旨,他還是不能公然違背,否則必然要被言官御史天下士子群諫非議,他也沒去問沈榕皇後下落,心知皇后也必然被送進韋家,然而此刻強硬將皇後接回,絕非良策。因為昨日太皇太后搶先一步,等他得知消息時宮門已經下鑰,他原本打算著,今日朝會後,召見韋國公,將此中真相和他說明,請求諒解。誰知道素來老成持重的韋國公,今天動作竟然這麼快!
此刻騎虎難下,他要麼就是順應群臣之意,交出君珂,任她淪為罪囚,受盡侮辱押往邊關;要麼矢口否認,保住君珂。可他身為天子,金口玉言,今日當著朝臣面撒謊,日後如何駕馭臣下?
更重要的是,對方既然敢當面提出,必然有證據證明君珂在他手中,他一撒謊,便要面臨被動局面。
「敢問陛下,罪囚君珂現在何處?三軍將士正在前方用命,每一日都是屍山血海,百姓流離,如能早一日押敵酋之首前往邊關,前方士兵便可多活幾人,百姓便可早一日安居,此事重大,萬萬不可延誤!」韋國公俯伏在地,「老臣願為陛下先鋒,親自押解敵酋君珂奔赴邊關!」
「臣附議。」
「臣附議!」
「請陛下立即著人押送敵酋君珂!」
「請押君珂!」
群臣囂囂,納蘭君讓端坐,面沉如水,一言不發,眼神遠遠地向石沛和自己的司殿太監遞過去。
兩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一個眼神便知道什麼意思,當下不動聲色,繞過九龍雕的巨大抱柱,退往殿外。
石沛匆匆前行,心急如焚,準備立即召集所有御林侍衛,先包圍大殿,隨即轉移君珂。
他剛剛走下漢白玉階梯,還沒來得及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侍衛招呼,幾名太監快步走近,手中捧著摺子,石沛下意識一讓,對方卻沒有讓,身子一閃摺子掉落,左右一橫,雙臂一夾,已經夾住了石沛的雙臂!
石沛驚而不亂,抬腳便要一個倒踢紫金冠,踢開那兩人的鉗制,腳剛抬便覺得腳尖一痛,低頭一看,一隻赤紅的蛇正死死咬在他的靴尖,雪白的毒牙在日光下青氣一閃。
一旁的司殿太監早已被蛇咬倒,四面散落的摺子里,猶自游出毒蛇來。
石沛驚駭欲絕,再想不到在這正殿之外,群臣朝議之地,竟然有人敢設陷暗殺,他想喊,想大叫,想向皇帝示警,只要叫出一聲,附近的侍衛都是他的人,只要驚動任何一個侍衛,就可以保證將皇城內外侍衛都掌握在手,陛下就安然無恙!
然而從腳尖到嘴角,一線麻木如火箭般攀升,他半邊臉迅速僵硬,連嘴都張不開。
幾個人是在大殿槅門之外動手,前方正好是巨柱,之後是漢白玉雕欄,擋住了台階下侍衛的視線,那蛇又極具麻痹功能,幾乎瞬間,納蘭君讓上朝必帶的兩大親信便被制住。
一點腥血灑落在地,被人小心翼翼用下擺擦去,這裡是大燕權力政治中心,帝王駐駕朝議之地,大燕最尊貴最輝煌最不可褻瀆的所在,建國以來只掠過龍袍,踏過官靴,然而今日,終究染血。
幾個太監打扮的人,往兩人嘴裡塞了一顆葯,隨即腳不沾地地將兩人扶走,兩人性命都無恙,吃了一半解藥甚至可以走路,但上身僵硬,神智不清,任人擺布。
他們被那幾個太監拱衛在當中,公然從侍衛中走過,四面侍衛都沒察覺有什麼異常。
幾人走過了三大殿,在內閣大臣辦公的長春閣外,一個武官按刀走近,遠遠看見這幾個太監做了個手勢,武官濃眉一軒,隨即返身便走。
幾個太監挾著石沛遠遠跟著那武官,那是御林軍副統領,不過沒人知道,這人曾經是沈家門下。
幾個太監一邊夾著石沛走路,一邊在他耳邊說著什麼,石沛眼神漸漸迷離,時不時呆板地回答幾句,一行人進入內廷,直入皇帝寢殿紫宸宮。
順著石沛的指引,一路尋到了紫宸宮內的密室,在御榻之後,連啟三處精巧機關,現出一方門戶。
「還真是金屋藏嬌。」一個太監咕噥著,一口大燕邊疆人士才有的口音。
另兩個人默不作聲,推著石沛下行,走過三道轉轉折折的階梯,在一方平台上停住,從平台的位置,可以看見底下靜室,有人靠在軟榻上假寐,肌膚細柔,如嬌花堆雪,聽見聲音坐起身來,正是君珂。
幾個太監停住,將石沛往前一推,石沛靠在平台角落,君珂可以看見他的側臉。
「石將軍……」君珂很早以前就認識石沛,習慣性和他打招呼,石沛抬頭,在陰影里對她一笑。
這一笑有點僵硬,君珂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麼應答,心想現今早已不是當年,這尷尬身份立場,難怪人家為難。
「陛下讓給皇後送些燕窩羹。」石沛立在暗影里並不下來,似乎對身後揮了揮手,一個太監捧著托盤,托盤上一個冒著熱氣的銀碗,旁邊還有一個銀調羹。「秋冬乾燥宜溫補,皇后請用。」
君珂尷尬地笑了笑,覺得這個階下囚做得實在滑稽,那太監將食物捧了下來,銀碗在燭光下熠熠閃光。
從昨晚她到這裡,所有食物都是用銀質器具裝的,納蘭君讓似乎在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他的坦蕩,君珂也當沒看見,給什麼吃什麼。
「如此,多謝了。」君珂奇怪地看一眼石沛,這人怎麼總藏在暗影里?
碗里的燕窩羹香氣濃郁,絲滑柔嫩,君珂卻皺了皺眉,忽然覺得腥氣。
奇怪,以前挺喜歡燕窩羹的,怎麼最近口味變了,聞了氣味就覺得噁心。
她用調羹慢慢攪湯,那太監並不停留,回到石沛身後垂手侍立。
石沛注視著君珂喝完湯,太監收回碗筷,才笑道:「請皇后安寢。」隨即退出暗影里。
幾個蹲在牆角的太監沒有動,他們剛才用口技模擬了石沛的聲音,等下還要繼續扮演角色。
君珂喝完燕窩羹,又四處轉了轉,似乎在研究出去的辦法,沒多久就懶洋洋躺了下來,「咦?」了一聲道,「今兒是不是睡多了,怎麼這麼累?」
隨即她便身子一歪,向榻上一靠,沒多久氣息勻停,似乎睡著了。
上頭靜了靜,又等了一陣,隨即假太監們將人形道具石沛又拖了出來,放在平台上,一個太監模仿著他的聲音,語氣換得森冷陰沉,沉聲道:「倒了?」
「倒了。」另一個太監恭恭敬敬細聲道,「石大人馬上就可以將囚犯運出去。」
「小心些,陛下說君皇後幾近百毒不侵,你們確定這葯確實有用?」
「請陛下和石統領放心,這葯是毒非毒,否則也不能用銀碗裝了,據說是從西洋傳來的奇葯,控制人的體脈神經,中者一刻鐘之後,便渾身癱軟,宛如廢人,任人宰割。」
「很好。」石沛的聲音聽來很滿意,「陛下說君皇后詭計多端,如此束手就擒怕她有詐。如今兩國交戰,未來定局都在這君皇後身上。陛下已經准了眾臣所請,將此敵酋先廢掉武功,施以黥面之刑,再穿琵琶骨,押上囚車運送到邊關,向納蘭述交換,逼他退兵。」說完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這女人是我大燕叛臣,竊據我大燕藩國,如此對待,依老奴看還是輕了。」一個太監湊趣地笑。
「無妨,就算現在沒人折騰她,等她的囚車運送到邊關,邊關百姓飽受戰火,流離失所,對這敵國皇后如何不恨之入骨?到時候,尊貴的君皇後身在囚車,武功全失,鐐銬加身,百姓要去辱她責她傷她,誰又管得著?」
「到時候堯國皇帝看到他那心頭肉一樣的皇后,罪奴一般押送萬里,被千萬人踐踏詬辱,不知道該是何種心情?會不會一口血噴出來,就此御駕賓天哪?」
一陣哈哈大笑,笑聲快意,隨即「石沛」道,「再等一會,你們不是說這葯越久才越有藥效?不必著急。」
腳步聲響,幾人似乎暫時退去。軟榻上靜靜的,沒有聲息。
半晌,君珂緩緩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那銀碗,良久,張開雙臂,抱住了雙膝。
她將頭埋在了膝蓋上,滿頭烏髮流水般瀉下,遮住臉容,只隱約雙肩顫動,似乎不勝這夜的寒氣凜冽。
四面靜寂,蠟燭照不到的地方,折射出一處處迷離的熒光,似一雙雙窺視的眼睛,躲在暗處,冷眼窺這人世冷暖失望。
又過了一會兒,君珂慢慢展開身子,原樣躺了下去,和先前的姿勢一模一樣。
上頭有了響動,是預料中的腳步聲,卻比想象中混亂雜沓,隱約還有石沛的驚呼,大叫「你們是誰,竟敢擅闖陛下寢殿……」話未說完就是一聲慘呼,隨即砰地一響,似乎什麼門被撞開,人影閃動,捲起一陣凜冽的風,壁上蠟燭閃了幾閃,滅了一半。
急速的腳步流水般瀉下,佔據這底下密室,一人在台階上恭聲道:「太皇太后萬安。」
似乎靜了一靜,隨即腳步聲響起,不急不慢,頻率一致,僅聽聲音,便讓人覺得,來者姿容庄肅,儀態萬方。
黑暗裡不知道誰眨了眨眼睛。
來人走到柵欄前,停住,似乎在靜靜注視君珂背影,又似乎在和她比拼耐性,氣息勻凈,不言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嘆息,隨即君珂緩緩坐起身來。
她在榻前挽發,偏首向沈榕一笑。
沈榕一直在等這一刻,但也似乎被這笑給笑得怔了怔,那一霎幽黯靜室,燭光暗隱里,那女子宛然一笑,似一朵水蓮花,自碧波明月盡頭冉冉開放。
一別經年,當年記憶中略顯青澀衝動的十七歲女孩兒,如今已經噴薄綻放,如玉琢成,從眼神到指尖,都寫滿成熟女子的風致。
沈榕的眼神也有些迷離,似想起當年歌舞韶秀,玉筵流芳,十六歲豆蔻少女,自歲月深處亭亭走來。
再一醒,不過這地室幽冷,寂寥空風,錦被之下森黑的鎖鏈,絲幔之後重重的機關。
還有這人生里不可追及挽回的過去,和前路里棄之不絕的陰謀與傾軋。
兩個母儀天下,隔著柵欄對望,各自滿滿審視。
「君皇后別來無恙?」半晌沈榕嘆口氣,「當年見你,真是再也想不到今天。」
「世間翻覆人心,不變容顏。」君珂微笑,「皇后成了太皇太后,不想風采依舊如昔,可喜可賀。」
「你果然沒中毒,我沒看錯你,不過你剛才好像哭過。」沈榕的話卻是跳躍性的,認真注視君珂微微有些濕潤的眼睛,「為什麼?」
君珂眨眨眼睛,「啊?我有嗎?」
沈榕微笑,輕輕道:「失望了?傷心了?君珂,如果到今日你還傷心失望,那你就讓我失望了。」
君珂有點好奇的看她——太皇太后,我和你交情很好嗎?我失望不失望,傷心不傷心,關你啥事呢?
這麼認真一凝視,君珂的眼神又開始搖曳,眼前的這位端嚴華貴的太皇太后,風神態度,笑起來嘴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心驚啊……
「太皇太后是來救我的嗎?」君珂開玩笑地問,隨意地在榻邊坐下。
沈榕搖頭,「本宮若說來救你,你信嗎?本宮是來和你談一筆交易的。」
「哦?」
「把開國皇帝秘璽給我。」沈榕向她伸出手,「我就放你自由。使你免於被辱被擄之苦。」
「開國皇帝秘璽?」君珂這下真的驚訝了,「你們開國皇帝的秘璽,怎麼會在我這裡?」
「你去過大燕皇陵,並曾帶出一個白色的長盒子。」沈榕語氣肯定,「那裡面就是我大燕開國皇帝秘璽。」
「怎麼可能,那裡面明明是一柄短劍……」君珂說到一半,醒覺自己說漏嘴,「啊」一聲急忙捂住了嘴。
沈榕笑容微微得意,「短劍劍柄之內,就是秘璽,是大燕最高傳國寶璽。藍玉,螭紐,六面,魚鳥篆。當初開國皇帝即位后,遍尋天下美玉,最後在晉西長府山得到一塊絕世藍玉,琢為玉璽,上書『昊天之命皇帝壽昌』,並下詔喻示要將之世代傳承,象徵帝業萬年。然而這枚代表大燕皇族正統的玉璽,卻在開國皇帝駕崩之後便失蹤,皇帝玉璽失卻正統,後繼者琢再多皇帝大寶,都無法和開國玉璽相比。大燕皇族傳言,當初玉璽是被開國皇帝寵妃盜走,那寵妃一身好武藝,因誤會決裂出宮廷。玉璽因此便沒了下落。」
「那太皇太后又何以認定玉璽在皇陵內,又落於我手?」
「有心人總會知道真相。」沈榕淡淡道,「玉璽丟失后,早些年確實毫無消息,但經過很多代,有位王公子弟,年幼時常幽居獨處,喜好購買閱讀一些古書,無意中在集市淘到一冊舊書,其中有段記載引起了他的興趣,後來多方尋找線索,終於推測出,當年那位寵妃回歸山野,卻在開國皇帝駕崩后曾回到皇陵,並放回了一樣東西——這東西,不用說,自然是傳國玉璽。」
「這來龍去脈,倒從來沒聽納蘭君讓講過。」君珂喃喃道。
「玉璽失蹤的事,是大燕皇族秘事,只有皇位繼承者,在繼承大寶的時候才會得知。他如何會對你說?」沈榕道,「至於後面這段故事,他更是不知,否則他既然也去過皇陵,怎麼會不去尋找玉璽?其實第七代皇帝或許也曾猜出這秘密,他曾留下遺旨讓繼位者前往皇陵,可惜他是暴斃,話沒說完就駕崩了,後來大燕皇室代代有人去皇陵,都以為是遵循先祖意旨或尋找皇陵秘密,誰也沒想到,玉璽就在開國皇帝棺中。」
君珂忽然心中一動,想起數年前皇陵之行,可是去了好些不該去的人,那位發現秘密的王公子弟,可在其中?
至於對方如何知道她持有大燕皇族之寶,君珂知道沈榕不會告訴她,不過八成是費亞吧?她在沼澤邊居住三年,和費亞相處極好,他見過她那白色盒子一兩次,費亞口齒漏風,好酒貪杯,給有心人套出話來,也是正常。
「不管你知不知道那短劍里的秘密。」沈榕居高臨下望著她,「你既然敢來大燕,必然有所仗恃,這就是你的依仗。」
君珂沉默一會,笑了笑,「好吧,就算我依仗這個來到大燕,那我憑什麼把我的依仗交給你呢?」
「因為你剛才也聽見了,納蘭君讓要對你下手了。」沈榕微笑,「我想你是相信的,我也相信。我們都了解君讓,江山美人他必取江山,諸般情重也不抵這皇族萬年。如果你不想被他廢了武功押往邊關,令堯國無奈退兵,令納蘭述顏面掃地,你就得和我合作。」
君珂默然,沈榕看她一眼,笑道:「皇后不會幼稚到以為玉璽在你手,你可以用它來保命吧?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玉璽在你手那是雷彈,隨時會給你帶來殺機;可如果給了我,我能用它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當我擁有那些之後,自有權力,來決定你的自由。」
「我怎麼知道你會遵守承諾?」君珂沉吟半晌,似乎有些心動。
「皇后能不信我么?」沈榕傲然一笑,「你不交出玉璽,你的下場就註定凄慘;你交出來,還有一線希望。孰輕孰重,你沒有選擇。」
她指指上頭,一線清涼的風掠了進來,表示門已經開了,「此處守衛,哀家已經幫皇后您處理了。你交出玉璽,哀家立即開啟牢門,皇后如果需人護送,哀家派人送你安然出京,皇后不放心哀家,想必自己在燕京也有人接應,儘管去便是。」
「我怎麼知道我交出玉璽之後,你們不會反悔,還要留下我的命?」君珂反問。
「聽說君皇后和柳神醫交好,想必身邊定有常人難解的毒藥。」沈榕神色從容,「你若不放心,可以給我一顆毒藥,看我吃下去,我的生死掌握在你手裡,怎麼敢不放你離開?」
君珂沉默了一會,微微吸了一口流動的新鮮空氣,閉著眼睛似在盤算。
沈榕不急也不催,靜靜看著她,她有信心,剛經過「納蘭君讓狠心下毒」的君珂,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半晌君珂伸手入懷,輕輕道:「好。」
沈榕攜一份塵埃落定的欣喜,微微笑開,神采流動,若有艷光。
殿堂上朝臣議論已經到了最高峰,群臣已經開始討論堯國投降之後是應該屠城還是安撫了。納蘭君讓靜靜聽著,面無表情,耳聽著外頭步聲漸響,應該是石沛帶御林軍將大殿包圍了,頓時神色一喜。
隨即心中微微一松。
他居於這殿堂之上,聽群臣描繪擒獲敵國皇后之後的美妙藍圖,那一張張嘴口沫四濺,紅嘴白牙,每個字聽來都遙遠而刺痛,不似這人間話語。
交出君珂?萬里押送?黥刑?廢了武功?
每一件都天經地義,每一件都是對待叛臣和敵國首腦應有之舉,他的理智知道並無錯處,然而內心裡那般決然地,一遍遍地,回答:不。
當初三年相伴,似近實遠,那些遙遙於崗頭,看月色剪影的夜裡,他曾無數次對月禱祝,願生生世世不再相遇,願此生相遇不致生死為敵。
心知不可能,卻依舊固守著這樣一個願望,這一生他不畏懼對任何人下手,重來一遍他依舊會削藩,為大燕,為九蒙納蘭皇族,他不惜一切。
卻放不下她。
可以為敵,可以國土遙峙,可以各逞雄兵血火相接,然而一旦面對面,心忽然就軟了下去,似那些夜裡的月亮,遠,清亮,來來去去,都照見她的倒影。
他會挾制君珂,他會以君珂性命和納蘭述談條件,為這大燕天下,為這萬千臣民,他越不過責任的藩籬,但那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而不是將她交給別人,就算逼到山窮水盡,他也寧可君珂死在他手中,而不是被群臣踐踏,被萬民垢辱。
那是他和她的驕傲。
那便此刻調雄兵,控朝堂,先壓下這股別有用心的風潮罷。
底下群臣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對陛下一直一言不發心下不安,他們也早聽聞堯國那位皇后和自己皇帝之間另有情誼,據說皇太孫「閉關養病」那三年,其實就是和她在一起。
孤男寡女,相伴三年,這便是兩個陌生人,也早已水到渠成成就好事,要說這兩人之間沒有問題,鬼才相信。
也正因此,群臣一邊興奮,一邊不安,嚷嚷著要處置皇后的時候,也覷著納蘭君讓動靜——陛下不會被女色迷昏了頭,連江山社稷都不顧了吧?
此刻見他一喜,眾人都一慌,眼角一瞥,半開的大殿門角,那些明晃晃的反光,地上投射的尖銳的角的暗影,是什麼?
這麼一嚇,有人開始安靜了,而韋國公派系,今日卻彷彿毫無眼色,猶自捋袖大談日後處置,興奮歡喜。
「微臣以為,應將敵酋君珂立即交由刑部和三司共同關押……」韋國公第三次提起這個話頭的時候,納蘭君讓忽然輕咳一聲。
這一聲,彷彿一刀切下,朝堂一靜。
靜寂里,皇帝不急不慢,語聲沉穩還帶著幾分納悶,淡淡道:「諸卿昨夜都沒睡好?」
「嗄?」群臣一傻。
「朕剛才閃了一會神。」納蘭君讓笑容微微譏嘲,「等到醒神,發現諸卿竟然還沒醒。」
「陛下何出此言。」半晌沉默后,兵部尚書小心翼翼地問。
「朕聽你們在討論如何處置君珂,將其押到邊關,脅迫堯國退兵,說實話,朕也很想。」納蘭君讓向龍座上一靠,唇角一彎,「但誰告訴朕,如何越過鵠騎,穿過雲雷堯羽雙軍,進入堯國皇宮,擄獲堯國皇后呢?」
「嗄?」眾臣又是一傻。
陛下什麼意思?不承認?
一百多雙眼睛,齊刷刷向那個都督投過去,畢竟是他先說出君珂在燕的。
那都督似也沒想到皇帝竟然會當場賴賬,張大嘴愣在那裡,一線口水險些拖出來。
納蘭君讓臉皮也有些發熱,但此刻騎虎難下,已經不容回頭。
他一臉坦然,端然高坐,俯瞰群臣。
聲息漸低,群臣惶然。
「陛下竟忍心欺諸臣如此!」驀然有人高叫,越眾而出,俯伏階下,聲震屋瓦,「君珂明明身在皇宮,皇後為阻陛下對其寬縱,被陛下斬去一臂,終身致殘,事到如今,陛下還要欺瞞群臣嗎?」
一言出而眾臣驚!
再一看出面的,竟然就是當今國丈韋老公爺,更是瞠目結舌。
韋國公此刻心中深深失望,原本太皇太后給他出的計策太為大膽,他不敢將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擲,今天上朝,原本就是來看皇帝態度的。
誰知道皇帝果真喪心病狂,為了一個女人欺瞞群臣,輕擲天下。此刻他連最後一絲懷疑都沒有了——皇帝既然能在朝會上,睜眼說瞎話欺瞞群臣,那麼對自家孫女下狠手,那也沒什麼不可能!
「陛下,皇后如今現在韋府,」韋國公昂起頭,眼神悲憤,「君珂是她親眼所見,陛下竟是想當殿抵賴嗎?」
納蘭君讓並無驚慌之色,在九龍御座之上深深下望,年輕帝王沉冷的目光和當朝公卿老辣憤怒的目光相撞,一霎間似有火花。
「皇后如何會在韋府?」再開口時,納蘭君讓竟然是這樣一個問題。
韋國公一怔,氣勢一弱,隨即道:「太皇太后親送皇后回韋府!」
「如何不立即禮送皇后回宮?」納蘭君讓神情漠然。
韋國公又是一窒,心裡有點混亂,納蘭君讓兩個問題,頓時打亂他的步調,掌握了話題的主動權,但皇帝問話不可不答,只得道:「皇后傷重,正延醫調治……」
「朕昨日命休假的太醫正火速入宮。」納蘭君讓轉顧榮華殿大學士李卓,對方輕輕點頭,示意知道此事,「就是為皇后延醫救治,難道韋國公自認為府中郎中,還勝過當今國手嗎?」
韋國公頓了頓,咬牙道:「自然不如,老臣卻不敢送皇后回宮!」
「何以不敢?」納蘭君讓緊跟而上,竟是一步不讓。
韋國公怔住,朝堂應對,從來點到即止,奏對聖上,更不能將話說白說透說盡,此時叫他怎麼說?因為我不放心你?因為我怕你殺了皇后?
能說嗎?
「國公不敢說?那朕替國公說。」納蘭君讓淡淡一笑,幾分嘲諷,「你怕朕殺了韋芷,你怕朕無端廢后!」
群臣嗡地一聲,隨即如風過草甸,無聲俯伏。剛才還亂糟糟的金殿,轉眼鴉雀無聲,只有納蘭君讓如金石交擊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之巔迴響。
「皇后昨日確實重傷,但自然並非朕所為,皇后並無失德之處,便有失德,也當詔令百官,交由宗府,議定廢立之事,豈有私刑擅傷國母的道理?」納蘭君讓冷冷道,「昨日宮中有刺客,皇後為救朕,被刺客所傷,朕正準備予以嘉獎。至於所謂君皇后……昨日刺客,是昔年君珂手下,一直潛伏在宮中,驟然出手欲待刺朕,被朕命人擒下。刺客出手時曾高呼,『吾為君皇后復仇!』隨即重傷皇后,想必當時皇后傷重昏迷,只聽見了前半句,產生誤會,因此以訛傳訛,令諸卿今日,空歡喜一場。」
群臣都一愣,這話聽起來,倒也沒有破綻,一些昨晚得到消息的韋派官員,都將目光投向韋公爺。
韋國公哪裡肯信,他一直觀察著納蘭君讓的神色,消息拋出來那一刻納蘭君讓眼神一變,其間猶豫擔憂,再無虛假。
他在猶豫什麼?擔憂什麼?
猶豫是否要交出那女人?擔憂交出她會傷及她性命?
韋國公氣往上沖,上前一步,鏗然道:「既如此,老臣請求,將那刺客交於老臣,老臣定要這敢於殺傷皇后的敵國姦細,吐露實情!」
納蘭君讓冷然下望,「國公可是依舊不信朕?」
韋國公咬牙不語。
兩人目光再次隔著銅鶴金鼎,香爐玉階,重重撞在一起,都沒有一分退讓之意。
殿中氣氛肅殺。百官噤聲,恨不得將自己的脖子縮進衣領里。
半晌納蘭君讓卻淡淡一笑。
幾分冷淡幾分涼的笑意,看得韋國公心中一緊。
「來人。」納蘭君讓道,「帶那女犯上來。」
鐐銬拖地聲隨即響起,兩個護衛拖著一個女子從後殿轉了出來,那女子一身單衣,血跡斑斑,長發微垂,形容枯槁。
「抬起頭來。」
女子抬起頭,一張飽受刑訊有些浮腫的臉,有些人是記得君珂相貌的,趕緊仔細端詳,看來看去,都不是那回事。
但眾臣心中卻疑惑更甚,入宮行刺的重犯,最起碼也該關到刑部,怎麼會押在這正殿後堂,倒像早已準備好的。
納蘭君讓揮手讓人下去,一句話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這個女子,據說是當年君珂率領雲雷軍離開燕京前就留下的暗樁,多年來在京中經營酒樓生意,朕今日特意帶她上殿,就是想讓各位卿家辨認一下,是否熟悉她,是否知道此人平日交往,朕要順藤摸瓜,將堯國留在大燕的餘孽,都一氣給拔了!」
群臣想了想,都一一搖頭。
納蘭君讓面無表情,他向來修得鐵面,暗笑也不會露出端倪。自從昨天皇后被太皇太後接走,他便預料到可能韋家會發難,安排了一個假囚犯以防萬一,這女人是石沛手下秘密訓練的女暗探,特意化了凄慘的妝,來此處扮演囚徒。
韋國公卻氣得渾身發抖,他對納蘭君讓的話一個字都不信,一個暗樁何須皇帝親審?還要帶上殿給眾臣辨認?如果真相真如陛下所說,芷兒何至於倉皇逃奔,求助兄弟,痛不欲生?
想著孫女回府時的慘狀,想著她悲憤絕望的神情,想著金尊玉貴的韋家嬌女,歡歡喜喜送進宮,一年不到竟然致殘而回,韋國公渾身發抖,眼前發黑,心底的怒火一拱一拱,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大聲道:「陛下,為何老臣聽皇后所言,並非如此?是否其中還有蹊蹺?陛下可否讓皇後上殿……」
「國公,你昏聵了!」納蘭君讓截住他的話,厲聲道,「後宮不可干政,向無上殿之說!」
「皇後天下國母,此事她親身經歷,上殿有何不可?」
「國公是在暗示朕信口胡言,欺瞞群臣?」
「不敢,陛下英睿聰慧,定知老臣苦心,老臣卻不明白陛下,為何對此事諱莫如深?」
「朕已經將事情說清,何來諱莫如深?」
「夫審案斷獄尚取不同證詞,如今皇后另有說法,此事關乎我大燕國運,陛下為何不肯還百官一個明白?」
「韋一思,你放肆!」
「老臣知罪,但求陛下廣開善納之門!」
兩人一番對話說得飛快,雷霆閃電不容喘息,朝堂之上,君臣之間,竟然話趕話地針鋒相對,各自抵在了那裡。
韋國公今日豁了出去,也不指望納蘭君讓能夠容忍,反正他韋家根深葉茂,在朝中勢力雄厚,諒皇帝在這多事之秋,當著滿殿朝臣,也做不出鳥盡弓藏迫害忠良的事兒來。乾脆噗通一跪,大叫:「求陛下廣開善納之門,允皇後上殿剖白!」
他這一跪,韋系所屬的一批言官御史,也覺得今日陛下草率,態度曖昧,紛紛跟上,「求陛下再查此事,並允皇後娘娘上殿!」
「敵國首腦是否在燕京,關乎我大燕國運民生,求陛下慎重!」
「求陛下慎重,允皇后入殿,細查皇后重傷之事!」
大結局
群臣呼啦一下跪下一大片,話越說越緊,越說越難聽,彷彿皇帝如果不按他們的要求做,那就是禍國殃民昏君,賣國無恥敗類,也有一些向來緊跟皇帝的,立即予以駁斥反唇相譏。剛剛恢復安靜的朝堂,轉眼又成了菜市場。
吵得最厲害的時候,納蘭君讓霍然立起,素來平靜的臉色,已經漲出一片勃然的紅。
「放肆!」
底下靜了一靜。
「當殿咆哮,詬辱君皇,你們口口聲聲忠君愛國,有你們這樣做臣子的?」納蘭君讓眉間帶煞,怒視群臣,「都下去,在金水橋外玉帶廣場跪著,背《道德心經》十遍,好好反思己過!」
韋國公仰頭望定他,怒哼一聲,重重磕頭,「老臣領旨!」掀袍站起,掉頭就走。
其餘官員緊隨其後,並無懼色——言官風聞奏事,可以根據聽說的事情隨意上奏,也可以隨時糾正百官乃至天子的不當言行,向來有衝撞免罪的說法,也正因為如此,難免各種得罪人,罰跪什麼的家常便飯,他們習慣了,跪得越久還越覺得光榮——犯顏直諫,不懼天威,忠臣所為!跪得越多,越名垂青史!
一大批人在韋國公帶領下出殿跪廣場去了,納蘭君讓重重吸一口氣,有點疲憊地坐下。鬧了這麼一場,他也累了。
韋國公出去時的腳步卻大步生風,他今日上殿,得了最沮喪最憤怒的結果,此刻心亂如麻,萬般猜度,時而發狠要和太皇太后合作,先下手為強;時而又覺得信一個已經被迫離開宮禁數年的女子,和她攜手干那殺頭抄家的事,實在太冒險,一時猶豫,依舊在舉棋不定。
匆匆走出幾步,眼看自家的長子,五軍都督僉事韋揚正在儀門外盤桓,眼睛覷著自己,韋國公不禁心中一跳。
韋揚是韋芷的親生父親,正牌國丈,對於皇后致殘的事情最憤慨,對於太皇太后昨晚提出的計劃也最贊成,此刻他悄悄梭巡儀門之外,就是在等著父親的准信。
看見父親和一群臣子被金吾衛士從大殿里押送出來,在廣場邊依次跪下,韋揚眉毛一挑,心知裡頭談得定然極其不愉快,眼神里湧出怒火。
他舉起手,想向父親打個手勢詢問一下,手剛舉起,忽聽「咻」一聲疾響,一道烏光從頭頂掠過,風雷掣電,直奔廣場人群而去!
對面韋國公本準備跪下,看見兒子手勢,下意識扭頭,頭一扭,便見烏黑一道箭光,劈面帶風,洶洶而來!
「咻!」
短暫有力的箭嘯,伴隨一聲大叫,一溜血跡在韋國公咽喉前炸開,韋國公霍然向後便倒!
廣場上跪成一排的官員們靜了一刻,隨即轟然一聲炸開。
「有刺客!」
「殺人啦!」
「韋國公被刺!救命啊!」
「來人啊!」
百官一部分嚇得滿地亂滾,沒頭蒼蠅一般向大殿瘋跑;一部分湧向韋國公,一大堆人頭擠擠挨挨擋住了其餘人的視線。廣場上的侍衛奔過來,一批人奔向百官保衛,一部分立即散開,追向儀門之外飛箭來處,開始搜尋刺客。
儀門外韋揚大驚,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他心繫老父死活,下意識抬腿就向裡面奔,腳步剛抬便見一大批侍衛奔來,心中頓時一驚。
按照大燕慣例,非入朝臣子不得進入儀門內廣場一步,他是武官,無需上朝,今日也不輪值,也不該出現在這儀門之外。要在平日,以韋家的聲勢,他不合規矩出現在這裡也沒什麼,可是此時,眼看韋家失寵,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他在不該出現的此刻出現,豈不是授人以柄?
韋揚的腳停在門樓邊緣,僵住了。
一邊是老父生死,一邊是家族興衰。於情於理,他該進入沖入廣場,探看老父;然而這一步沖入,也許面臨的就是枷鎖重鐐,韋家最具地位的兩人一旦被羈縻,剩下的人豈不是任人宰割?
煌煌百年家族,當真要傾覆此刻?
韋揚眼睛發紅,盯著亂糟糟的廣場——陛下辣手如此,竟然當著百官的面,對著老父公然下毒手!
忽然想起昨夜太皇太后離開時,他相送出二門,太皇太后臨走時對他說的話,「因不滿燕京貴族奢靡脂粉風氣,陛下即位來一直謀思變法,取消貴族祿米及授官特權,屆時,你韋家作為公卿代表,必是此政最大阻力。莫以為韋家百年世家,恩寵不替,今日之榮華煊赫,明日之火上薪柴,卿當慎之!」
眼前忽然掠過女兒血淋淋的斷臂,掠過廣場上生死不知的老父。
韋揚眼底一片血絲,驀然跺了跺腳,在侍衛趕來盤問之前,一轉身沖回馬上,馬鞭一揚,潑風般已經衝出儀門,衝出皇城。
他吩咐小廝立即趕回韋府,將國公在廣場被刺的消息告知府中人,通知全府上下,婦女老幼立即出京,通知任九蒙旗營副統領的弟弟韋振,立即按照昨晚密議,做好準備。
隨即他一陣風般卷到自己的中軍都督府,他是都督僉事,兼管都督府五千精兵,這是保衛京城的機動力量,中軍都督府都督年紀老大,府中精兵一直由他掌管,這些精兵跟隨他多年,是他的親信隊伍。
韋揚只召集了一個五百人隊,指著城外道,「上頭有令,外頭那些流民,其實不是流民,而是紅門教趁機進京,打算造反作亂的教徒,現你等立即出動,將所有可疑人士,迅速抓回送交燕京府!」
「是!」
五百鐵甲佩刀的士兵出城,五軍都督府的精兵,現在是京城一大重要戰力,配備精良。自從當年燕京事變,事後追查,驍騎營遭受斥責,朝中也認為驍騎跋扈驕縱太過,應該壓壓氣焰,於是裁剪驍騎,控制供給,另建中層子弟都督府兵。
這些人本就有管制京中內外治安之職,出城毫無障礙,此刻京城大戶正在城外設粥棚施粥,上萬流民破衣爛衫,端著破碗,在深秋寒風中瑟瑟等候施粥,這五百精兵狂馳而來,煙塵蔽日,剎時間百姓們稀薄的粥碗就蒙了一層灰土。
等流民們愕然抬頭,五百兵已經沖入人群,由於上頭交代含糊,這些人也不知道什麼樣的該是「紅門教徒」,直覺地認為穿紅的都是邪教教徒,於是看見紅衣服的人就抓,紅襪子,紅鞋子,紅頭繩也不能倖免,有個倒霉漢子,唯一的一件棉襖讓給了一個待產的孕婦,自己難以蔽體,偷了人家一件紅色的招牌布裹在身上,也給一把揪住,拖在了馬後。
一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流民本就凄惶,逃奔京城不過想博個活命,被關在城外多日,眼看著天漸漸冷了,衣食無著,家園已失,本就心中凄涼憤懣,便如被烈日烘烤多日早已裂口將崩的乾柴,哪裡還經得起一點火星撩撥?那披著紅招牌布的大漢,為人仗義,通幾分武藝,本就是這批人的主心骨,眼見這個絕不可能是邪教教徒的人,都被官兵拖在了馬後,立即便有人發一聲喊,大叫,「直娘賊的!李虎是咱家門口早晚見得著的鄉親,他從開襠褲玩泥巴咱就認識,一輩子也沒出過村口,哪來的紅門教紅褲教?咱們奔到天子腳下,求個活路蔭庇,還要踐踏我們?去你娘的!」
一聲大罵便是一點火星,炸在了憤怒的薪柴中,當下那個叫李虎的大漢,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發力,胳膊上肌肉青筋虯起,崩地一聲就掙斷了身上的繩索,隨即回身一拳,將那個愣愣看著他的五軍都督府官兵,砰一下揍了個大馬趴,順手搶了他的馬,翻身躍上鞭子一揮,大叫,「不給咱活,咱就搶他娘的!」
「搶他娘的!」
一聲出眾人應,上萬流民轟然一聲,砸棚奪鍋搶人奪馬,跳過人頭踹倒凳子隨便撿起磚頭石塊見官兵就砸,人頭攢動大汗滾滾,隨著越鬧越凶越鬧人越多,漸漸也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加入,本來只是兩三千的漢子,忽然人數就多了許多,並且后加入的人還在不斷煽動,言語挑撥火上澆油,漸漸便有人喊出來,「燕京裡頭好吃好穿,將咱們趕在外頭挨餓受凍,大家都是人,憑什麼人家可以來踐踏咱,咱連活命都不能?打進燕京去!」
「打進燕京去!」一聲大喊萬人景從,這群人本就距離城門很近,因為朝廷工部前陣子上書,修葺學宮文廟,請求允許部分流民錄籍後進城做工,好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皇帝也允可了。這些壯實漢子近期都在城門附近,此刻順勢一擁而入。
人來得突然,一哄而入,等到守城士兵想要關門,早已被湧入的人潮衝散,守城官大急,急忙要派人傳訊求援,一直在城門前冷眼旁觀的韋揚一按他的肩頭,笑道:「莫急,這不是來人清剿了?」
守城官一看,便是一呆,前方再次煙塵滾滾,卻甲胄鮮明,當前旗幟上斗大的「九蒙」二字躍入眼帘,竟然是駐紮在京郊的九蒙旗營來人了。
守城官心中迷惑——這流民鬧事不過是剛剛的事,九蒙旗營怎麼來得這麼快?再說九蒙大營必須皇帝旨意方可調動入京,沒見有傳旨太監出城啊。
眼看一員將領飛馬長飆,馳到城門之下,銀甲錚亮,紅纓飛揚,赫然是韋揚的弟弟,任職九蒙旗營副統領的韋振。
「奉旨清剿入京亂民,速速讓我等通行!」底下韋振一聲長喝,和韋揚目光相碰,後者心中一陣驚喜。
韋振神色沉肅,他今早以拉練之名,帶領自己的兩萬兵出營,行到半路,正接到流民作亂消息,當即直奔燕京。
城門本就沒來得及關上,韋振也不理會守門官,帶兵長驅直入,「追趕」亂民去了。韋揚匆匆下了城門,召回自己那丟盔棄甲的五百兵,厲聲道:「京城將有大亂,迅速關閉九城,回京保衛各王公大臣官署府邸!」
這是太皇太后的計策,在流民入京,九蒙旗營韋振部屬以平定流民叛亂之名也闖入京城,控制所有京中官署和王公大臣,韋揚即以自己的五千精兵,封鎖皇城,包圍宮城,務必要讓大燕京城最高決策中心陷入癱瘓,無法反應。
亂民在前,鐵騎於後,後者看似將前者追逐得狼狽逃竄,實際卻將燕京當成戰場,驅逐亂民闖入燕京各處官署民居,流民們內有內賊挑撥,外有京軍壓迫,後有旗營追殺,漸漸都被激起血氣失卻方寸,群體性的衝動向來最難控制也最易引起禍亂,眼看著他們一開始還試圖有組織地請願交涉,漸漸便瀕臨瘋狂,見屋就闖,見官就打,推翻攤販,衝撞店鋪,滿地滾著凌亂的貨物,潑著熱騰騰的菜湯,黑色的攢動的人頭如毒水注入天下大城的脈絡,所經之處驚起無數尖叫嚎哭……
各處官署被控制,京中小道消息卻開始迅速流傳,稱皇帝無道,為美色所趁,罔顧江山大業,殘殺皇后,屠殺忠臣,並縱兵馬欺壓流民,引起民變為禍燕京。受到流民襲擾的京中富戶士子們,聽說之後,難抑憤慨,當即士子請願,衝擊學宮文廟翰林院,可今日恰逢大朝會,滿朝文武幾乎都在宮中,各處衙門都沒有主官來做決定,一些司務庶理急得滿頭大汗,只好封閉官衙。這頭還在請願,那頭四處亂竄的流民又開始來放火了……
繼七年前燕京絕滅夜后,燕京再次迎來了一波動亂,這次的動亂雖然不及燕京絕滅夜肅殺血腥,卻範圍更廣,波及更遠,禍及人群更多……
此刻大殿之上,風波猶自未休。
廣場上一箭之驚,亂成一團,等到侍衛們擠過嚇得到處亂跑的官員趕到儀門之外,到哪裡再去尋刺客?
而消息報上去,納蘭君讓也驚得霍然站起,竟然有人在皇城之內,箭殺當朝重臣,此事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急急召太醫救治韋國公,隨即才發現,韋國公運氣好,他那一霎扭頭,正好將飛箭避開,箭險而又險地從他咽喉掠過,刺破咽喉肌膚,流了幾滴血,卻根本沒傷到喉管,只是當時情境太過可怕危險,韋國公受驚倒下,而官員一擁而上,阻礙了他呼吸,他暈過去了而已。
納蘭君讓舒了口氣,趕緊讓太醫將他抬入內殿療傷,一邊慶幸好歹沒出事,一邊勒令侍衛立即封鎖宮門搜尋兇手,一邊命廣場上官員不必再跪,都免罪回殿,準備好好安撫。
「各位大人回殿——」站殿太監一句高呼還沒說完,就直了眼睛,廣場上的百官,也紛紛愕然轉身回頭。
一騎快馬自儀門入,直奔廣場,來人在金水橋前滾下馬,不待四面侍衛叱喝,便揚聲大叫。
「陛下!流民作亂!城門被破!流民竄入燕京燒殺搶掠,九蒙旗營不得聖命,以清剿流民為名擅自出營,另中軍都督府親兵作亂,直奔宮城,現已經封鎖宮城九門!」
「……」
一瞬間所有人如泥塑木雕,吊著眉毛張著嘴,聽見四面砰砰的聲音,恍惚里還以為是槍炮,隨即醒過神來才發覺,那砰砰巨響,原來是自己的心跳。
一些要命的字眼,在喉嚨口滾來滾去,像火炭般灼得嗓子發緊,卻一個字也迸不出來,也不敢迸。
流民作亂!
城門被破!
拱衛京畿的九蒙旗營作亂!
中軍都督府親兵包圍宮城!
每個消息都是驚天消息,每個消息都是兩個誰都明白但誰也不敢說的霹靂般的字眼。
造反!
百官們昏眩了,在這天下第三大城,大燕政治權利中心,在藩王已削,政權歸一,雖有戰事也在千里之外的此刻,竟然內部生亂,風起於國都之中!
眾人一時都還想不明白,到底是何人造反?九蒙旗營作亂有何好處?能擁立何人為帝?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納蘭君讓,消息傳來他心中一驚,隨即眼角一掃,忽然發覺出去傳令的石沛竟然到現在還沒回來,連帶幾個親信太監侍衛都不在殿中。
心知不好,納蘭君讓神態動作反而更穩重了幾分,欠起的半個身子緩緩落坐,眉頭一斂,沉聲道:「京中九城兵馬司、五軍都督府、燕京府士卒五萬,何懼區區數千流民?九蒙旗營有拱衛京畿之職,受命追剿流民追入京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諸卿何必如此驚慌失措?」
他語氣含糊,眾人聽來彷彿九蒙旗營是得聖命進城,都稍稍放了心,眼見皇帝鎮定逾恆,毫無失措之態,心也漸漸安了下來。
就在人群將定還未定,納蘭君讓正準備傳警宮中的時刻,忽然有輕笑聲傳來。
「諸卿是不必驚慌失措,說到底這皇朝更替,與諸位大人無關。不過陛下依舊如此鎮定,倒讓哀家刮目相看。」
聲音雍容平和,語氣不急不慢,笑得卻譏誚冷傲,充滿淡淡睥睨。
眾臣回首,便見當朝太皇太后,正裝華服,珠翠金累絲嵌貓睛青紅黃寶石十二龍鳳冠,博鬢如意鉤俱全,深青直領大襟右衽飾金織雲龍翟衣,彩綬玉佩,描金青雲襪。衣袂款款,華貴雍容,捧著一方白玉托盤,托盤上用明黃蓋袱罩著一個小小的東西,緩緩上殿來。
群臣急忙禮拜,連納蘭君讓也不得不站起,無論如何,沈榕是他祖母,當朝以孝治天下,祖母當面,為人孫者立避階下。
納蘭君讓迎下御座,微微躬身,還沒來得及開口,沈榕已經和他錯身而過,直奔御座,群臣愕然,納蘭君讓半直起腰,眼底怒色一閃而過。
沈榕卻旁若無人,一直行到御座之前,將手中托盤往御座上一放,自己立到一邊。
她這舉動令眾人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納蘭君讓直起腰,冷冷道:「皇祖母不在別宮休養,擅闖金殿,直上御座,擾亂朝會,意欲何為?」
他態度直接,沈榕也不以為杵,格格一笑道:「本宮忝為國母,守土護民亦有責,今值燕京之亂,宮闈飄搖,本宮怎能坐視不理?今日上殿,正為撥亂反正,力挽狂瀾而來。」
「區區流民,彈指便滅,何須皇祖母如此擔憂?」納蘭君讓不再立於一邊,也緩步上階,自如地往御座上走,一邊道,「皇祖母早該頤養天年,如今還要操心國事,那是孫兒侍候不周,還請皇祖母早些回宮。」說完沉聲道,「來人,敦請太皇太后回宮。」
聲音沉沉發了出去,四面卻沒有動靜,砰一聲大殿之門忽然重重關上,群臣被那一聲驚得愕然回望,卻看見雕花槅門之上,倒映著刀槍劍戟尖銳的黑影。
外頭有兵,卻不聽皇帝號令?
納蘭君讓臉色一變,霍然回身,沈榕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忽然道:「君讓,你覺得你如今,還配做大燕之主?還配號令這簪纓群臣,披甲士兵,天下百姓?」
「太皇太后……」納蘭君讓神情漸漸冷了下來,冰霜眉宇,不怒而威,「你到底要說什麼?」
沈榕觸及他森然的目光,心頭一震,不由自主便避開了目光,眼光一掃底下直著脖子,滿臉驚詫惶恐的群臣,微微一笑,道:「好,我說,今日本宮來……廢帝!」
話音剛落,她霍然一掀那托盤上的明黃蓋布,現出一方淡青色小小印璽。
藍玉、螭紐、六面、魚鳥篆。下壓著一卷明黃緞布。
沈榕看見那印璽,神情立即變得莊重,搶上一步,大禮參拜。
群臣開始出現騷動,年紀輕的還不怎麼,一些皇族勛爵,多少都知道點傳國之璽的傳說,也聽說過這方玉璽的形狀,此時眼看寶座上的玉璽,和傳說中的玉璽一樣,不禁神情震動。
納蘭君讓面沉如水,傳國璽的事他當然知道,他知道的還比一般臣子多一些,臣子們只知傳國璽的形狀,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璽因為材料所限,不像尋常玉璽足有數寸,這璽十分小巧精緻,據說當初就是被夾在劍柄之中帶出宮的。
別人還不能確定,他卻是一眼就知道,這是真的。
至於這東西的來處,略想一想也明白了,曾經進入皇陵的,只有自己和君珂,那自然是君珂拿出來的。
這麼一想的時候,心忽然一痛,他閉上眼睛,將這一瞬的疼痛壓了下去。
終究越不過國土和仇恨的藩籬,當他猶自徘徊猶豫,她已決然橫斬,刀光雪亮,照見彼此不再容情的眼神。
「傳國玉璽,自開國皇帝琢藍山之玉,以天命之歸,求萬事其昌,便是我九蒙納蘭皇族,世代凜遵之寶。」沈榕捧起玉璽,將底部「昊天之命皇帝壽昌」文印展示,聲音清晰,「世人都說傳國玉璽久已失蹤,以至於將其遺忘,其實玉璽在庄宗皇帝手中,早已尋回,庄宗皇帝大行前,將密旨及玉璽,暗中託付本宮。」
群臣又是一陣騷動,庄宗皇帝,就是納蘭君讓祖父納蘭弘慶,掌握大燕朝政三十五年的鼎朔帝。
先庄宗皇帝曾經留下密旨?託付皇后?
「先帝曾言,」沈榕語氣沉重,「吾孫君讓,英睿聰慧,可堪承繼大統,然其與堯國君珂交往過密,恐將來有女色誤國之事。」她頓了頓,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納蘭君讓一眼,「先帝為此留下玉璽密旨,託付本宮,言說若真有此日,務必將之宣於朝堂,廢黜當今,著內閣大學士與定國公,重新議立明君。」
說完展開那明黃密旨,遞給一邊的太監,有人認出那太監是原先先帝在位時的司殿太監,已經因罪黜落司音局當個管事很久了。
此刻那太監跟隨舊日主子,重登金殿,抑制不住渾身都在發抖,尖聲將聖旨讀了,末了沈榕道:「傳石沛!」
殿門開啟,幾個鐵甲衛士將看起來有點僵硬的石沛帶了進來,有人注意到這些衛士面孔有點陌生。
石沛是皇帝親信,連同手下十六總管,掌管整個皇宮的防務,一向最得納蘭君讓信任,此刻看他被押上殿,一些忠於納蘭君讓,不願皇權再起風波的大臣都心中一涼。
納蘭君讓臉色鐵青,盯著沈榕,沈榕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石統領,你如今如實說來,陛下是否擒下堯國皇后?之後將她如何處置,又如何囑咐於你?」
石沛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扶著他的一個侍衛,手按在他后心的神闕穴上。
「陛下……昨日在鳳藻宮……擒獲堯國皇后……」石沛語音含糊,但還是能聽出原句,「之後安置在……寢殿密室……囑咐微臣……不可對外人言……」
群臣哄然一聲,既驚且怒,都看住了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始終沒有回頭,依舊腰板筆直,氣息不亂,連鬢邊髮絲,都如鐵鑄。
「陛下剛才與百官對峙,否認擒下君珂,更曾因此令諸臣跪於儀門之前思過,言猶在耳,不用本宮複述。」沈榕居高臨下,眼眸威稜四射,「當此戰危之時,前方將士浴血用命,屍橫遍野,擒獲敵國皇后意義如何,諸位大人都比本宮一介女子清楚,誰料陛下竟爾喪心病狂如此,欺瞞群臣,罔顧百姓,倒行逆施,以致流民作亂,為禍燕京,視百姓民生、大燕江山於無物,此君,何堪為君!」
群臣默然,無人反駁,此時任是誰,也無法為納蘭君讓辯駁,於群臣的立場,也實在無法接受納蘭君讓如此不顧大局,將女色置於百姓江山將士生命之上,幾乎人人,都痛心而失望地嘆息一聲。
「傳國之璽,歷代帝皇正統之寶;先帝遺旨,更是明詔留書,諸位大人,請接旨吧!」
「太皇太后。」一陣靜寂之後,內閣首輔上前一步,沉聲道,「傳國玉璽及先庄宗皇帝遺旨在上,老臣等不敢抗旨。但皇權更替非同小可,如今陛下不過一子,猶在襁褓之中,且體弱未出天花,不宜承繼皇位。諸藩削盡,納蘭皇族子弟凋零,此時廢黜當今,何人可承繼大統?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旦皇位虛懸,引起諸方動蕩,邊軍不穩,大將觀望乃至作亂,當此戰亂凶危之時,只怕立即便有傾國之禍……」
幾位老成持重的臣子都點頭,隨即心想,沈太皇太后怕想的是以襁褓之中的皇子為帝,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幾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如此將釀外戚之禍,萬萬不可同意。
誰知沈榕不過一笑,坦然道:「皇子年幼,主少則臣疑,哀家也覺得不妥。」
「那……」
「自然該年富力強之納蘭氏嫡系皇族後裔才可。」
「這……」
眾臣心裡都開始打鼓,現在納蘭氏哪裡還有嫡系皇族後裔?難道要讓堯國的皇帝來做咱大燕的新主嗎?
納蘭君讓忽然冷笑一聲,道:「太皇太后,果真步步籌謀,孫兒佩服,只是提醒您一下,小心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是我的親孫兒,哀家不會殺你。」沈榕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警告和諷刺,一臉慈祥莊重地道,「你只須下罪己詔,隨即退位,之後哀家也會像你對哀家一樣,為你尋個合適清靜的別宮,好好頤養天年的。」
兩人對話不過一句,隨即各自冷然扭頭,沈榕看向底下群臣,又換了一副臉色,道:「其實此事,先庄宗皇帝也是知道的,這原本是我皇家秘辛,不足為他人道,不過如今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地賣關子,群臣聽得發急,末了她才話風一轉,笑道:「這可是正宗皇室子弟,帝后親生!」
「敢問太皇太后,您所指何人……」
「是我。」
殿門被推開,驟然安靜的大殿內,一人施施然介面,施施然,上殿來。
「燕京生亂,流民肆虐,九蒙倒戈,皇城封閉。」靜室內,枯瘦的老僧,慢慢飲盡杯中茶水,似乎不勝那般的苦澀,微微皺起眉,「聖僧,當年論法,你說十年之上,必有國劫,可是應在此刻?」
他對面,梵因笑而不語,眼神越過院子中那些被挾制的沙彌和走動的黑衣人,淡淡道:「應劫生,應劫滅,這一日,終究是到了。」
昧覺露出敬重羨慕又微微哀傷的神色,低頭合十。
「昨日大師問梵因,為何滯留塵世許久,梵因當時不答,此刻可告知大師,因有大心愿未了。」
「何等大心愿?」
「一願人間無戰事,百姓樂居。」
昧覺微微苦笑,「難矣,三國之亂剛剛開端,以堯國納蘭血海深仇,此戰必不可避,我大燕百姓,十年之內,怕是難有安居之日。」
梵因一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贊成。「二願生我養我者,得享順遂。」
昧覺又是一怔,隨即道,「說到此事,老衲倒覺得,聖僧對韋府牽挂太過,出家人四大皆空,紅塵俗事如此掛懷,只怕於修行有損。」
「父母子弟尚且不護佑,何談護佑天下萬民?」梵因微笑,「修佛者修心,而非修空。」
昧覺閉目,沉思半晌,悚然動容,「老衲受教!敢問聖僧第三願。」
梵因卻不說話了,微微笑,指尖上陽光一朵,和面容一般剔透晶瑩。
「傳訊吧。」梵因聲音低低。
昧覺恭敬地彎下身去,端端正正三次俯拜,隨即立起,僧袍一撒,一大束印了法印的黃色絲帶,從他掌中順風飛去。
那些看守的人一驚,跳起想要阻攔,但是已經遲了,此刻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將那些輕盈的絲帶捲起,忽忽悠悠,飄過樹梢,越過圍牆,掠上天際,遊盪一圈后,落入燕京各處。
那些散發著檀香的絲帶,被各色人等撈起,所有的聲音,都喃喃讀著絲帶上的字。
「梵因,元弘元年九月二十七酉時末,將於西市雅集院坐化。」
當日,九月二十七午後。
示期坐化。
大德高僧法駕歸蓮華才有的盛會。歷來示期坐化者,高僧也百中無一,歷來示期坐化,則多半降祥瑞,濟眾生,佛光同浴。
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曾經於浙西洪災、魯南蝗災、遼東雪災之前解救無數百姓性命的大燕聖僧,必然會有示期坐化,回歸蓮華法會的那一天。但是沒想到,那麼早,那麼早。
亂世流民,深受流離之苦,內心對安定生活最為渴望。修不了今生也望能修來世,望來世命運改換,脫前生之苦,由來最信神佛。
剎時這訊息如滾滾洪流傳開,喧囂的燕京為之一靜。
剎時無數人的眼睛,望向城西雅集院,那座傳說中大燕聖僧的閉關之所。
剎時神智陷入瘋狂、在京城流竄搶掠的流民,也怔在當地,迷茫的目光漸漸抬起,向著城西方向。
剎時以追剿流民為名趁亂進入燕京的九蒙旗營士兵,眼看著前方的散亂忽然一靜,也茫然地勒馬,望向城西。
那人施施然上殿來。
殿門推開,午後日光明媚,掃開一片淡金色的扇面,那人落足的步子輕輕,也像悠然作扇上舞,紫金色長袍下擺微長,曳出水紋一般的弧度。
日光燦爛,流到他身上,便如流水般緩緩,化作無數浸透皎月的碎梨花。
眾人都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誰都認識,就在前不久,還在這大殿上見過,但此時再見,又是一番光景,讓人心那麼悠悠一晃,幾疑身在夢中。
「慶帝……」有人喃喃道,「他來幹什麼……」
沈榕遠遠看見沈夢沉終於入殿,微微一笑,那笑意里,幾分自得,幾分凄傷。
眼前之人,世間絕慧。善於從不可能中博出可能。以一己之身,先奪冀北,建大慶之國,再以帝王之身親涉險地,連大燕皇權,也敢染指。
或者,他的最終目的,從來都是這個,隔空攝物,空手套狼,一個巨大的彎子繞出去,繞回來的時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從傳國璽下,抽出了第二份「遺旨」。
「先庄宗皇帝遺脈,帝后嫡子,」她一指沈夢沉,「在這裡。」
百官嘩然,這下連納蘭君讓都驚得後退了一步。
沈夢沉竟然是納蘭弘慶和沈皇后的兒子?
「我大燕多年舊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點哀傷地撫住了腹部,彷彿那裡還有一個生命,卻在沈夢沉的目光逼視下,立即放開了手,「當初,哀家懷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雙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驚呼,大燕皇族的規矩誰都知道,雙生子不祥,這還是九蒙高原時傳下來的傳說,雙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發現雙生胎后,由高原神師用一種特殊的辦法,致死一個。不想沈皇后當年,竟然生的是雙胎?
「大燕皇族的規矩,諸卿也知道。」沈榕凄然一笑,「雙生不祥,哀家怎敢讓這樣的情形攪亂宮廷,無奈之下,將幼子託付沈家寄養,便是夢沉。」
她說得含糊堂皇,眾人心知肚明,當初沈皇后和姚德妃斗得正厲害,庄宗皇帝寵愛德妃,一直想將她扶為皇貴妃乃至取代皇后,正在此時皇后懷孕,生下皇子,才鞏固了后位。如果當時傳出是雙生子,姚家必得趁機進讒,觸怒皇帝,沈皇后丟了后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舍了這個多出來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後為什麼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親孫兒,此刻終於明白緣由——和孫子比起來,兒子才是血緣更近的親人。何況這個孫兒,一直對她不親。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夢沉的風神氣質,眉眼神情,才發覺果真和沈皇后十分相似,甚至隱隱能找到幾分庄宗皇帝的影子。回頭再一想,當初怎麼都想不通沈夢沉為什麼不顧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釋——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后拍拍手掌,進來幾個婆子太醫,說是當年沈皇後宮中老人,給皇後接生的人,翻出一列舊證,證明沈夢沉確實是皇帝骨血。眾臣都無可不可地聽著。說實話,過了這麼多年,能提出什麼有力證據?誰相信當初沈皇後送走幼子,還會留著證人給自己留下把柄?現在沈皇后要「找出」這些證人,實在容易得很,隨便弄幾個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兒夢沉。」沈榕見百官沉默,也並不多說,揮手示意證人下去,「先庄宗皇帝嫡系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親兄弟,論起血緣之近,身份之尊,當今之世,再無人比他更配承繼大位。何況,」她一指燕京之北,「夢沉已經和哀家商量過,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無割地自立的道理,將立即取消大慶國號,冀北青陽重歸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統!」
群臣眼睛一亮——不費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陽,大燕重歸一統!
歷來開土辟疆是帝王將相最大功勛,同樣,失地割讓也是帝王將相最大恥辱,大慶被沈夢沉空手套白狼,生生從大燕脫離,導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們對沈夢沉耿耿於懷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要報仇的納蘭述在那裡,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奪取摧毀的,是大慶才對。
此刻忽然這個難題,輕輕鬆鬆就得到了解決,眼看大燕便可以回歸一統,冀北回歸后,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對付大慶,時刻擔心被大慶咬上一口的問題。對付堯國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這裡,不由心中一樂,再對比先前納蘭君讓令他們驚愕失望的所作所為,一些堅守皇家正統,不願皇權再起波瀾,對沈夢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開始心動了。
「諸卿。」一直沒說話的納蘭君讓迴轉身,注視群臣,「僅憑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璽,一個不知真偽的遺旨,一個自己跑出來認做莊宗皇帝之子的敵國皇帝幾句話,你們就打算公然反叛,背棄君父,認賊為主嗎?」
他目光森涼,如名劍光寒,群臣多年來為他所統御,積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頭。
一些忠於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駁斥那群動搖的官員,指出臨朝換君的荒謬和危害,剛剛還肅殺安靜的朝堂,瞬間又吵了起來。
吵得最歡的時候,卻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納蘭君讓一眼,對捧著聖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韋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韋國公清醒過來,首先表態!
他一出口,爭吵立止,韋派官員都蠢蠢欲動,但更多人還在猶豫,畢竟皇帝就站在面前,要眾臣當著他的面另投新主,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沈夢沉一直笑吟吟看著,好像上頭爭論的不是事關他一生的大事,此時攏著袖子,忽然輕輕呼哨了一聲。
鏗然連響,窗紙啪啪啪連破,無數烏黑的弩箭從破口裡探了出來,直直對準殿中諸臣,頭頂上響起走瓦之聲,內殿里衝出抱劍之徒,這座朝會大殿,上下裡外,瞬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
群臣相顧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后意欲何為?」
「只不過保護諸位大人慢慢想罷了。」沈榕親切地道,「什麼時候想清楚,咱們這朝會什麼時候結束。不過哀家建議不要耽擱太久,九蒙旗營正在宮城外等待為新皇慶祝,流民還在襲擾京城,諸位大人府上只怕都已經被驚擾,還是早些做決斷的好。」
群臣臉色微微發白,此刻自己居於利箭環伺之下,稍有反對只怕便是萬箭穿身,何況宮外還有九蒙旗營,流民還在攻擊府邸,萬一在宮裡耽擱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麼辦?
這麼一想,人們便慌了,原本忠於納蘭君讓,想要據理力爭的臣子們,大多閉上了嘴,卻也有幾名性情剛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聲道:「皇權廢立事關社稷,萬不可如此輕率!先前陛下處事雖似有不妥之處,但也不應成為廢立之由,何況沈氏現為大慶皇帝,敵國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詐……」
「唰!」
一柄投槍烏光一閃,穿過這名臣子的肩骨,截斷了他的肩膀,也截斷了他的話。
鮮血飛濺,遍灑金磚紅氈。
百官噤聲,木立如同僵偶。
幾條人影從樑上撲下,迅速將受傷官員拖走,鮮血迤邐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發寒。
殺手既已當面,也就再無顧忌,一群紅衣人自屋頂落下,手持弩弓,團團包圍了納蘭君讓。
「治亂世當以重典,為政平不畏殺人。」沈榕聲音清冷,高高傳來,「燕京生亂,國勢飄搖,當此危機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縱日後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為我大燕江山承續萬年打算。諸卿請不要考驗哀家的耐心。」
她語氣輕,殺氣卻濃,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勢比人強,韋派官員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隨即一些原本態度曖昧不明的大員也先後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會,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都得參加,大殿里擠擠挨挨數百人,人頭攢動,漸漸都俯伏下去。
御史台的一批官兒們還在猶豫,一名御史低聲道:「這一接事關重大,咱們是不是……」正想和身邊人商量,眼睛一覷不由一怔,咦,身邊這年輕官員,咋不太認得?轉頭又看看右邊,咦,這位也不識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進來的時候,按列排班,誰也看不清誰,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臉,忽覺陌生。
「兄弟是從翰林院調過來的,昨天剛進御史台。」左邊那年輕官員悄悄道,「大朝會第一次參加,竟然就遇上這事,老兄,兄弟現在兩股戰戰六神無主,你說該怎麼辦呢?」
這問題一問,那御史頓時愁眉苦臉,想著這當朝大變,如何才能獨善其身,也就忘記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沒有人調來御史台。
「唉,形勢比人強,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別人手裡呢,而且看韋國公,似乎和太皇太后早已有默契,韋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護衛加起來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們還是順應形勢吧。」
「喔。」那年輕官員應了一聲,隨著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長長地垂了下來,細看來有點像蹲著。
他蹲下去的時候,動作有點艱難,手按在腹部,他身邊的人想要攙他,被他不動聲色推開。
人群漸漸都俯伏下去,最後剩下的就是內閣三大學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輔,他們手中掌握著內閣誥敕,除了玉璽之外,經過他們用印的朝廷文書,才有刊行天下,成為令規的可能。
他們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權參與並決定皇帝廢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還站立著的人便特別顯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面的敵意里,矗立在沈榕的逼視下,矗立在沈夢沉笑吟吟,卻毫無感情的目光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宮門外的喊殺聲隱隱傳來,三位首輔渾身一震,終於長嘆一聲,對視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納蘭君讓閉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終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試圖動手,他似乎想在最後的時刻,依舊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驕傲,不願被那些殺手以弩箭逼伏於塵埃。
這讓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沒有反抗,這讓她失去動手殺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沒有當面反抗,她不至於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孫兒。
「陛下,請吧。」她微笑,對那群殺手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務必嚴密看守納蘭君讓,不得讓他與任何人接觸。
沈夢沉此刻才從容上殿而來,沈榕立在御座之前,看他步履輕輕,神態看似微笑實則淡漠,似乎十數年苦心經營,千兜萬轉終於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值得歡喜的。
或許這一生,本就沒什麼歡喜。
「護送」納蘭君讓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幾步,便聽砰然一聲,隨即叱喝爭鬥之聲響起,百官都聽得一驚——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對殿外望去,窗紙上倒映著飛舞的箭矢,兔起鶻落的身形,頭頂腳步移動,四面弓弦暗器鳴響,人們瞪大眼看著那些眼花繚亂而又不能清楚辨識的影子,只覺得心砰砰亂跳,比親眼看見一場惡鬥更加緊張,忽聽一聲炸響,聲音之響震耳欲聾,竟然是火槍,隨即一聲長長慘呼,一抹鮮血如驚虹艷射,唰一聲射上殿門!
殿門一抹虹橋刺眼,日光透進來也成了血色,百官瞪著那血紅的一彎,臉色慘白,最靠近殿門的人都不敢挪動一步看看究竟。有人豎起耳朵,聽見外頭有人低低道:「哎呀,殺了。」
「殺了就殺了,反正也沒打算讓他活。」
槅門之外,一朝帝王被殺!
很多人無聲無息癱了下去,半晌,殿內飄起一股難聞的氣息,似乎像有人驚得失禁。
沈夢沉快步下階,推開殿門,看了看廊下橫陳的屍首,手指一彈,彈出一抹淡黃的葯末,隨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剛才滑腳,跌落階下,駕崩了。」
殿內窒息般的靜默,連接話的人也沒有,中樞一失,帝王一死,群龍無首,天下大局便定,只能俯首稱臣。
沈夢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這回他從人群中穿過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發怔,隨即鎮定下來,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記做了?」迎著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御座九龍扶手上。
韋國公立即道:「老臣願意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庄宗皇帝幼子為帝。」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應是,沈夢沉此時終於開口,瞟韋國公一眼,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發筆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見過急的,沒見過這麼猴急的,連放他們回去寫奏摺都不允許,非得現在交作業似地交齊?
隨即便明白了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於立了終身的投名狀,徹底背叛納蘭君讓,將自己和新帝綁在了一條船上,從此後只能誓死擁戴新帝。
沈榕和沈夢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閃,兩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穩,宮內還有忠於納蘭君讓的一萬御林軍,城外還有九蒙旗營主力,當下沈榕以太皇太后之身,攜開國皇帝玉璽和所謂庄宗皇帝遺旨,強勢換帝,在掌握宮禁之後,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實,在九蒙旗營和附近京軍沒來得及進京救駕之前,穩定朝局,頒下政令,換防九蒙,彈壓士兵,安定京內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筆墨分發了下去,在四面弩箭的看守下,眾臣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請立沈夢沉為帝的奏章還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夢沉順手還幫納蘭君讓寫了一份罪己退位詔,命人撬開御書房的抽屜,取出皇帝大寶,啪地一蓋。
他這麼一蓋的時候,人群里似乎有人微微抬頭,沈夢沉立即敏銳地回首,看了一圈,沒有異常。
百官還是老老實實俯伏在那裡,不敢有絲毫異動。沈夢沉凝眉瞧了半晌,揮揮手,一隊紅門護衛快步行到殿下,隔開了他和群臣之間的距離。
他一直袖手立在寶座之側,此刻看著堆積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臨大寶,豈可無賀客相慶?去,請君皇后前來。」
「陛……陛下!」內閣首輔一聲驚呼,「堯國皇后君珂?請她相賀?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賀我,明日你賀她。」沈夢沉悠悠笑道,「首輔可以另準備一篇賀表了。」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幾位老臣愕然問。
沈夢沉笑而不語,也不理會他們,揮揮手,不多時殿外腳步聲響,有人在門邊報,「堯國君皇後到。」
群臣都齊刷刷轉頭,想看看當年就名動大燕,如今更是一國之後,妒忌專橫新聞天天翻新的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麼模樣?
殿門外人影一閃,門砰一聲被撞開,開門的人似乎很有火氣,步子很快,群臣只覺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縷淡淡幽香從鼻端掠過,轉眼人已經到了殿那頭,等群臣再抬頭的時候,看見的已經只是一抹纖秀筆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掃視群臣,每個人接觸到那金光內斂的眸子,都覺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測著她在看什麼。
人群里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隨即又俯伏下去,嘴裡咕噥一句,聲音太低,聽不出是什麼。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氣,她交出玉璽,沈榕也確實開了門,但是密室門開了,可殿門沒開啊,她剛剛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后已經跑掉了,似乎根本沒把毒藥當回事。君珂被押解進殿,頭一抬,看見御座之前沈榕身邊站著的沈夢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難怪太皇太后敢於和我提那樣的交換條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譏嘲的笑,「原來身邊有個用毒的祖宗。」
沈夢沉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譏諷,笑意微微,「小珂,朕登臨大寶,終於拿回原本屬於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親身觀禮?」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億萬民。就憑你包圍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兒,自說自話往御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話。」
「你會知道的。」沈夢沉並不和她辯駁,回身攙住了沈榕,沈榕驚喜地抬頭看他。
「母后……」沈夢沉的稱呼讓沈榕一顫,剎那淚盈於睫。
「母后,」沈夢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動,眼睛微微發亮,在她耳邊輕輕道,「兒今日能奪這大燕帝位,實在仰賴母后相助,這御座今後是兒臣的,也是您的。來……」他溫柔地攙扶著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驚喜擊中,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慄,她仰起臉,彷彿不認識一般望著沈夢沉,眼角精緻的銀紅眼線,漸漸被一抹濕潤浸染開來,望去盈盈如紅淚。
「我兒……」她顫聲道,「你終於……你終於……」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韁。一生歷遍風雲詭譎,於後宮傾軋之中早已磨練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轟然崩毀,化為溫柔齏粉。
往事歷歷從心頭過,翻覆閃回如夢境……懷孕時得知雙生的驚恐……試圖弄死一胎卻沒能成功,導致後來納蘭遠的多病……生子時的百般遮掩……親信宮女將孩子抱出時,自己在他嬌嫩臉頰上的最後一撫……后位的鞏固和內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夢沉,忽然得知真相前來詢問時她的震驚……惶恐之下喪失理智給他那殘忍的一刀……重傷他后猶自不放心,命沈家將他放逐至冀北的絕情……三年後他再次出現,從此保持距離,恭謹敬重,口口聲聲喚她姑姑,再也沒提過一字身世,而她年歲越長,內心越空,榮華后位如一夢,到頭來用盡心思,只不過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那夢做到今日,忽然被一聲母后喚醒,她幾乎要熱淚奔涌,此刻才知何為心痛。
看著她的眼淚,沈夢沉的手,忽然顫了顫,眼神里掠過一絲驚異,一絲愧然。
這絲愧然沒有被低頭拭淚的沈榕發現,卻被一旁的君珂看見,她怔了怔——沈夢沉會慚愧?他在慚愧什麼?
一轉眼看見沈夢沉扶著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御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夢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奪取大燕皇位,但依舊不放心這四周安危,作為新帝,這御座等下他是必須要坐的,因此能夠對他造成傷害的,也只有這御座,他看見納蘭君讓先前安坐御座依舊不放心,此刻便讓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面納蘭君讓都是計,御座必有機關,沈榕這一坐,便會送命!
君珂心底一陣發寒,看著沈榕激動欲淚神情更覺涼到心底,她霍然低頭,不想自己臉色被沈榕察覺不對。
真相太過殘忍,還是讓她沉浸在兒子終於原諒她的美好幻想里吧。
沈榕坐下,身子還向後靠了靠,沈夢沉目光在御座上掃過,安然無事,才彷彿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剛才沒有注意,這竟是御座,母后……」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該……」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夢沉,道,「夢沉,夜長夢多,宜儘早登基。等下便和內閣公卿諸臣商議,為你擇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該在此接受朝賀才是。」
「母后說的是,不過母后勞苦功高,也該於這大殿之上,一併接受百官朝賀。」沈夢沉笑意晏晏,「來人,另取一座,設於御座左側。」
沈榕滿面歡喜,忙要推辭,沈夢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來,擱在御座之側,內殿就有酸枝梨木嵌雲母石的短榻,鋪上十二龍鳳明黃軟褥,赫然又是一方寶座。
底下眾臣看著,也沒什麼異議,新帝此舉,不過市恩懷柔,向太皇太后所代表的公卿勢力示好而已。
誰知這座椅搬上去以後,沈夢沉又道:「再設一椅,給我的皇后,兩宮母儀天下,自該一視同仁。」說完對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內閣三大學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敵國皇后!我大燕階下囚,如何能夠以皇后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夢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護衛,齊齊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面的三大學士面前,手中漆黑的長刀,幾乎已經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堯國當然是敵國。」沈夢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頭,「制勝他國者,不僅有以力制之,以兵勝之,也有以勢壓之。朕把納蘭述的皇后都搶來做了皇后,他納蘭述顏面掃地,自此永遠輸大燕一頭,未戰先敗,氣勢已弱。一個連妻子都無法保護的人,如何能駕馭一國,鎮服百官,將使萬兵?他連君珂都輸給了朕,又如何對堯國皇后麾下的鵠騎雲雷交代?君珂一旦成為朕的皇后,堯國必亂,如此有何不好?」
他這番歪理說出來,群臣都愣了愣,覺得似乎也許大概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
不起眼角落裡,那年輕的御史,摸了摸臉,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邊的人就抖了抖……
「來人,設座。」
同樣的座位抬了上來,這回放在右側。
「我有答應你坐?」君珂攏著袖子,看著那明黃軟褥的寶座,笑得淡淡。
沈夢沉笑著拍拍手,兩個打扇的宮女上殿來,都有點形態僵硬,目光獃滯,君珂看見左邊那個,眼睛一直,「紅硯?」
紅硯眼神獃滯,目不斜視,步態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後。
「想救她嗎?」沈夢沉一指,「乖乖上來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離奇,階下囚忽成座上客,還能被大燕群臣參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後一隊紅門教徒扮成的侍衛,持刀拿劍,對準她的后心,看起來很有幾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紅硯,並沒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為主,招呼那兩個,「沈夢沉,你想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拿下不屬於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慶。到今兒我才知道,原來你繞了一個大彎子,最終的目的居然還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夢沉笑笑,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御座上,九龍盤旋,鱗甲猙獰,黃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輝,大燕至尊之位,天下萬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從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籌謀、盤算著的位置。
那些年,從內閣小吏做起,一步步升書記、主事、侍郎、尚書、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覺得遙遠,那人間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間深邃鬼魅,不狠了心、棄了情、忘卻這紅塵骨肉歡喜,再不能接近。
只因為出生時沒有哭泣,他便被母親視為不祥,雙生子命運從此決定,一個位居宮廷,註定將承帝業的皇太子;一個養在世家,做到極致不過朝廷一介臣子,永遠俯伏於兄弟腳下,山呼萬歲,按班禮拜,頭仰得再高,不過看他明黃的靴尖。
他原也認了,可當那年,那幼童懷滿腔興奮欣喜,入宮去問他的姑姑,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日桃花紛落是給他的回答,紅艷如胸膛濺出的鮮血。
養傷三月,等到傷快好時,忽然就被家主給送到了冀北,說讓他掌管冀北的莊田,冀北莊田大管家和冀北成王府關係很好,多年來呼風喚雨,忽然空降了一個小主子,偏偏小主子人又精明,來了不過幾天,便查出了許多虧空的賬目,那管家驚恐之下,向冀北王府舉報小主子私蓄江湖高手,欲待不利於王府。
當夜,冀北王府的精兵便踏破了他的莊園,王府原本忌憚他的身份,只打算請過府詢問,那管家卻唯恐斬草不除根,暗中派人趁機要殺他,幾位跟隨他來到冀北的忠心家人,背著他逃跑,路過渦山,失足掉入一個深洞。
之後的事,便也不必說了,翻開舊往的記憶,不過倒映血色橫斜,渦山山洞黑暗的山縫,從此擠不過這人生狹窄的時光。
等到再從山洞出來,人世風景不變,變的是一個人的滄海桑田。
之後回京,入仕,步步高升,金鑾殿下跪著最優秀的年輕臣子,鋒芒暗藏,雪裡白狐。一掠尾漫天雪花飛散,難辨真身。
這天下人人欺他棄他詐他毒他,為什麼不能換他來欺這天下?
然而外戚世家不掌軍也無封地,他再優秀,不過一介貴介子弟,無百人之兵,無十里之封,憑什麼來奪取這天下龍座,將偌大疆土,億萬百姓,掌握在手心?
憑這無雙心計,心思如海。
到得今日,這座位終於就在腳尖,這些年他一眼也不曾多看這位置,卻已將它在心中描摹萬遍,知道第九條龍的第三根獠牙上有一道裂縫,知道戲珠的碧玉珠中間有一點淡黃的瑕疵。
一步跨出,這些年苦心籌謀,翻覆生死,至此終結。
他微笑。
上前。
輕輕、穩穩、坐下。
底下似乎人人呼吸一緊,像乾燥的肌膚落了一滴水,扯出點緊張的細紋。
沈夢沉安坐,寶座龍頭,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渾身戒備地坐下來,一坐定便已經確定,這座椅上下渾然一體,自己已經施加了幾分力道,整個龍椅都沒有任何內部細微運動,說明沒有機關。
君珂似乎有點失望地,輕輕嘆了口氣。
沈夢沉也微微吁了口氣,似乎也有點失望——失望這勝利來得太容易,失望這步步為營的小心終究沒派上用場,失望這最該設陷的寶座,竟然真的毫無動靜。
這讓他有點恍惚,有點好笑,覺得自己這許多年風浪經過,竟變得越發膽小。
抬起頭來,身邊右側是君珂,左側是沈榕,天下兩個對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邊,恍惚間便突然想到「團圓」。
何等奢侈的字眼,這一生從未敢想象,哪怕如今這一霎團圓看來虛幻,好歹總算有機會想上這麼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點痛,痛過之後有點軟。
「母后。」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有點軟,繃緊十數年的精神,在抵達對岸的此刻,終於自動鬆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請坐。」
沈榕眼眶濕潤,報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終於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夢沉立即轉頭看她,沈榕視線被沈夢沉擋住,猶自未覺,正好坐下。
臀部剛剛接觸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壓上去,隱約便是極低極低的「嘎」一聲。
「嚓!」
這一聲低到極致,也快到極致,剎那間金光耀眼,九龍把手彈開,兩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橋於天際乍現,瞬間交錯,在沈夢沉喉間交剪!
此時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紅硯。
此時沈夢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脈,指尖剛剛擱上去,他臉上神情忽然一變,這千鈞一髮時刻竟然一呆,隨即君珂的手腕,便從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時寶座之側護衛,齊齊奔向君珂。
驚虹一現,刁鑽角度,最佳時機,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無可躲避的殺機!
雪光一亮,寒氣迫喉,那暗刀機關刁鑽,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將咽喉迎上,也正正擋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夢沉那一霎依舊反應完美,他竟然沒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險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躍起。
然而他終究犯了一個錯誤,他身側是君珂,身後還有紅硯。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紅硯,一腳就踢了出去。
這一腳封住了沈夢沉去路,沈夢沉身子忽然游魚般一滑,彷彿縮了一半,眼看要從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個侍衛攻向君珂手中紅硯,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紅硯直直落了下來,落下時正好撞到了沈夢沉。
砰地一聲,沈夢沉縮骨本就無力他顧,又身在半空,給她這一撞,竟然向後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間!
避無可避!
「啊——」
一聲慘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顫抖,鮮血騰空,躍上半丈,灑龍座黃金龍首一色鮮紅。
君珂一把抓了紅硯向後便退,仍被噴了熱辣辣一臉深紅,她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只覺得胃裡翻騰直欲嘔吐,但此時也顧不得身體,猶自暗暗慶幸,幸虧剛才沈夢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脫了她的腕脈。
頭一抬,君珂神色微驚。
前方,鮮血噴起處,沈夢沉也在退後,退到龍座之後,抱著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無奈,隨即轉向懷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軟癱如泥,背後兩柄交剪的刀,深可見骨,鮮血汩汩而出,染紅鳳袍。
生死相關那一霎,她撲了上來,代沈夢沉擋住了殺手。
「母后……」一生悠遊微笑,從來神色不動的沈夢沉,此刻笑意終去,半跪於地,攬緊沈榕,一句話想問,卻咽在半途。
「沉兒……」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來,居然也是懶懶淡淡,一抹煙雲,幾分冷漠幾分譏嘲,幾分對世事的無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陣響動,四面八方步聲急促,彷彿有一大隊人突然從幾個方向出現,有人長聲喝道:「奉聖命剿除叛黨,違抗者殺!擅動者殺!逃逸者殺!」
隨即衣袂帶風聲、弓弩連發聲、腳步遊走聲、圍剿聲逃竄聲慘呼聲求救聲,連帶幾聲親衛隊才有的火槍清脆的炸響,不斷有人體撲落在殿門之上,帶著一溜深紅的血跡慢慢迤邐而下,頭頂上不斷有人落下,軀體砸在地上重重一聲,血腥氣從各處縫隙里鑽進來,像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嗅覺里,每個人心深處都泛起了驚恐的濕膩。
不能眼見的殺戮,因為想象而比親身面對更為驚心動魄,滿殿無聲,都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驚變而失色顫抖,卻有幾個人,緩緩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來,隨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腳邁過人群,竟然直上殿來。
那幾個人剛剛出現,圍住殿上的沈夢沉屬下便迎上去,當先一人哈哈一笑,搖搖擺擺搶上一步,一腳踏在了御座之下銅鶴的腳上,錚錚連響,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對著那群人沒有防備的下盤,剎時便血葫蘆一般滾成一團,被君珂一腳一個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頭,剎時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說話,轟然一聲殿門洞開,一大隊侍衛沖了進來,這回不再是紅門教徒假扮的侍衛,有一部分是正規的皇帝親衛,屬於石沛帶領的那一群,這些人迅速將殿內官員都帶出殿外;另一部分卻是勁裝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肅穆,後者眼神靈動,那些人一出現不管殿內的紅門教徒,直奔殿上而來。
眼看著局勢顛倒,寶座之側的沈夢沉抬起頭來,目光一掠,也不過微微一笑。
他並無臨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獄的慘然,也沒有險死還生的驚恐,只是抱著沈榕,將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隨即一個手勢,紅門教徒放棄對戰來者,都圍攏到了他和沈榕身側。
他擁緊沈榕,用一生從未有過的真正柔和的態度,問她,「你怎麼樣?」
沈榕半闔著眼睛,神情有點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回憶里,輕輕道:「……你生下來的時候,可真是瘦弱,還不哭,怎麼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夢沉將她攬緊一些,「王伯說,我被抱出皇宮之後,忽然大哭,險些被發現。可惜,你沒聽見。」
「是嗎……」沈榕若有憾意,輕輕嘆了口氣,「都是命……王伯怎樣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後來掉進渦山山洞。」沈夢沉頓了頓,「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會兒,低低道:「……那五年……」
「過去了。」
「但望……真能過去……」
沈夢沉不語。
母子兩人,在這生死翻覆,群敵環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舊事家常。
四面卻很安靜,無人打擾,有人輕輕步上階來,在君珂身邊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攔。
沈榕的氣息卻漸漸弱了,春風細柳,秋霜薄葦,冬日裡第一片雪花,剛剛貼上冰冷的窗紙,便要散去。
「我不該坐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氣,唇邊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寶座之側。
沈夢沉的眼神也跟著落過去,那裡,地面有點極其細微的下陷,被錦毯蓋住,很難發覺。
御座還是有機關的,這機關卻妙到毫巔——必須達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觸發。
御座周圍三尺,都建在一整塊鐵板之上,連著扶手的機關,如果御座之上始終只坐著一個人,那麼就算在上面坐一輩子甚至打滾,也不會引發機關,這也是沈夢沉坐下后,感覺到御座內部渾然的原因,那時候機關不可能被觸動,一點內部動彈都不會有。
但沈夢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機關終於啟動。
這絕妙的機關殺手,自然出於有心人的設計。當然,不能寄希望於沈夢沉一定會加座,所以這殿上,銅鶴香爐,金鼎龍案,都已經做過手腳,沈夢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則只要他想做皇帝,遲早都會中上一兩樣機關。
沈氏母子苦心籌謀,到得此時,皇位一定會坐。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陽謀。
沈夢沉目光一掠便過,隨即輕聲安慰,「無妨。終究是值得的。」
「值得嗎……」沈榕眼神漸漸有點茫然,不知道是在問這句話,還是在問自己。
值得嗎?
蘭麝齊芳,鐘鼓遏雲,一色紅氈迤邐自宮門盡頭,明黃翠幄大轎抬來世家貴女,豆蔻年華二月嬌,從此她母儀天下。
宮闕深深,爭鬥激烈,後宮的女人們身系家族榮辱,錦袍鳳履,都恨不得將別人踏下,踏入塵埃。
德妃嬌媚,陛下愛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時她懷孕,然而數月欣喜之後便是無限驚恐……
求了偏方,費了心思,十月分娩,終究還是兩個孩兒,都瘦弱特異,發青的小臉,有一個甚至不會哭,她原本還抱著希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般模樣的兩個孩子,陛下便是見了,只怕也難免認為妖異,從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榮華,都將落入深淵……
殺了太醫,滅了穩婆,那一夜她哭啞了嗓子,累極暈去,從此沉痾難愈,多年之後才隱約知道,當年腹中竟然還有一個孩子,她驚懼之下,拒絕就醫,那胎漸漸化為石胎,從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個不會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養在青陽郡的普通家庭,長到十歲,養父母雙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將他帶回京,假充那個五歲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偏偏又因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歲冒充五歲孩子,居然也就這麼死死瞞了下來……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總在無人處對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驚,那一日桃花樹下,他終於問出那句可怕的話,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脫?忽然便被瘋狂的念頭驅動,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錯,便是錯。
那一刀時常午夜躡足而來,在她光影繚亂的夢中翻飛作舞,橫刺、豎切、斜割,側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長虹,每一刀都驚得她嘶聲狂吼,卻驚不破那般沉滯夢境,她掙扎欲死方可醒來,冷汗浸透夢端。
多年後,那一刀終於還了回來。
無求乃樂,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夢沉……」她喃喃,一句話到了口邊,終究沒有問,沒有說。
羞於問,羞於說,多年後她和他攜手,說到底依舊有私心在,她從來不是純粹的母親,無顏求得原諒。
沈夢沉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細細摩挲。
「娘。」他道,「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沈榕霍然睜大眼睛,最後一霎,似一生的光華都凝練於此刻,在眸中洶湧爆發,光彩熠熠,燦若虹霓。
那一瞬極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後的解脫,彷彿星子印在深藍的天幕之上,便縱月色生輝,也不能攝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驚艷之光。
沈夢沉俯下臉,將額頭輕輕貼在她漸漸冷去的額上。
這是一生至此,他與她唯一一次肌膚相觸,在失卻溫度之後。
娘。
我原諒你。
我還要感謝你。
我感謝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後那一刻。
終於得到。
大殿沉靜。
等待這一場告別。
沈夢沉終於將沈榕放了下來,他將她一直緊緊貼著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離,兩人漸漸分開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漸漸發出隱約的刀鋒摩擦肌骨的聲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覺得胸中煩悶欲嘔,她身邊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夢沉的動作緩慢,始終沒有停頓,沈榕身子漸漸拉開,一截染血刀鋒在兩人之間顯現,慢慢拔出。
從他胸前。
沈榕最後撲過來的時候,因為紅硯那一阻,並沒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殺手,刀鋒從她後背劈入,刺入了沈夢沉的胸膛。
兩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鋒拔出,沈夢沉將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來,微微偏臉,一笑。
「納蘭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親身來此。」
君珂身邊那人也一笑。
芝蘭玉樹,春光流水,多年光陰留給他的不是風霜滄桑,而是這人間,美玉再琢之後的明媚光華。
「你沈夢沉敢來,我納蘭述為什麼不敢?」納蘭述仰頭打量四周,微帶悵然地一笑,「朕會記得給你的墓志銘寫上:生於此,謀於此,死於此。此非慶帝,不過一棄子耳!」
「你以為是你勝了我嗎?」沈夢沉笑得譏誚,「納蘭述,我很有多機會置你於死地,只不過君珂一直橫亘在那裡,我或許輸了,但是是輸給君珂,而不是你。」
「你確實輸給她。」納蘭述若無其事,「從你遇見她第一眼,對她橫加欺辱那一刻,你就註定輸了。」
「那可未必。」沈夢沉笑起來,「納蘭述,你不過運氣好,遇上重恩重義的君珂,她因為你的恩情嫁給你,可她心裡,到底屬意誰,你以為一定是你嗎?」
「不是我難道是你嗎?」納蘭述笑得更歡快,「沈夢沉,到了此刻你還想攻心?你不覺得白費力氣?君珂愛誰不愛誰,說到底我真的沒必要和你解釋,她嫁的是我!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討論她?你了解過她?你懂得過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瑪其實就是太陽?你連她說什麼都不懂,你還一直和我搶她?你拿什麼和我搶?拿你的勃勃野心還是百萬雄軍?抱歉這些我也有,但我覺得拿這些去搶女人真是太沒意思了。」他隨意地攬住臉色有點發白的君珂的腰,揚眉瞟著沈夢沉的胸口,「陛下啊,你東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時辰呢還是想轉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傷口好大,需要包紮嗎?別用醫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藥白布,我送你一個,乾淨、透氣、妥帖、三百六十度運動不側漏,特大號三十九公分蘇菲綿柔夜用創口貼……」他好整以暇從懷裡取出一個金色的錦囊,打開金色的錦囊,裡面是一個銀色的盒子,打開銀色的盒子,裡面是一個白色的方方的柔軟的東西,納蘭述一邊手指靈巧地要翻開,一邊笑吟吟道,「哦不用謝我,她給的……」
君珂忽然跳起來,一把按住他的手,「別!」
沈夢沉原本臉色冷淡地聽著,君珂反應這麼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見君珂尷尬的臉色,眼光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瞟去。
納蘭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著,要把那東西翻開,忽然手指一彈,掌心裡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風之前,拿著宮扇,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宮女!
沈夢沉臉色一變,那宮女霍然抬手,手剛伸出便有一道粉紅青紫的霧氣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風一展,展開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擋住了那道霧氣,幾乎剎那之間,那片金箔就變成了紫黑之色。
借著金箔那一擋,納蘭述已經攬著君珂,君珂拖著紅硯,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護衛奔了過來,穿白的由張半半帶領,穿黑的則是姜輝親自領隊,將幾人護在中間。
此時沈夢沉手一招,那宮女身上寬大的裙子掉落,現出裡面柔軟而斑斕的袍子,沈夢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宮女渾身一震,周身忽然漾出一層粉紅色的毒霧。
君珂眼角瞄見,心中一驚,知道沈夢沉終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帶進來了,連忙拉住納蘭述,急急問,「怎麼樣?身體可好?你……你怎麼親自來了?」
納蘭述含笑拍拍她的臉,「我不親自來,怕你中別人挑撥計啊。」
「怎麼會,納蘭君讓不會殺我,只要他押我出宮去邊關交換談判,我有的是辦法逃脫。」君珂跺腳,嘆氣,「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確實沒上沈榕的當。沈榕以為她不知道沈夢沉身世,然而去過大燕皇陵和渦山,還曾因為和沈夢沉解毒傳功,神奇意識互通過的君珂,早已隱約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現,她立刻猜到沈夢沉又要出幺蛾子了,乾脆將計就計,交出玉璽,讓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兩個去爭個兩敗俱傷,她便有機會逃出來。
誰知道納蘭述竟然也跟了來,還混進了朝臣隊伍里,聽外頭的聲音,他的護衛也來了不少了?他怎麼可能混進來的?難道……
納蘭述卻在令部屬收束,「保護好皇后,離那毒人遠些!」轉頭對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機會,我也想會會老朋友。」
「怎麼回事?」君珂低聲問,「你們怎麼可能進大燕皇宮?」
「我們是先混進大慶,再從冀北過魯南再進燕京。這條路線,堯羽衛足可以找出七條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納蘭述臉色有點白,微微側偏了臉,「咱們在大燕和大慶的暗樁,從來沒放棄過對這兩位的查探。沈夢沉和沈榕有聯繫,沈榕和韋家的勾結,咱們都知道。韋家的韋應被納蘭君讓困在宮中不得回去報信,也是咱們的人給放了的。沈夢沉一出大慶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聯繫納蘭君讓,和他達成小小協議,我助他殺沈夢沉,他讓我進宮。」
「直接聯繫?」君珂瞠目結舌,「你們這血海深仇的,他怎麼肯應……」
「利益之前沒有絕對的敵友。」納蘭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機打掉沈夢沉在燕京的所有潛伏勢力,也想要趁機將敢於親身來大燕的我給留下,他為什麼不同意?」
「而我,」納蘭述淡淡道,「我要順利帶人進宮,我要在沈夢沉最鬆懈的時候給他最狠的一擊,我要親眼看著他失去唯一親人,我為什麼不能先擱下仇恨,去和納蘭君讓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會,輕輕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臉頰,「納蘭,我只望你多想著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壽萬年。」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納蘭君讓呢?怎麼沒出現?」君珂轉頭四顧,拉起他的手,「現在大燕只怕要出大軍圍困我們,趁他還沒來得及,我們趕緊走。」
「急什麼呢,小珂兒。」納蘭述卻不急不忙,擺擺手,示意張半半發出一聲長嘯,才笑吟吟道,「納蘭君讓打得好算盤,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現在有空對付我么?剛才殿外那出『弒帝』大戲,可是真刀真槍哪!」
君珂吃驚地瞪著他——三國之主,齊聚大燕,敵友混淆,立場難辨,互相利用,陰謀陽謀,一場糾纏難解的博弈,難道算到最後他才是真正贏家?
「那麼沈夢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攤血跡,沈榕的屍體還在御座之上無人管,沈夢沉卻已經趁著她和納蘭述交談,帶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現在殺他?留他一命和納蘭君讓相鬥,咱們豈不是更輕鬆些?」納蘭述招呼竄到一邊查看機關的鐘情,鍾情兩眼通紅,頭髮凌亂地跑下來,一臉悻悻,「唉,還是估計錯誤,沒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話,暗器出來得會更向上一些,沈夢沉就一定沒命了。」
此時外頭干戈已休,宮中御林侍衛原本就忠於納蘭君讓,只是首領被控制,群龍無首,不敢擅自包圍大殿,此刻石沛恢復自由,捂著發麻的腮幫子,含糊不清地下著命令,一部分趕往宮門抵抗反叛的九蒙旗營,一部分包圍大殿清除沈夢沉餘孽,納蘭君讓白紗裹著肩頭,著人扶著坐在御輦上,親自指揮追剿亂黨。
沈夢沉出來時,身後不過三四護衛,納蘭君讓正要下令放箭,沈夢沉一行人已經沖著那群擠在廊下的官員而去。
其中那寬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霧隱隱,一個被侍衛驅趕在廊下躲避的官兒離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納蘭君讓皺眉看著行動遲緩的群臣,就是這批廢物,驚慌失措,驚嚇亂跑,見他未死,忙著請罪求恕,反而阻擋了侍衛的合圍,讓沈夢沉鑽了空子。
必須迅速將沈夢沉解決,才能抽身對付京城的動亂,現在宮門被堵,誰也不知道九蒙旗營進來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亂成怎樣。國都不能動蕩,一旦處理不好,引發內戰,依舊是傾國之禍!
官員被侍衛護著奔向大殿西側的上諭處躲避,韋國公奔在最後,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眼看侍衛不注意,轉過一個拐角,背靠在牆壁上喘了口氣。
一口氣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側斯斯文文地道:「國公此時還想獨善其身么?」
一隻手將他拎了起來,衣袍一閃,已經掠過宮道,韋國公長嘆一聲道:「沈夢沉,你害得我慘。」
「國公何必泄氣。」沈夢沉輕咳一聲,微笑,「就算宮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亂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宮,召集你部所屬人馬,前往浙南,浙南郡邊軍主將是你韋家舊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來對你忠心耿耿。你攜部屬,帶著傳國玉璽和庄宗皇帝遺旨投奔他,以皇帝無道之名,請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謀天下,許他事成之後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動。浙南富裕,為天下糧倉,水路樞紐,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亂。到時候進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慶之兵呼應,天下,最終還是我們的!」
韋國公聽得眼睛一亮,他原無反意,卻因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不得已鋌而走險,如今韋家子弟已經在京城作亂,宮中風雲突變卻又是陛下早已謀划的一出局,眼看擁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轉眼就有抄家滅族之禍,正想著趁亂逃命,不想此刻沈夢沉依舊能為他指出一條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絕望的心,頓時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夢沉看他意動,微微一笑,「國公,你我已在一條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拚死一搏,向前或許還有錦繡前程,無邊天下;向後可實實在在一條死路,你斟酌吧。」
韋國公垂下頭,半晌一聲嘆息,「老夫願隨陛下驥尾,但望陛下不要臨難拋棄老夫。」
「那是自然。」
沈夢沉一笑,又輕咳一聲,閉了閉眼睛,隨即對毒人手一揮。
毒人躍過高牆,高牆之下就是百官齊聚的上諭處,她落在屋頂上,底下侍衛發現她,立即拉弓待射,毒人單腳重重一跺,轟隆一聲屋瓦碎裂,她已經直直落了下去。
隨即殿內便爆發出一陣慘叫和驚呼,還有侍衛的高呼,「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得混亂……」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慘呼,隨即裡頭轟然嘶叫聲起,沸油遇冷,熱鍋炸開,殿門砰然一陣響,百官瘋狂地又奔了出來。
百官一逃,沈夢沉立即帶著自己殘餘的部下跟了上去,毒人緊緊追著百官,攆著他們直奔宮前廣場,她身上粉色煙氣忽濃忽淡,百官知道這東西毒到可怕,驚得魂飛魄散拚命前逃,他們潮水一般湧上廣場,再潮水一般卷過,留下一地臭靴爛襪,潔白的廣場瞬間成了垃圾場。
他們被毒人趕得在廣場上亂竄,沈夢沉悠然跟在身後,再後面是數千侍衛,因為百官在前,也不能放箭,毒人在側,也不能靠近,只能緊緊在後面跟著,看起來倒像是大燕護衛,在給大慶皇帝保衛護法一般。
納蘭君讓乘輦趕來,臉色鐵青,「讓他們散開!」
「散開!散開!」侍衛們一陣大叫,有些官員聽懂了,連忙四散逃開,向宮道各個方向躲避。
這下沈夢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擋箭牌了,但宮門也已經在望。
黑白人影連閃,納蘭述君珂的護衛也到了,趁著納蘭君讓侍衛被沈夢沉吸引注意力的時候,他們悠哉悠哉跟在後頭,也逛了逛大燕皇宮正殿廣場。
宮門前也堵得水泄不通,此刻韋揚帶著他的五千精兵,包圍了通往前宮正殿的太宰門,正如宮裡的人還不知道外頭的消息,宮外的人也不知道宮內的風雲詭譎,眨眼之間皇帝都換了兩次。
韋揚神色有點焦躁,不住地看天——裡面怎麼還沒抵抗?宮內還沒得手?算算時辰,太皇太后早該掌握局勢,派人來接應他接管宮城了啊。還有,弟弟帶領的九蒙旗營怎麼還沒到?現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宮城內,京城中群龍無首,宮內命令傳不出去,五城兵馬司、都督府、驍騎營,乃至燕京府皂隸馬壯無法擅自出動,弟弟出入燕京應該暢通無阻,為何耽擱這許久?
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一陣梵唱之聲,鼻端嗅到點清越莊重的檀香香氣,他愕然轉頭,四面依舊兵戈洶湧,人聲嘈雜,這聲音和香氣,是怎麼傳來的?
此時天將黃昏,原本有點陰沉的天氣,日光毛糙糙的,忽然就出了晚霞,錦帶曳空,潑彩蒼穹,灧灧千萬里,人們的臉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潤的酡紅。
那霞光竟然像是層次遞進的,一層層落於人群中央,霞光所及之處,人們不由自主愕然抬頭,為這天上異象所驚,慢慢安靜下來。
這一靜,梵唱之聲越發清晰,韋揚轉頭,看見宮城之外寬闊筆直的朱雀大道上,走過一隊衣冠肅穆的僧侶,執著全套法器,穿著最隆重的袈裟,緩緩行走,向城西方向而去。
在僧侶之後,還有無數百姓,合十閉目,默然跟隨,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喃喃禱頌之聲,如一道低沉的旋風,卷過長道。
韋揚驚得呆在那裡,此時他才發覺,剛才還喧囂紛亂,一片人間慘景的燕京,忽然便安靜了下來,嘶喊不再,啼哭不再,紛亂不再,燕京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肅穆的安靜,仿若真空。
此刻這是一座輝煌近乎聖潔的城,深紅晚霞自天際一瀉而下,重檐斗拱,飛角宮牆,都閃著淡金銀紅的四射的光,梵音高唱,檀香瀰漫,全城花開無聲,人們在這樣沉靜而壯麗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無數人眼底泛起晶瑩的碎光。
這樣的沉默擁有無限的力場,捲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靜。暴戾和凶蠻的因子瞬間滌盪。
韋揚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隱約覺得,一件足可以影響韋府,影響燕京,乃至影響整個大燕的大事,即將發生了。
宮門前的廝殺停止,全城的驚亂也在慢慢停止,從城西開始,靜默如水暈一層層暈開,所經之處,波平浪穩。
全城所有寺廟山門大開,所有僧侶捧法器而出,直奔城西。
被流民驚擾,奔逃的百姓停住腳步,抱緊啼哭的孩子,默默往城西。
四處亂竄,燒殺搶掠,意圖發泄心中狂亂憤懣的流民,傻傻仰頭看著城西方向,聽著百姓們高呼「聖僧梵因,示期坐化,天下信徒,皆浴佛光」。慢慢瞪大了眼睛。
這些耽於窮苦,顛沛流離,一生最大夢想就是能過上有吃有穿,安定飽暖生活的百姓,瞬間被那幾個字擊中,腦海一清,又一昏,人間最美好的想望,忽然就靠近了眼前。
沐浴佛光,得聖僧祈福,修今生福祉,得來世美滿!
「拜聖僧去!」不知是誰一聲高呼,流民群中就像刮過了一陣風,那些衣不蔽體光著赤腳片子的流民,丟下隨意撿來的棍棒鋤頭,鬆開拉扯住的百姓衣服,放下搬起準備砸人的石塊,撣撣滿是塵灰的衣服,奔往城西!
奔往宮城的韋振及其手下,也聽見了梵音,注意到了從暴亂中漸漸安靜下來的城。
那個消息讓韋振在馬上晃了晃,一時覺得昏眩。
梵因示期坐化……天哪。
燕人信佛,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聽見這個消息,人人震動,這是百年難遇的盛事,但凡信徒,怎可不親眼一見?
「將軍。」韋振手下一個裨將見他怔在馬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咱們是入京清剿流民的,如今流民已經恢復安定,餘下的事該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馬司處理,咱們不該再在京中通行了……」
韋振緩緩轉過頭去,平素轉得極快的腦筋此刻有些遲滯,被那個驚天的消息給震得反應不及,梵因坐化……韋家保護神就此逝去,更重要的是,梵因為什麼會在此刻坐化?他早說過紅塵不過過客,來去隨心,韋家人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為什麼偏偏在此刻?在韋家作亂,在流民入京,在燕京即將被風暴掀起的此刻?
韋振心亂如麻,此刻流民已經安定,齊聚城西,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縱馬京城已經不妥,是立即和屬下開誠布公幹脆反了,還是順應潮流,就此偃旗息鼓?
他還在猶豫,驀然前方筆直的朱雀大道上,一人一騎飛馬狂奔而來,最初還是一小點,轉眼就奔至眼前,身後黃色煙塵筆直,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劍。
韋振目光一凜,那是韋揚!
本該在宮城前主持圍城大局的韋揚!
此刻他竟然離開宮城,丟下自己的士兵,單人獨騎,直奔城西!
韋振心中一慟,梵因是韋揚的長子,血肉親情,就算心中早有準備,但這一刻當真如此轟動的來臨的時候,做父親的,依舊抵受不住。
然而此刻放棄宮城意味著什麼?韋振渾身一震,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幽然的長嘆。
「宮門怎麼開了?」君珂怔怔看著前方忽然出現騷動,隨即裡頭一陣歡呼,宮門大開,大開的宮門之外,露著一張張茫然的面孔,中軍都督府的士兵們,都驚愕地扭頭嗎,看著他們的指揮者,忽然瘋狂撥馬,離他們而去。
就這麼外頭茫然,裡頭鬆懈的一霎功夫,人影連閃,粉紅煙霧瀰漫,沈夢沉帶著他的人,從混亂的宮門裡從容而出。
納蘭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夢沉身後,此刻忽然笑道:「差不多了。」
他聲音方落,天際出現幾個小點,隨即那小點越來越大,幾聲穿金裂石的長鳴傳來,瞬間到了頭頂。
大燕御林軍抬頭,發出一陣海嘯般的驚呼。
君珂大喜,「鵠騎!」
身後姜輝笑道,「皇后,鵠騎換代已經結束,這是訓練出的第一批,我們怕引人注目,只帶來了十隻,晝伏夜出,潛藏在燕京附近,如今可來了。」
君珂心中歡喜,有了這鵠,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她原本有恃無恐敢來大燕,就是算著鵠騎近期應該可以用了,臨行前就囑咐姜輝及時帶鵠騎接應,果然沒有耽誤。
頭頂上,展開雙翼足有丈許的巨鵠,呼嘯而至,鵠上騎士一個俯衝,直衝宮門前的都督府精兵,都督府精兵一抬頭,就看見灰白的巨大的鵠腹,深褐色鋼鐵一般的鐵爪,爪上黑色的指甲彎彎長長,比彎刀還尖銳鋒利,哧一聲似要刺破空氣,一卷一彈之間,便在人的背脊上犁開一道寸許的深溝!
血花爆濺,鵠騎一路俯衝而過,生生開了數十人的背脊,人群像被分開的血海,被巨爪和雄壯的翅膀煽飛出丈外。
濃郁的血腥氣衝來,君珂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乾嘔兩聲,此時納蘭述似乎也有點心神不屬,沒有聽到。
「納蘭!」君珂實在耐不得這樣的血腥,抓住納蘭述的袖子,「讓它們接我們走便是了,我們快走。」
納蘭述回過頭來,臉色有點白,笑了笑道,「好。」
巨鵠滑翔而來,君珂和納蘭述躍上最大的一隻,君珂正準備讓巨鵠騎士掉頭,一轉頭驚咦一聲,「幺雞!」
幺雞鵠騎士瀟洒地一撥眼前白毛,架勢著它的新飛機,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它很忙,很忙。
大燕侍衛何曾見過這樣可怕的東西?雖然以前聽說過,也以為不過無稽之談,此刻親眼得見,才知道鵠竟然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大些。
「放箭!放箭!」石沛帶領屬下趕過來,大聲吩咐。
皇城四側箭樓軋軋轉動,勁弩上弦,幺雞一拍身下鳥兒的脖子,巨鵠展開雙翼衝天而起,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紛紛滑落,巨鵠半空一個盤旋,身子一斜,轟然一聲一座箭樓被撞歪,鵠爪一抓,吱吱嘎嘎一陣瘮人的金鐵斷裂之聲,弩機竟然生生被巨鵠抓起,隨即爪子一松,半空中沉重的弩機翻滾而下,正對著底下趕來的納蘭君讓御輦。
「護駕!護駕!」石沛瘋了一般上前,不顧一切將納蘭君讓一推,納蘭君讓從御輦栽落,弩機轟然一聲,砸在御輦之上,寶頂金輪,俱皆粉碎。
落在地上的納蘭君讓不顧疼痛,霍然抬頭,前方半空之上,巨鵠一個盤旋,鵠背之上長發微散的女子,正俯身低頭看他。
他於御輦碎片之中,她於蒼穹半空之上,剎那間目光交匯。
或有憤恨、疼痛、牽念、不舍……人間種種難言情意。
或有無奈、酸楚、決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擄、崇仁交心、燕宴沖。
突、城門決裂、赤羅相救、皇陵共難、三年相伴……兜兜轉轉近十年,在此刻畫下句點。
或許從來就是這樣,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後她自天遁,這許多碰撞交集,到頭來不過煙光軌跡,轉瞬無痕。
目光相交不過一瞬,隨即君珂轉頭,挽住了身邊納蘭述遞過來的手,納蘭述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她微微笑開,下頜向後輕輕一仰,下巴圓潤如明珠。長發被風卷得呼啦一下散開,緞子似拂在納蘭述面上,納蘭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鵠猛然振翅而起,蒼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溫柔唇角,和她含笑對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納蘭君讓,今生見君珂,最後一眼。
起於燕京之會,終於兩國之分。
「納蘭……」巨鵠之上風大,將兩人長髮捲起,看不清彼此臉容,君珂依靠在納蘭述懷裡,輕輕道,「咱們跟著沈夢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來么?」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經著人將他救出。沈夢沉重傷逃竄,在大燕步步艱危,沒心思再對咬咬母女不利,跟著他,就有機會救回她們。」納蘭述聲音很低,「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給大燕留點禮物。」
君珂直起腰,此時才看見鵠背上,整整齊齊用鐵筒封住的東西,那些鐵筒被鐵條緊緊捆紮,還打制了專門的木架,每個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來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火藥?」
環顧另外十頭鵠,每隻鵠背上都帶著不下數十隻小鐵筒。
「火藥。」納蘭述聲音淡淡,「巨鵠之下,何來城防?當初擋住咱們逃生之路,令正儀身死的那道牆,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毀燕京城牆?」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牆一毀,大燕……只怕從此就要陷入永遠的戰亂了。
「沈夢沉宮中作亂失敗,是因為他畢竟能帶進宮的人手有限,一旦納蘭君讓沒有被制,指揮宮中侍衛反撲,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韋家下水,怎麼會就此放過?韋家是開國名將之後,歷代國公都自幼入伍,掌過兵權,在大燕各地都有軍中故舊,其中離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營主將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沈夢沉必然是要帶韋家兵馬南下,和浙南軍匯合,以傳國玉璽和所謂遺旨舉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佔據這一塊內陸,大慶就可以出兵魯南,和浙南呼應,他的皇帝夢,還是可以做一做。」納蘭述語氣淡淡,將沈夢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亂大燕,我樂見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點困難,我便炸了燕京城牆,助他一助,燕京城牆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於天下之前,臨近幾郡須臾之間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時候浙南一起事,各地邊軍將領又怎麼不會蠢蠢欲動?大燕,危矣!」
君珂聽他語氣越來越低,聲音有點含糊,擔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嗎?是不是覺得冷?」
「沒事。」納蘭述一笑,偏臉指著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牆一炸,各地邊軍一亂,浙南之地立即困於四面包圍之中,沈夢沉到時要想出大燕,談何容易?」
君珂仔細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凜然,確實,只消納蘭述這一炸,剛剛燕京內亂的大燕首當其衝,隨後亂了的大燕也會打斷沈夢沉的計劃,納蘭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絕妙好棋。
卻也是絕殺亂世棋。
君珂從鵠背下望,鵠的陰影籠罩著燕京連綿的民居,人們驚恐且好奇地仰起頭,指指點點,尚自不知危險即將來臨。
只消這麼一炸,手指輕輕一推,那些黑黑黃黃的小東西,就會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牆之上,也等於落在那些懵然無知的百姓頭頂,從此後,戰亂、軍馬、殺戮、血腥……將長長久久伴隨著這巨大的城,乃至這片她降落的國土……
君珂眼前忽然閃過八年前的燕京絕滅夜,血火呼號,殘肢斷臂,沖鼻的血氣撲面而來,她心中一緊。
身邊的納蘭述,不知何時也陷入了沉默,靠著她的肩,靜靜低頭看著底下這片也屬於他的家族的國土。
這一低頭,才發現想象中的燕京城的紛亂,已經止了。
整座城市,現在除了宮中那一片紛亂,其餘區域都呈現一種詭異的寂靜,寂靜中,城市的血脈依舊在緩緩流動,那些黑壓壓的人群,從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湧向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鵠腳下,底下隱隱梵唱,悠悠檀香,大群大群的僧侶合十而行,僧袍反射著艷美的霞光。
所有人都向著一座小院行去,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風物就覺得眼熟,隨即想起,那似乎是梵因的閉關之所。
那裡她曾經去過一次,就是那次無意中倒灌了沈夢沉的內力,之後被梵因當街攔轎救人,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小院,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里,自己都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從此以後,體內也多了梵因的內力,並助她最終壓制了沈夢沉的內力,沒有走火入魔。
此刻居高臨下,看見小院門外,無數人頂禮膜拜,而院后,有一群手持刀劍的人,正倉皇跳牆而去。
那些人是沈夢沉屬下,原本受命鉗制梵因,以防他出面阻止韋家作亂,誰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全城都湧向城西,這些人眼看人越來越多,再軟禁梵因,只怕難免被憤怒的人群撕碎,只好跳牆逃走。
燕京恢復了安靜。
滿城檀香,梵音高唱,流民拜服,九蒙收劍。
一個人的力量,安定一座城。
君珂心中有些不安,拍拍巨鵠,命令它降低一些,忽然一幅黃色絲絹悠悠飄來,君珂順手一撈。
待到看清上面的字,她驚得險些從鵠背上落下來。
「梵因坐化……怎麼可能!納蘭!」她轉頭剛要和納蘭述說起,驀然眼睛一直,「納蘭!納蘭!」
納蘭述依舊靠在她的肩上,卻臉色蒼白,額間有汗,手緊緊按在腹部,聽見她呼喚,勉力抬首一笑,卻是一個疼痛的笑容。
君珂心底轟然一聲,像巨雷炸在了肺腑里,剎時血肉橫飛,連魂魄了盪了出去。
難道……複發了?!
冒險手術,精心調養,眼看著過了三年,一切安好,難道便因為三國之戰爆發,他殫精竭慮排兵布陣,一手掌握數地戰局,又千里追出國境之外,為她深入大燕,入燕宮算計兩國帝王,終究勞心勞力,舊病複發?
痛悔如潮水湧來,衝擊得她也搖搖欲墜——該怎麼辦?怎麼辦?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國再次手術,來得及么?
此刻身側無人,幺雞傻傻地望著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樣臉色慘白。
君珂手指發抖,顫抖著抱緊納蘭述,似乎怕手鬆上一松,懷裡的人就會化風逸去,高天之上的風那般凜冽的穿了來,如刀如劍,如錘如杵,她只覺被穿透、捶打、分裂……轟然散在天地間。
混亂的視線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鐵筒上,還有一捆捆一紮扎的投槍。
她此刻滿腔痛恨,卻不知是恨天恨地還是恨自己,一眼看見那些剛才還不忍看見的東西,心底忽然湧起暴戾嗜血的情緒。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憐憫蒼生!
一聲呼哨,周圍的鵠騎聞聲聚攏,君珂抱緊納蘭述,一指鵠背上的火藥,正要發布炸城牆的命令。
納蘭述如果病發,就不能再騎鵠夜行飽受高天風吹,她要炸了這燕京城牆,使大燕無暇追擊他們,才好就地在大燕給納蘭述治療。
手一松,黃色絲絹飄起,在風中獵獵一卷,蒙上了她的臉。
君珂一手將絲絹扯了下來,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慟的同時,忽然有靈光閃過。
天下所有內功,其實都有強身健體,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門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療為主,她當初被沈夢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滌盪毒性,助她更上層樓。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辦法?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而且……她心中湧起濃濃悲傷,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終於要擺脫這紅塵羈絆,回歸靈山之下了么?
如此,怎能不見他最後一面?
抱緊納蘭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鵠直衝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內,那一襲素衣趺坐的人,緩緩抬起頭來。
梵因抬起頭來,注視著俯衝而下的巨鵠,微微一笑。
小院門外,韋揚正拚命拍著院門,大呼,「我兒,我兒!」
院門忽然開啟,門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韋揚怔怔立在門口,想進不敢進。
院子里的人,抬眼看來,素衣經緯疏朗,身下落葉微黃。韋揚注視著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覺自己一身血污,狼狽不堪。
院門在身後掩上,空氣顯得更加沉靜,韋揚吶吶著,合起掌來。
「父親。」梵因並沒有稱呼他為施主,一聲俗家稱呼,驚得韋揚抬起頭來,瞬間眼眸濕潤。
「宣兒……」他抖著嘴唇,下意識地喃喃道,「韋家……韋家反了……」
梵因靜靜注視他,淺淺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寧,宮闈無事,何來反之一說?」
韋揚茫然而又充滿希冀地看他,梵因對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氣數尚未絕,三代之內雖時有亡國之慮,但三代之後,猶有中興之期。我韋氏與大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韋家雖做了糊塗事,但想來可保無事。日後將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轍。」
韋揚聽他口氣,如此殺家滅族的大罪,竟然不會被追究,梵因雖然幾近通神,但畢竟不掌帝皇之心,這等謀逆之罪,任何帝皇都無法忍受,就算因為他梵因,燕京沒能亂得起來,但也不夠抵那起兵作亂株連九族的大罪。韋家怎麼能夠脫難?
此時如果聽他的,不舉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來,萬一興起屠刀,到時候便逃也來不及了。
「聖僧……」他喃喃道,「事關重大,我們……」
「無妨。」梵因微笑,對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別,塵緣便盡,望安好。」
韋揚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連巨鵠降落君珂躍下都沒察覺,他想上前,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空靈遙遠,如蓬萊霧氣,靈山煙雲,不應被染了塵垢的手指所污濁,他只得捂臉後退,在一懷迷茫和凄愴中,忽然靈光一閃,哽咽著問,「聖僧,你難道是因為韋家作亂,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韋家之難么?」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為韋家么?
還是為這天下?
還是為……
到底為誰,已經不重要了。
自來處來,自去處去,不過紅塵應劫,結一串八寶晶心琉璃果。
韋揚落淚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轉頭向君珂頷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著納蘭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輕輕道,「你要走了……」
「當來時來,當走時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在這樣的時刻,提什麼樣的要求,都覺得褻瀆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里,反而更加清靜透明的龕里花,卻瞭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閑話家常似地問她,「你是願這一心白首永不相離,還是願那吞併天下八方來朝?」
「大師。」君珂輕輕摩挲著他潔白的衣角,想著當年,這幅雪白的衣襟從橋上垂落,經緯疏朗,透過流蕩的白雲和高遠的藍天,拂上她的臉。
「我要的從來都是人間最簡單的幸福。天下雖大,但一人所享,終究不過一卧榻,一盤餐。床大難安眠,食多易漲肚。人間福分從來有限,太過完滿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終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懷中納蘭述,站起身來,「若你信我,先將他交給我。」
君珂毫不猶豫地退開,梵因命小沙彌抱著納蘭述,走過長長的走廊,步聲空洞,潔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漸漸虛化,油紙燈依次點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階下,以額觸地,虔誠祈禱。
昧覺忽有所悟,眼底掠過一抹悲愴之色。
天色漸漸暗了。
將近酉時。
風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無聲。
紙門忽然拉開,小沙彌立在門邊,對君珂施禮,「女施主,大師有請。」
君珂撣掉衣衫落塵,沿著長長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禪房已經燃起一星昏黃燈火,她靜靜走著,落足無聲,恍惚里像在走著前生後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禪房內等她,納蘭述在他身前安睡,氣息勻凈。
梵因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臉色更加透明,像龕前一朵玉簪花,在煙氣中將要萎謝。
君珂卻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經蕩然無存。
佛門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鍊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換新生。
此刻的他,油盡燈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難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緊忽松的絞痛起來——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駕接引,應歸靈山,還是僅僅因為算到了屬於這大燕,屬於他和她的這一劫,用命來渡化?
她知道,這一生,梵因是不會給她答案了。
「大師……」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從相遇你開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護,但君珂也從來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一路的福分。」
靜了半晌,一隻溫柔的手落在她頭頂,輕輕撫著她的發,君珂一震,卻一動也不敢動。
「相逢原本是劫數,既如此……」他低低,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也不妨拿命來贖。」
君珂並沒有聽清這一句話,她的注意力都在頭頂,這是梵因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接觸她,她不敢破壞這最後的接近,只將臉貼在冰冷的地板,熱淚無聲地,湮透桐油的木縫。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這禪房的地板上輾轉,那時她如此滾熱,得他平和清涼的胸懷包納,多年後她將淚水留在這裡,送別他最後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覺推演星命。」梵因聲音輕若夢囈,「他算我將有一劫,我算大燕將有十年國難,當夜忽過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動星盤,妄圖為天下蒼生,解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後你來了,來的原本不該是你。」梵因溫柔地注視著她,「和你同降那三人,天殺破軍貪狼照命,各有殺戮之憂,唯獨你命宮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選擇了你,希望以此令蒼生逃脫戰火劫難。」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選擇一個相對較好的可能,也已經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對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動了她的命盤,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運有所牽扯,一路眸光相隨,紅塵影照,清靜自在的大蓮華境里,漸漸開放了一朵不該出現的亭亭之花,這便是他的劫。
情劫。
過得去,過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這裡是我自幼閉關清修之所,梵因一生,盡在此處。你可願意為我……留住它?」
君珂沉默了一會。
她輕輕撫著納蘭述溫熱的手掌,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納蘭述似乎仍在半昏迷,唇邊有淡淡笑意,君珂俯下臉,在他唇角一啄。
梵因微笑看著,君珂也沒什麼羞赧之意。隨即她深深俯下身去。
「終我一生。」
梵因淡淡笑起。
不算最完滿的答案,但他知道,君珂已經做到了她的極致。她答應終她一生,不將戰火蔓延到燕地,留住大燕聖僧目光所及之地的民生安寧。
至於這一代之後的事情,是否還有戰火劫掠,還有國土之爭,還有天下逐鹿,就看後來人的緣法吧。
這一路紅塵,至此終結,人間天上,浮雲相照。
君珂抱著納蘭述,慢慢倒退出去。
雪白的絲簾悠悠垂下,隔絕了那人清朗而光輝隱隱的臉,最後一眼唇角含笑,身後生般若萬象蓮花。
遠處鐘鼓深鳴,酉時末。
小院之門悠悠開啟。
空氣里瀰漫開淡淡香氣,似菊似蓮似芍藥,似檀似曇似龍涎,聖潔純凈。遠處最後一抹霞光,忽然艷光一綻,亮萬里虹霓,遠及天際。隨即斂去。
雲端似有絲竹之聲,飄渺空靈,轉瞬即逝。
翹首等待的僧侶虔誠俯首,喃喃誦經;長跪於地的百姓觸額於地,誦經聲中悲聲漸起。
他們在歡喜中落淚,在肅穆中抽泣,歡喜大燕聖僧得成正果,悲傷他們從此失去了大燕保護神。
君珂命令屬下,解下所有火藥筒和投槍,堆放在小院內,隨即默默抱著納蘭述,登上了巨鵠之背。
巨翼騰空,浮雲過眼,煙雲霧氣疏朗純凈,彷彿那人飛舞的衣袂,君珂伸出手,想要再次於手中一挽,卻只觸了一手盈盈的濕潤,如淚。
鵠行如箭,她猶自催促,彷彿只有這樣極速的飛,才能追得及那人遠去的煙雲路。
或者也不必追,他去的,她去的,彼此歧途。
君珂慢慢地坐下來,她忽然想喝酒。
「神明在上,異人在下,我在中間。正合三世之境,過去、現在、未來,機緣難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來。」
酒來。
這一生再多美酒玉觥,佳釀美液,醉世人滔滔,吟長空之嘯,舞飛劍之妖。
終究再沒有那個人,回首,一笑。
這一去便是離別。
君珂乘鵠而行,一夜過燕京。納蘭述醒來后,身體狀況果然好了很多,君珂將當日事情和自己的承諾坦然相告,納蘭述不過笑笑,攬過她額頭親昵地靠了靠,道:「梵因拿我的命,換大燕數十年安寧,這筆帳算得過。等納蘭君讓死了,咱們再去拿他的江山便是。」
君珂笑笑,心想到那時或許咱們也青山埋骨,將來的事,留給兒孫去辦吧。
她原本擔心納蘭述委屈,納蘭述卻道:「梵因不會拿我的命挾持你,你答應不答應,他都會救我。但他太了解你,他主動傾盡全身功力,拿命來護持了我,你怎麼可能拒絕他?你本來就欠他的,再無情拒絕他,你這一生也不能安心過下去,我又怎麼能令你愧疚終生?說到底,你欠他的就是我欠他的,欠人的終究要還。」
兩人唏噓一嘆,雖覺遺憾,但看底下百姓熙熙攘攘,安居樂業,又覺得如果真炸了燕京城牆,毀了這民間安熙,也難免是件心中不安的事。
「不過,」納蘭述眉梢挑了挑,「朕不喜歡別人對你用心計,誰都不行。咱們答應他不炸燕京城牆,可沒說不掠大燕土地。朕看魯南那一處不錯,離冀北又近,還緊靠西鄂,不拿到手朕總是不放心,流花郡既然已經是我們的了,將來就拿和流花最近的魯南作為納蘭君讓對朕的補償吧。」
君珂無語,心想某人的心眼其實真的比針尖大不了多少……
鵠行不多久,後方的消息就傳了來,納蘭君讓半路出兵攔下了韋國公,於此同時韋揚韋振兄弟也放下刀劍,長跪宮門請罪,據說皇帝原本是要治他們的罪的,但當他趕到梵因坐化之所,看見那一院子的火藥,又看見已經安靜的燕京流民和退出城外的九蒙旗營后,默然良久,終究對小院一躬。
納蘭君讓不是傻子,已經明白,是梵因力挽狂瀾,不惜示期坐化吸引流民及士兵朝拜,以一人之力,護佑了燕京。
更重要的是,他和君珂的最後一面,救燕京於無邊災難。
納蘭君讓一想到那巨鵠背上,投擲下無數火藥,燕京城在那樣無法抵擋的攻擊下慘號崩毀,化為廢墟,便禁不住一身透汗,對梵因感激涕零。
如此功在社稷,為大燕,也為韋家免罪,納蘭君讓心知肚明,所以韋國公很快「因病致休」,韋揚韋振降職調任詹事和御史,都是文官系統,和韋家交往密切的將領開始換防,黜的黜降的降,納蘭君讓終究趁此機會清洗了朝廷,韋家的煊赫也受到了影響。終他一生,果然外戚再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但斷了一臂的韋皇后,依舊被接回宮中,坐鎮中宮。終納蘭君讓一生,她后位不替,穩如泰山。
而君珂納蘭述,現在的目標,是沈夢沉。
堯國帝后對大慶皇帝,在大燕土地乃至慶國本土之上,雙管齊下的復仇追逐之戰,開始了。
納蘭述身體未愈,君珂近期精神也不佳,兩人商定,不必急在一時,要將沈夢沉一路追逐,追到他窮途末路,追到他精疲力盡,追到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出任何幺蛾子,一直追到整個大慶,回到納蘭述手中。
鵠騎兵在空中傳遞信息,由納蘭述在途中進行指揮,除了布置在諸海關和流花郡,用來防備大燕的守軍外,納蘭述直調鍾元易的南方軍團,連同鐵鈞的天語營,以及在堯國的所有堯羽衛,兵分三路,合攻定凌關,同時雲雷鐵騎南下,自西鄂穿過,經過已經被堯國佔領的流花郡,一路滌盪血火,犁庭掃穴,從魯南直穿大慶都城天陽。
九月二十九,大燕浙南濱海縣,納蘭述君珂追上沈夢沉,雙方交戰,沈夢沉中一劍后逃逸。
九月二十九,堯羽衛夜襲定凌關,在定凌城下以細作設伏,大敗定凌守兵,定凌關守將戰死,副將逃逸。
九月二十九,丑福率領三萬雲雷軍過魯南湖平縣,這批雲雷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魯南招募的孤兒兵,對魯南地形十分熟悉,他們以騎兵三百伏擊湖平守軍,夜作營嘯驚亂駐紮在附近的湖平大營,奪湖平城,隨即築牆壘基,做長期戰鬥之狀,引得湖平附近的魯南首府台東城守軍一萬五千來救,結果雲雷軍聞知援軍到來,立即棄城而去,轉而在地形險要的十里溝伏擊援軍,大敗大燕援軍,奪走燕軍輜重,轉而炮轟湖平城。
十月初一,大燕道州四野山,納蘭述君珂再次不急不慢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身側十名侍衛代死,逃得一命。
十月初一,堯羽下定凌關,誘駐兵在興嘉城的五萬紅門軍主將決戰,初戰詐敗,將對方打頭陣的一萬騎兵陷入附近泥淖山谷,利用山谷中的凍風,以巨毛竹筒引冰冷山泉澆灌,陷入泥坑的騎兵被凍僵,不得不脫去鐵甲武器,隨即被俘,騎兵統領毛壽被斬陣前,堯羽穿上大慶騎兵裝束,回頭叫開興嘉城門,一戰定興嘉,殺紅門軍一萬三千,俘虜一萬。
十月初一,雲雷軍以三千軍包圍台東城,台東是魯南首府,越過台東就是浙南水師,接近內陸心臟,大燕朝廷急調浙東、浙南、晉西三地邊軍來援,並令驍騎營出京圍截。丑福以雲雷騎兵截斷敵軍後路,前鋒連斬三地十將,牧野原上大敗驍騎營,殺驍騎營副將王正一,參將李定,余者投降將官全部斬首,擊潰三地邊軍,奪寧嘉、泰城、萊台、泗洲,將西鄂往原冀北一線道路打通。
十月十一,大燕晉北臨泉縣郊外,君珂納蘭述第三次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自己和毒人雙雙中劍重傷,再次逃得一命。
十月十一,鐵鈞率領堯羽、天語營和南方軍團二十萬人攻入大慶內陸,先後佔領九山、五權、連夏、丙安諸城,連山守將劉嘉成獻城,五權縣令路知安聞風逃逸,連夏指揮使文中友、丙安參將陳寧戰死。堯羽連下十城,勢如破竹,越往內陸,慶軍越無心戀戰——沈夢沉當初佔據冀北,措置兵力,將自己的嫡系紅門軍一部分派往邊境,一部分留在國都天陽拱衛京畿,原先的冀北軍打散后,駐防次要一等的內陸,此時堯羽打回老家,這些原身是冀北軍的士兵,哪裡還有打仗的心思?到了後來,幾乎是一日一城,那頭堯羽的旗幟剛剛出現在地平線,這頭士兵就砍翻將領升起白旗。
十月十一,雲雷軍穿過魯南,佔據魯南最靠近大慶邊界的道州,在那裡展開了一場陣地野戰。這是雲雷軍第一次正面對戰,大敗集結而來的燕軍,也是騰雲豹騎兵第一次在慶燕戰場上展示它的威力。是日,連韁飛鞚,煙雲塵擁,灰黃的平原上怒馬賓士,似一枝枝離弦的箭,飛、掠、驚、電、嚓然疾響,刺穿這平靜大地昏黃的日色,濺開一輪血色的紅月,那些驚呼與慘叫,逃奔與潰散,奏響亂世一曲長笳輓歌。
如果此時將所有流動的兵力和兩國帝王的動向繪圖,那將是一副色彩繽紛麻花般糾結的示意圖,白色的堯軍和紅色的慶軍,似龍蟒糾纏,整個堯國和大慶的邊界一線,都被白色的箭頭咄咄包圍,似漫天雪花突降,桎梏了大慶疆土;而另一股黑色的雲雷軍,則像一個粗大的拳頭,惡狠狠自雲雷高原出,一拳便越過西鄂,打進魯南,那隻拳頭還十分狡獪詭異,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看起來毫無章法,卻將燕軍拖得疲於奔命,總在後頭歡送。
又或者過不了多久,白箭頭和黑拳頭的戰法來個對調,前者變得兇猛直接,後者變得輕盈詭異,但無論怎樣變,結果不變——戰!斬!
而在大燕本土之上,還詭異地追逐著兩國戰役的最高領導人,也似兩道黑白飛劍,追躡不休。
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引起了天下各國的關注,而堯羽和雲雷近似卻又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以及戰後處理,更讓各國驚異。兩軍都戰法靈活,單兵作戰能力驚人,團體配合作戰同樣可怕,並且武器精巧詭異不走常路。堯羽的「快箭七星陣」和雲雷的「砍頭四人組」在接連不斷的戰役中,令敵人聞風喪膽。但堯羽快進快去,從不窮追猛打,喜歡俘虜高級將領用以攻心;雲雷作風凶暴,最喜圍城打援,允許士兵投降,卻從不接受將領投誠,所經之地,各級將領少有活命。
無論作風區別大不大,最少有一項沒有區別,那就是戰力,驚動天下,所向披靡的戰力。堯國對大慶的戰爭推進越快,兩軍聲名越響,一個名號,已經迅速地在三國土地上流傳開來,「絕世雙軍」!
堯羽雲雷,屬於大堯帝后各自嫡系力量,在多年之後的復仇之戰中,終於真正展現了他們雪亮帶血的獠牙。
蒼茫大地,鐵蹄掠影,舉世無雙的騰雲騎兵,詭異莫測的機關戰隊,三國之域,無有敵手!
而乘鵠而行的堯國帝后,公然在大燕的土地上追捕他們的仇人,大燕不是不想攔截他們,實在是沒法攔截,沒有什麼武器可以傷到本該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空軍,沒有什麼快馬能夠比得上巨鵠的雙翼,這隻飛機還是不用加油的,幺雞機長只要自己吃肉的時候順便塞點給小弟就行。大燕就算糾集大軍,也不過是給堯國帝后準備儀仗隊而已。
大燕也沒有試圖圍剿沈夢沉,三國的糾結敵對狀態,導致他們之間出現一種矛盾的內耗,誰都是敵人,誰都希望敵人打倒自己的敵人,卻又怕敵人打倒敵人之後壯大成更大的敵人。當納蘭君讓還有餘力處理國內的戰事的時候,他想讓沈夢沉納蘭述齊聚燕京,然後一起留下他們,或者讓其中一個牽制另一個,但當形勢不利,堯國兵利甲於天下,堯國帝后無法擒獲時,納蘭君讓只好選擇不作為。
就像納蘭述放沈夢沉出燕京城,想給納蘭君讓製造麻煩一樣,納蘭君讓現在也想放沈夢沉出大燕,好多支撐一陣子,給納蘭述多添點麻煩,最好耗得他再也無力照顧大燕。
十月十一,定州,大燕和大慶邊境。
定州原本不是兩國邊境之城,但當魯南幾乎被雲雷軍佔領,原先的國境線已經改變,現在,定州已經成了大慶直對堯國的邊境之城,駐軍道州的雲雷軍幾乎近在咫尺,而逼近大慶內陸的堯羽,已經和雲雷軍形成犄角,只要沈夢沉接應的軍隊一動,兩軍立即便可以將其包抄。
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各地斥候往來如風,糧草輜重戒備森嚴,誰都知道,最後一戰,已經將要到來。
離定州三十里,道州大營,現在的雲雷軍駐地。
一大早雲雷軍統領姜輝就帶著副統領何山,以及幾位參將等候在轅門之外,翹首望著天際。
姜輝是前一日趕回來的,他不在的期間,雲雷的仗打得有聲有色,絲毫沒受影響。納蘭述和君珂管理軍隊,從來都注重戰士個人素質和團隊精神的培養,以及中下層軍官的管理指揮能力,可以說他們的堯羽和雲雷兩軍,少了一兩位將領沒什麼關係,每個人分工職司都極其細密,並且負有全責,納蘭述和君珂,都深知戰爭之風雲詭譎,變化多端,應該給予將領全權處置之權。帝王在後方不知戰局,胡亂指揮導致前方潰敗的白痴事情,是不會發生在這對開明而大膽的帝後身上的。
雲雷諸將遙遙期盼,眼看天際出現一片小黑點,歡聲雷動。
「來了!來了!」
黑點越來越大,在十丈之外斂翅,一個滑翔,落在一丈之處,看得出來,這名巨鵠滑翔機駕駛員,技巧十分牛逼。
巨鵠停穩,一道白影先彈射而出,半空中一撥亂糟糟的毛,顧盼生姿。眼見一大群高級將領等在一邊,歡喜而傲嬌地迎上來。
將領們歡喜地迎上去……和它擦身而過。
幺雞維持著揚尾撅腚的姿態,僵在那裡,半晌悻悻轉頭。
哼,哥稀罕么?
納蘭述和君珂自鵠背而下,後面還跟著柳杏林,在燕京郊外他們就接上了柳獃子,一路都由他照應納蘭述身體,君珂十分不放心,再三問他納蘭述的身體如何,柳杏林再三保證納蘭述現在的狀況比前幾年都要好很多,梵因一身最純凈的佛門功法,對他的好處一時還不是最明顯,但隨著時間推移,絕對是最好的良藥,甚至還幫他調整了自身那不太適合體質的冰紋功的弊病,伺候永無走火入魔之虞,君珂這才鬆了口氣。
君珂也知道,中藥治療對癌細胞的抑制很有效果,他們找到的舞茸對癌症尤其有奇效,以堯國傾國之力和納蘭述多年練武的好底子,應該沒那麼容易複發,不過現在也無從查考,她也不想去求證,只要納蘭好好的,其餘還有什麼重要的呢?
平原上帝后衣袂飄飄而來,男子秀朗,眉目如畫,幾年疾病未曾讓他衰弱,只略略瘦了些,反多了幾分少年時不能有的清逸;女子纖巧,無暇若雪,少女時有些凌厲的眸光,如今也越發圓潤柔和,含笑亭亭。
兩人相伴走來時,令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雲雷將領們含笑拜倒,被兩人攙起,那般微笑相對時,忽然想起當年那一路磨折血火,到得今日,晴空之下,家國之前,終於可以將一切終結,都覺愴然而歡喜。
幺雞蹲在一邊看著兩人雙雙對對走過,狗眼裡掠過一絲羨慕,揚起下巴,看向天際。
一晃近十年,自己也快成老幺雞啦,這些年雖歷遍美色,開枝散葉,但終究沒有找到另一隻母幺雞,臨到頭來,看人家雙雙對對,忽然覺得寂寞。
狗也會寂寞啊……
擁有一切的幺雞,在邁入中老年之後,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狗生寂寥,並因此想起那久違的主人。
快十年了,太史主子,你在哪呢?
聽說你在南齊,南齊,南方嗎?
不得不說幺雞確實有點老了,老年痴呆症的一個重要癥狀就是記性不好遇事糊塗,它已經忘記當初君珂和它說的南齊的概念,直覺南方就是南齊,忽然便湧起一個念頭——向南走,看看主人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主人那裡有個母幺雞。
幺雞想到就做,打算去給君珂打個招呼,又想要帶點乾糧,於是拱進一個帳篷偷了點干肉臘魚什麼的,偷完之後它老年痴呆症發作,忘記了給君珂打招呼這事,爬上自己的專機,拍拍鳥脖子,向南一指,飛了。
君珂可不知道她的幺雞哥居然會在這時候,突發奇想,乘鳥飛去,其餘人也沒在意,幺雞經常乘鵠打獵,一走兩三天,它是堯國神獸,地位崇高,這天下誰敢管它?而誰又能傷到能飛的幺雞哥?
那邊君珂納蘭述直入主帳,看完最近的所有軍報,到了此時,一切歸結於最後一戰,兵力集結,戰報已經相對簡單,納蘭述看完,淡淡道:「沈夢沉看樣子也耐不住了。」
「陛下,我們已經派出斥候,在道州附近所有道路上梭巡,務必攔截沈夢沉,不讓他和他的軍隊匯合。」
「你攔不住的。」納蘭述搖搖頭,「沈夢沉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就等著這一戰,朕也希望,就在這天陽城不遠處,我冀北家門之前,堂堂正正和他展開決戰,將這殺我父母,毀我家門的巨仇,徹底解決!」
十月十七,夜。
堯慶定鼎之戰,定州大戰爆發。
在大戰爆發之前,堯國又飛來了一批鵠騎,這幾乎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消息,比野戰,天下無人及得騰雲豹騎兵,如今又來了鵠騎,城防戰也不再存在意義,再武裝到牆頭的城防,都會成為巨鵠肚皮下完全敞開的空城。
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打的必要?
但大慶那邊卻鎮定如恆,重傷的沈夢沉,被他的部下拚死救回了定州大營,隨即定州緊閉城門,加固城防,開始備戰。
相隔十里之外就是堯國大營,大營連綿數十里地,包圍了整座定州城。
定州城頭,沈夢沉手據城牆,淡淡看前方營地,三十里營帳燈火瑩瑩,望去如天降萬顆繁星。
入夜風緊,他的衣袍和長發獵獵飛起,在深黑夜幕里騰空作舞。
披風舞得狂亂,面容卻沉靜至冷漠,星光淡淡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幽魅如夜曇。
大慶皇帝,此刻並無千里被追,窮途末路的惶然,那雙流光瀲灧的眸子,乍一看平靜沉凝,仔細看來,卻閃動微微瘋狂和興奮的光。
「都準備好了?」
「是。」一員將領在他身後恭聲答應,隨即有點疑惑地道,「陛下,我等已經集結主力在此,未必沒有一戰之力,為何不與堯國拚死一戰……」
「然後將實力全部耗光,再被對方援軍中隨便一個小兵殺死?」
那將領垂下頭去。
「有那怪鳥在,依城作戰永無勝算。」沈夢沉淡淡道,「所以蓄勢待戰的定州只能是餌,讓納蘭述以為我也被追煩了,打算在這裡一併解決,但實際上……」
他笑了笑,沒說下去。
實際上,定州只不過是他打算拿來埋葬堯國巨鵠騎兵隊的墳墓而已。
去掉可怕的鵠騎,退走往青陽,山多崎嶇的青陽郡,才是最適合他的戰場,山區不適合騰雲豹騎兵,堯國兩大最強戰力就此折翼,而他的教徒戰士,多半來自青陽,熟悉地形,依託山脈作戰,時時可以繞到敵後偷襲,敵追則逃入深山,足以拖垮補給線過長的堯國追兵。
青陽,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的養母,是當地很有名氣的神婆,窮山惡水最多神鬼之說,當地教派盛行,他的養母就是一個小教派紅門教的聖母,他自幼入教,在教中如魚得水,很得教主寵幸,後來這個教派被朝廷圍剿,還是他提前發現端倪通知,助教中殘餘逃脫,但教主被官兵弩箭所傷,臨終前,只有他在場。
他葬了那不肯死的教主,也得了他的一系列用以蒙蔽窮苦百姓的「術法」,但最大的收穫,還是一種奇特的「獻祭」,似武功非武功,以莫大的犧牲,過生死之關,獲非凡的神通,控人心神,毒功修鍊,天下獨步。
他當時以為無稽之談,而且自己也沒有那修鍊的體質,便棄之一邊。之後回到沈家,無意中得知身世,無意中被刺傷,被放逐,在渦山山洞中,苦捱那生不如死的五年,五年裡學會武功,也因為毒物浸淫,悄然改換了體質,五年裡日日夜夜,蝕骨磨心,都是這人間的恨,那麼深,那麼深。
他終於取出了當年的那個匣子,賭上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渺茫而野心萬丈的希望。
他成功了,地獄般的痛苦之後,是一顆琉璃之寶,是天下毒宗之祖,是永不老去的容顏,是註定不能長壽的人生。
聚集殘餘的紅門教徒,重新以毒術控制出更忠心的教徒,他十五歲入仕,十六歲在晉西溫嶺任縣令,那裡正靠著青陽郡,在那段時日內,成就了他的紅門教。
來自青陽,回到青陽,青陽郡緊鄰斡羅國,國小勢微,國內戰亂年年不休,只要他願意,隨時還可以帶教徒佔領斡羅。
這是後路,他沈夢沉任何時候,都不會讓自己真正走上絕路,然而後路雖然謀划完全,也要有命去一步步走下去。
沈夢沉捂住胸,微微咳了兩聲,咽下了喉間一股淡淡的腥甜。
強弩之末,不能穿縞。數十年籌謀,心血或已將耗盡,到得此刻,走下去似乎是本能,依舊謀算似乎也是本能,但內心深處,卻似乎只剩下了疲倦,浪潮來去,卷過寂寥的沙灘。
從那日大殿之上,坐上那寶座開始,從一生怨恨的母親,死在他懷中開始,那一直追逐的,渴求的,執念的,覺得非死不足以贖的一切,忽然便成了幻夢空花。
如果他們能追來,敢追來,如果他真的實在不能支撐下去,那麼路上……
沈夢沉笑笑,抬頭看看天色,今夜無星無月,真是個偷襲的好天氣。
他走下城樓,步伐悠悠。
一群士兵在打水,十月的北地,已經很冷,夜間尤其滴水成冰,一桶桶的水擱在那裡,毒人在洗手。
每個桶她都洗一次手,洗完之後的水泛出一股粉色的桃花霧氣,但很快就恢復清亮。
這些水被士兵悄悄運上城,輕手輕腳潑在每個蹀垛上,和所有塔樓弩機上,那些被潑上水的地方,很快就結了一層青色的冰。
將領瞠目結舌——蹀垛澆冰還可以理解,讓人爬不上來嘛,但弩機塔樓哨台也潑水,那弓箭還怎麼射?
沈夢沉卻不解釋,只笑道:「後半夜會有偷襲,你們且安睡前半夜。」
這古怪的命令驚得屬下將領瞠目結舌,他不過笑笑,懶得解釋。
納蘭述,你今夜會偷襲,你也知我今夜知道你會偷襲,但你依舊會偷襲。
因為就我這一路觀察看來,這些鵠夜間視線比白天更好,而且訓練得不錯,飛起降落聲響不高,但畢竟年幼,載重有限,在載人和載武器,並為了保護腹部還在腹部綁上鐵甲護心之後,這些鵠已經飛不太高,一旦需要低飛入城,弓箭雖不能傷,但如果對方有準備,利用火器,卻容易射到它們。巨鵠是你的寶貝,殺一隻少一隻,所以你必然不會冒險白日進攻。黑色的鵠黑夜悄然逼近,戰士視線不清,準頭比白天差,對你鵠的傷害會降到最低,等它們降臨城頭,你就勝了。
是勝了嗎……
沈夢沉笑了笑,步下城樓,步子很慢。
戰鬥果然在午夜打響。
定州城頭的哨兵,雖然皇帝說了必有偷襲儘管安睡,但哪裡還敢休息,一直睜大眼看著前方動靜,凌晨時分,最黑暗的時候,四角望樓的士兵,忽然都覺得眼前視線出現了一大塊一大塊的花斑。
乍一看以為自己眼睛瞪久了發花,再一看以為是烏雲,還在猜測到底是啥,那大片大片的東西已經到了眼前。
「怪鳥來啦!」驀然一聲怪叫,士兵們不知鵠的名稱,但已經明白,傳說中的殺神來了!
鵠騎三百,三層劍鋒陣型逼近,飛得最高的三隻,左右拱衛,中間那隻毛色微金的巨鵠上,英風夭矯的男女,微微探下頭來。
「昔我冀北門戶,豈容奸賊竊居?」鵠背上男子聲音清朗,直傳數里開外,「沈夢沉!竊國八載,今朝索還,鐵騎所向,踏骨蹄底!」
「鐵騎所向,踏骨蹄底!陛下萬歲!大堯永在!」底下大批騎兵狂馳而來,嚓一聲齊齊拔出腰刀直豎向天,雪亮的刀光伴同激越的歡呼,共同刺上雲霄。
「射!射!」定州在短暫的震撼之後,沉寂的城頭立即熱鬧起來,一大批將領湧上城頭,厲聲下令。
與此同時對面也展開了衝鋒,騎兵來勢極快,幾乎煙雲剛剛騰起,前鋒已經到了城下,並沒有使用重騎兵,一律是攜帶著沙包木板的輕騎兵,奔到護城河前駐馬,手臂一揚,沙包雨點般落下寬三丈的乾涸的護城河,轉眼就填了三分之一。
一大批慶軍撲上蹀垛,開始對底下射箭,一窩蜂箭、群鷹逐兔箭、火弩流星箭、長蛇破敵箭,四十九矢飛廉箭,亂下如雨。
還有一批弓弩手,分成三排,穩穩跪在城樓上,重弓拉滿,對準天上的鵠。
每個人的目標都是鵠無法護及的頸部和眼睛,只待它們降得更低一些,便一舉射殺。
不過射手們也有點鬱悶——那群鵠太坑爹了,一色的灰黑,連肚皮都是黑的,護甲還是不反光的那種,從黑漆漆的夜裡飛過來,在五丈之外根本看不清,無法遠射。
那就等它到了近前,總歸能看清吧?
底下輕騎馳騁,黑色的雲雷騎兵來去如風,一批投完沙包便退後,再上一批,又是一陣落下如雨,越往後那些騎兵膂力越驚人,沙包投得又穩又准,壘成堅實的魚鱗形,交錯替換,轉眼護城河已過一半,上頭的熱油滾木壘石轟隆隆滾下來,雲雷騎兵卻早已退了下去。換上身形靈活的堯羽,騷包的堯羽,大晚上偷襲攻城戰居然還穿白,閃過那些致命的殺手,直奔定州城門。
巨鵠此時已經逼近城頭,一個佰長緊張地盯著那些黑色的大鳥,喉結上下蠕動,眼看著目標逼近,正要開口大喝,「射——」
「開燈!」
清脆的命令,來自最上層巨鵠上的君珂。
「唰唰」連響,巨鵠之上,忽然亮出一大片燈光,那些燈光柱不過巴掌大小,光線卻十分強烈,而且似乎可以移動,被鵠上士兵拿在手裡一陣瘋狂亂晃,每次晃動都對著弓弩手的眼睛。
「哎呀。」最緊張的時刻,忽然被晃動的燈光刺到眼睛,那些弓弩手猝不及防,有的一跤向後栽倒;絆倒了同伴的弓,有的手一松,弩箭射入空處;更多的箭身偏斜,射入人群,那些鋒利的弩箭咻咻穿透胳膊大腿,頓時慘呼一片,鮮血淋漓,城頭之上,亂成一團。
「哈哈哈哈。」鵠背上有人狂笑,「手電筒,我造出來的新式手電筒喲!皇后的東西就是好用,啊哈哈哈哈哈。」
「死小子,閉嘴!」底下帶領步兵衝過來的鐘元易,生怕寶貝兒子得意忘形成為箭靶子,暴跳如雷地吼。
「拉燈!」君珂眼見簡易版手電筒果然發揮了效用,下令。
啪啪連聲,手電筒關上,這手電筒當然不是當初君珂那個多功能版的,這個時代的材料和技術也不夠支撐那樣的高科技,但以鍾情的能力,選擇適當的材料取代,搞個木頭做的簡易版本,以火燧激發產生光亮,能達到閃瞎別人的效果也就行了。
這主意當然是君珂想出來的,現代那世用手電筒晃人眼睛使對方無法捕捉目標乃至失去戰鬥力的伎倆,和古代灑石灰也差不多,對這群針對巨鵠要射殺的弓弩手來說,再合適不過的殺手。
這麼一耽擱,城頭一亂,巨鵠降落。巨鵠一旦降落,這個城就等於在大軍之前敞開。底下堯羽在毀壞弔橋機關,以他們的本事,放下弔橋也是手到擒來的事,上下俱失手,定州的命運也就決定了。
君珂微微鬆口氣,眼看巨鵠紛紛降落,按照訓練習慣,它們會先毀去哨塔炮樓箭塔之類的殺傷力強大的部位。正想著是不是單獨一鵠偵查一下柳咬咬母女在哪裡,忽然聽見底下驚呼。
君珂低頭一看,神色一變。
巨鵠降落,剛青色的利爪或抓上蹀垛,或抓向哨塔箭台,爪尖剛剛抓下,吱嘎一聲裂響,碎冰濺玉四散而開,利爪抓不住滑冰,巨鵠的身子就失去平衡,帶著背上的士兵向後仰栽降落!
便在此時,一隊一直埋伏在城樓蹀垛和陰影之下,身形特別矯健的黑衣人,忽然暴起!
這些人埋伏在陰影處,一直巋然不動,哪怕弓弩手遭受毀滅性打擊瞬間死傷過半,哪怕堯羽已經打開弔橋,城樓上士兵急得大吼,拚命往下推滾木擂石也無動於衷,他們全部的精神和注意力,始終緊緊盯在巨鵠身上!
黑影暴起,半空中一個齊整的轉身動作,腰肢一轉,一道牛皮繩索已經從腰間飛起,霍霍兩聲便纏住了巨鵠的脖子!
此刻巨鵠爪尖不能攀住身下物,身形不穩正向後仰倒,鵠背上士兵臨危不亂,拚命發令讓鵠振翅飛起平穩身形,只要有剎那功夫,巨鵠也就脫離了危險,然而此刻,它們身子正向後仰,繩索往脖子上一纏,頓時形成拉扯之力,那些黑衣人手一抖,繩索顫顫筆直!
巨鵠髮出嘶啞的嗚咽,喉骨隱約有格格之聲,眼看就要被勒死!
最上頭納蘭述君珂大驚,兩人同時跳下鵠背,借著還沒落下的巨鵠的身體,一邊下滑一邊大喝,「飛刀!」
士兵醒悟,連出飛刀割斷繩索,巨鵠卻在此時嗚咽一聲,萎縮下去,爪尖呈現深紅之色,身上羽毛紛紛掉落,很明顯是中毒了。
君珂又急又奔,直奔城牆,連出幾刀割斷勒住巨鵠脖子的繩索,她身後費亞紅硯帶同保衛她的鵠騎隊伍直衝而下,君珂落在一處哨塔上,一腳踢翻那揮刀砍來的哨兵,正要下令讓人迅速接柳杏林前來給鵠解毒,忽然目光一轉,看見了城內異常的動靜。
城內並不如想象中的士卒紛涌,紛紛趕來守城,相反十分安靜,整座城幾乎已經是空城,而在城北的某個方向,一大批軍隊正狂馳而去。
沈夢沉城頭抗拒是詐,他根本沒打算戰,他已經出城!
城北周圍納蘭述依舊布置有軍隊,是鐵鈞率領的天語營,但沈夢沉全部主力要出城,必然拚命猛攻,敵眾我寡,難以抵擋。
好在每軍都留了一隻鵠作為信使,通知起來很快,但等援軍趕往北城門去救,只怕也要遲了。
眼光一閃,君珂忽然發現,那大群軍隊中忽然分出一小隊,繞了出去。
那一小隊動作更快,而且其間似乎還有一輛馬車。
君珂站在高處,她又是一雙神眼,看得比常人遠上很多,但也無法辨明到底是什麼隊伍,但這個時候,這個方向,這種鬼祟動作,不是沈夢沉還是誰?
他以主力猛撲城北,自己藉助城中早已挖好的地道迅速出城,再和主力匯合,然後逃往……君珂想了想,附近哪裡適合他去的?
青陽!
還有那輛馬車,是不是柳咬咬母女?如果是她們,這樣亂軍之中擄來擄去,難免要受傷害,必須儘快救回。
現在只有自己看清了沈夢沉遁走的方向,此刻要再派軍隊進城去追,進城后道路不熟,哪裡還來得及?
「納蘭。」她立即叫道,「沈夢沉有詐,要從地道出城,咬咬可能也在隊伍中,給他走掉就麻煩了,我帶一隊鵠騎去馳援!」
「不要靠近,追著他的行蹤便可!」納蘭述高聲關照。他此時不方便離開,以免墮了軍心,好在城破就在頃刻,稍後也就能抽身。
「得令!」君珂一笑,喊得太高,忽然覺得胸臆間又一陣翻騰,還微微有些暈眩,忍不住皺皺眉。
她喚來自己的鵠騎,剛才那一批鵠受損,此刻不能再戰,好在堯國帝後有自己的鵠騎衛隊,那七隻鵠沒有受損,由費亞和紅硯帶領,跟隨她飛往城中。
沈夢沉的主力還在往北城門而去,君珂派一隻鵠騎去通知,她自己尋找沈夢沉的蹤跡,就這麼一耽擱,地面上已經看不見那隻小隊伍,不過堯羽衛中精通痕迹的衛士在,按照君珂所指的方向,很快確定了沈夢沉地道通往的大概方向,果然是在城外,從城外清溪下游出。
「陛下,看慶帝逃跑的方向,很可能是想穿過附近的淶源山,直下青陽郡。」那堯羽衛推算著路線,「淶源山勢雄奇,一旦入山,咱們便不能乘鵠去追,是否現在停下,等候后軍?」
「不了。」君珂略一思襯,覺得還是不能耽擱,沈夢沉狡計多端,夜長夢多,還是追上去才能放心。
「跟他進山。」
此時天色將亮,君珂遠遠在後頭吊著,看著沈夢沉一行不過三十人,果然從清溪下游的一個石板橋下出現,在河邊喝了水,隨即便往山中去。
君珂看著那群人,眼睛忽然一亮——那抱著小孩,被人左右看守著的,精神懨懨的婦人,雖然改裝過,但體態身形,可不正是咬咬?
「下降!」君珂立即向後頭做出手勢,「不能再飛了,很容易被發現。」
「陛下,我們不等後頭軍隊來么……」紅硯跟在她身後,她精擅鵠騎飛行,自然要跟著君珂。
君珂搖搖頭,下了鵠,讓輕功不行的紅硯留在山口等著接應后軍,自己帶著輕功不錯的十個侍衛進山。
淶源山不高,但勝在峭拔險峻,奇石怪松,處處皆有溪流轉折,時時忽覺絕崖懸頂,景緻俊奇特異,只是前行的和后追的,此刻都無心欣賞。
沈夢沉似乎對這座山十分熟悉,穿山走道,毫不猶豫,只是時不時停下來,步伐也有些澀重,似乎體力不濟。
君珂卻知道,沈夢沉傷重,他在燕京本就重傷,一路追逐未得一刻休息,還屢屢受創,納蘭述對他的生死大仇毫不容情,竭力消耗他的體力和內力,此刻的沈夢沉,無論如何能力通神,必然也是強弩之末。
沈夢沉又走了一陣,終於停了下來,此時隊伍位於一處山崖之下,那處山崖頂如冠蓋,斜斜凸出,將一線陰影打在狹窄的山道上。
沈夢沉靠著山壁輕輕咳嗽,越咳臉色越白,越咳腰越彎,身邊的侍衛走過來想侍候他喝水,他煩躁地揮手令他離開。
君珂屏住呼吸,遠遠地看著,她和他曾經是同脈之體,自然看得出他現在的狀態,很糟糕很糟糕,也許不用大軍追捕,也不用出手動武,他走上一陣子,自己就得倒下。
那人倚著斷崖,青黑石壁襯得他臉色蒼白,眉宇間泛出淡淡青色,眼角卻淺淺發紅,那種微帶詭異的色彩,反令他看來更多幾分艷,依舊午夜宮廷華筵,牡丹金粉迷離,只是筵席終將散,花開已半殘。
君珂心底湧起一陣複雜的感受。眼前這人,似乎是她的仇人,相識近十年,被他傷害過,折辱過,關押過,追逐過,然而他畢竟沒有真正對她下過殺手,到得今日,殺場相見,一切終結之前,忽覺悵然。
這麼多年,見慣他風雨不驚,長袖善舞,含笑之間撥弄人心天下,此刻見他憔悴、戰敗、逃亡、生死頃刻,不由淡淡蒼涼。
美人遲暮,梟雄末路,人生之哀。
沈夢沉咳嗽半晌,喘息越烈,君珂捂了捂心口,她也有點暈眩難受,心中不由一驚——難道兩人同脈之體還沒完全解開?可是柳杏林曾說過,她的大光明法已有大成,已經將最後一點同脈解開了啊。
沈夢沉似乎終於耐不住傷痛,招招手,示意毒人過來,毒人聽話地邁著她那有教養的優雅步伐,行到他身側,沈夢沉避到一邊的石縫裡,示意毒人也跟進去。
君珂頓時大喜。
看樣子,沈夢沉支持不住,終於不得不在半路以毒人攻毒,療治他的傷勢了。
毒人被調走,此時救回柳咬咬,才是最好時機。不然就算大軍湧上,在毒人之前,也難免大批量受傷中毒。
君珂還怕有詐,多等了一會,眼看那兩人走進石縫,用藤蔓遮掩,並命四面侍衛層層守衛,隨即雙掌相抵,開始運功。
君珂察看地形,此處絕崖之下,前後道路狹窄。後方不遠處有樹林,前方則是較為平坦的道路,自己得手可以帶領柳咬咬退入樹林,馬上援軍就可以到達。
而沈夢沉身在石縫,行動不便,外頭還布置侍衛層層保護,也無法第一時間追出,自己去搶柳咬咬,絕對沒有問題!
想到就做,君珂出手!
剎時人影一閃,恍惚一道飆風,自暗處剎那捲出,身形過快,捲起騰騰枯黃落葉,卷上半空,霍然停頓,隨即唰拉一聲,漫天紛降!
降落的金黃碎葉里,那條青色纖細身影已經到了被三個侍衛看守住的柳咬咬身邊,一腳踢飛一個侍衛,另兩個侍衛撲上來,那身影騰地一個翻身,落下時左右肘拳,砰砰兩聲悶響血花飛濺,飛濺的牙齒里兩顆頭顱詭異地歪到了一邊,兩個身子猶自保持前沖姿勢,那青影當真化成了一道影子,從交錯倒下的兩個身子之間輕鬆穿過,一把拉住了柳咬咬的手。
精神懨懨的柳咬咬,霍然瞪大了眼睛,雖然沒有力氣,依舊反應極快的站起來。
君珂衝出到出手不過一瞬間,拉到柳咬咬的手那一刻,她心中大定,眼角一瞥石縫那邊,護衛剛剛扭頭,沈夢沉剛剛撤掌。
「走!」君珂不打算和沈夢沉對上,一把扛起柳咬咬就要跑,腳步剛動,忽然頭頂轟隆一聲。
那一聲聲響之巨,難以用言語形容,就像一萬噸的巨雷在頭頂炸響,又或者天嘩啦一下就塌了,柳咬咬給震得向後一倒,君珂手一松,只覺得眼前一黑,腦子一片空白,一瞬間什麼都聽不見,天地靜默。
安靜,如此詭異的安靜,柳咬咬在身側暈倒沒有聲音,四面詭異望過來始終不動的護衛張大嘴沒有聲音,遠處飛過來的巨鵠和鵠上的人沒有聲音,石縫裡悠然站起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講話的沈夢沉也沒有聲音。
世界像忽然成了黑白默片,窒息般的安靜,她渾渾噩噩抬起頭——本來已經發亮的天,忽然黑了!
天怎麼忽然會黑?
天塌了!
又是轟然一聲,好像天地忽然開了閘,默片忽然配了音,堅冰被打破,巨鼓被擂響,一瞬間天地間各種聲音全部解封,呼啦啦湧入她的耳膜。
彷彿是沈夢沉的笑聲,「納蘭述,請君入山……啊你是小珂……混賬!納蘭述,君珂懷孕你竟然還讓她……」
彷彿是紅硯的驚叫聲,「主子——」
彷彿是納蘭述在更遠一點的撕心裂肺的呼叫,「小珂!」
彷彿是柳咬咬近在咫尺的驚呼,「君珂!」
彷彿還有熟悉的嗷唔聲,以及幾個應該很熟忽然又覺得很陌生的聲音……
太多的聲音在一片靜默里突如其來,亂糟糟全部灌進了她的腦海里,君珂從來不知道聲音也能這麼可怕,可怕到她眼前發黑,腦中混亂,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聽不清楚,只一轉頭看見柳咬咬驚怖欲絕,掙扎欲起的身形。
「得逃出去……」她迷迷糊糊地想,一把拎起柳咬咬就想跑,忽然胸臆間一陣翻滾,難受得翻江倒海,她嘔出半口酸水,手上便失了力氣,再也拎不動咬咬母女,耳聽得風聲越烈,黑暗越近,只得埋頭狠狠一撞。
砰一聲悶響,柳咬咬被她狠狠撞了出去,滾出好遠,撞在一處凹陷的泥坑裡。
君珂這一撞用盡全身力氣,瞬間脫力,眼前一黑便要暈去,天旋地轉的意識里,頭頂聲響越烈,地面空氣都似乎在被壓縮,呈現一種詭異的靜止——那是萬噸重物墜落時,所造成的力場。
頭頂早已埋伏了數百斤炸藥,並著人鑿洞炸開的崖面,只等著跟來的人自投羅網,那數萬噸的巨石泥土,是沈夢沉留給納蘭述的禮物,卻被君珂搶先領受。
巨石未至,碎泥已下,噼噼啪啪地砸下來。
「想不到這輩子竟然被山崖砸死……」君珂在最後一刻,終於明白自己的處境,腦海中迷迷糊糊一閃。
忽然身邊氣流一涌,恍惚里人影一閃,一人游魚般滑過重重保護的侍衛狂奔而來,快如驚電,手臂一抄已經將她抄在臂中,順手將她向外一甩,隨即向後狂退。
「別想逃——」又是一聲尖呼,彷彿是紅硯的聲音,唿地一聲尖哨,巨翅拍空,重重拍在已經將要逃出巨石陰影的那人的背上。那人一個踉蹌,被生生拍得一個旋轉,竟然轉回了在半空分解墜落的巨崖之下!
「哈哈哈哈,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竟然是我殺了他!大個子我終於替你報仇啦……」紅硯近乎瘋狂的尖笑哭泣響徹天宇,呼啦一聲又一匹巨鵠俯衝而下,鵠上的人一把將她拉離一塊墜落的巨石之下,啪地甩了她一個巴掌,「瘋婆痴(子!)找思(死!)」!
笑聲戛然而止,巨石轟然墜下,四面都似因此靜了靜,忽然彩袍一閃,粉紅霧氣曳開一條淡淡的錦帶,毒人在巨石墜落之前的最後一刻,滑入了那道巨大的陰影之下……
「轟!」
巨石紛落,地面大震,整座山都似乎跳了一跳,人們被震得心口劇痛,彷彿心臟都要被震跳出了咽喉,這一大震之後,不堪摧殘的山體再次出現餘震,大片大片的山石再次墜下,相互撞擊,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下呼嘯飛旋,每顆碎石都如同炮彈,正迎上剛被甩出,還在山石落體邊緣的君珂!
「小珂!」
「君珂!」
「皇后!」
「主子!」
各式各樣的驚呼聲響徹天際,但趕來的人此刻都在山西側,被巨石雨擋住,別說沖不過來,衝來也是被砸死的份。
君珂此時神智昏眩,被拋得暈如身在風暴中心,半空之中無力逃脫,一枚尖石呼嘯如泣,直射她眉心!
「下!」
驀然一聲彷彿如在夢中的冷冷清喝,利劍一般劈裂這煙塵灰黃的天地。
喝聲里巨翅鼓動聲響,一道灰黑色巨影電射而來,一個壓得極低的俯衝,唰一下從君珂身邊掠過,掠過剎那鵠背上伸出一條手臂,閃電般將君珂拎起,臉朝下往鵠背上一摜。
「起!」
歡快的一聲「嗷唔」接令,毛茸茸爪子一揪,巨鵠一聲長鳴,霍然抬升,擦過簌簌而落的碎石的間隙,盪出一個拋物線的流利弧度,直上雲霄!
宛如一個完美而驚險的低空俯衝援救,漂亮得四面靜默,隨即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
歡呼聲里,君珂臉朝下趴著,默默看著底下,那裡碎石依舊紛紛而落,越積越高,漸漸壘成了一座小山。
那座憑空生成的小山之下,埋葬了一個人。
那個人自私、狠毒、無情而狡詐,他無數次將她欺騙於股掌之上,無數次令她狼狽無地窘迫萬分,那個人傷她辱她也傷辱她所愛的人,那個人還一心想著奪取她奪取國土奪取人家天下……然而最後一刻,那個壞事做絕的人,竟然做了他一生從來不會去做的事。
那個原可以遁走,繼續他的大業,繼續他的奪國前路的人,衝進墜落的巨石之下,衝進死亡的陰影里。
為了救她。
最後一刻天地顛倒,亂石如雨,電光火石瞬間他衝進來,抓住了她的腰,那麼混亂的情境,那麼危急的時刻,她當時什麼都不記得,此刻卻彷彿清晰地看見,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那般深切,深如落雪之淵,他向她俯下的臉如玉如雪,依舊似笑非笑若噙花的風流唇邊,過去種種痴嗔恨怨,在這一刻凝固成了三寸眸光,一寸天堂,一寸地獄,她在中間。
彷彿還是那年,黑色轎子里有美畫眉,她隔著轎簾窺看,他敏銳抬眼,剎那間鋒銳如電,越轎簾、黑暗、人群、抵達她的視野。
那一夜有美伏膝,提筆婉轉,那一夜糾纏之始,萬里烽煙。
再一眼,已過了千山萬水,隔了生死陰陽。
只這一眼,再無一言,一生恩怨,最後相見。
到得頭來,她在此刻雲端之上回憶這一眼,忽然又覺得恍惚,彷彿那不過是個夢境,倏忽夢醒。
如他這一生。
一朝大業,無邊雄心,都在這雷霆一炸之下,化為碎土一堆,來年此處有新山,山上生碧草,來來往往的人走過,當作一條新辟的道,誰知道那山石之下,黃土之中,曾有一人,傾盡風流,絕艷天下。
縱使千年鐵門檻,終究一個土饅頭。
君珂緩緩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巨鵠溫暖光滑的羽毛里。
三千里繁華一朝盡,諸國中煙花從此散,灧灧宮廷,沉沉如夢。
「這女人嚇傻了?」迷迷糊糊里,有人不客氣地摸她的臉,「還這麼迷糊,皇后怎麼當上的?騙來的?喲,皮膚手感真好!」順手嫉妒地擰一把。
「讓開!」冷冰冰的聲音,啪地一響,彷彿有人挨揍了,「我要問她,幺雞為什麼老了?」
「嗷唔!」幺雞也不知道在表達什麼,聽起來有點不滿。
「你們兩個真混賬,沒聽見剛才那誰喊,小珂懷孕了?」又插進來一個甜糯如蜜糖的聲音,責怪起來也像在哄小孩,隨即一塊微甜的東西塞進嘴裡,「來來,不要理那兩個,孕婦最大,吃糖!吃糖!」
「啊!」
君珂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彷彿將一生的力氣都在這一刻叫了出來,刺耳驚悚,戳破青天,叫得那三個拚命蹂躪她的貨嚇了一跳,齊齊縮手。
君珂猛地蹦起來,卻忘記此刻自己還在鵠背邊緣,這一蹦身子一斜,呼一下便掉了下去。
「救命啊!」君珂手舞足蹈,毫無形象地呼救。
她不想死,最起碼現在不想!
「來了!」霍然身子一沉,落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那個懷抱有點霸道,雙臂收緊的力度似乎想將她勒死,卻又顯得小心翼翼,讓開了她的腹部,抱住她的那刻,先伸手把了把她的脈,隨即冷冷地哼了一聲。
她有點難受想掙扎,眼前一黑,溫熱的唇已經決然而不容違拗的,咬住了她的唇。
「小混蛋……」他膩著她的臉,舔著她的唇,恐懼而又驚喜地一遍遍埋入她的肌膚,嗚嗚嚕嚕地道,「罰你三個月不下床,納蘭蘇菲她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