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榆錢一夢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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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秋夜,皓月當空。
迎仙鎮,一個坐落在群山環繞之中的偏僻小鎮,若非大周皇朝東海郡的官方堪輿圖上,有著螞蟻大小的一處標記,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片麵積廣袤的群山之中,還有著這樣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小鎮。
數百年來,小鎮都有著一個古怪的規矩,每到元秋之夜,鎮上百姓祈福之後,都會返回家中,閉門謝客。
聚仙樓,迎仙鎮上規模最大,也是年頭最老的酒樓,每到元秋之夜,卻並未如同鎮上百姓一樣熄燈閉戶,反而燈火通明,盡管這一夜不會有任何一個客人,但依舊是大有廣納四方來客之意。
餘掌櫃獨自在櫃案後邊敲打著算盤,像是精算上半年的賬務,這樣的情景,數十年來一直如此,甚至數百年來,每一位聚仙樓掌櫃都是如此,年複一年。
店小二將一隻茶壺放在櫃案上,給掌櫃升滿一杯茶,然後打個招呼,徑自轉身去後院歇息。
對於酒樓元秋之夜不歇息,如同年節守歲一樣的古怪規矩,店小二早已見怪不怪,雖然也聽說過其他地方元秋之夜熱鬧的很,但是在迎仙鎮這個地方,這樣的夜晚卻極為清冷,甚至清冷到孤寂。
而在這樣清冷孤寂的夜裏,酒樓掌櫃獨自坐鎮大堂櫃案,雖說是在清賬,但卻像極了在等待客人,店小二搖搖頭,暗自拋開這個每年元秋之夜都會出現在腦海裏的古怪念頭。
什麽樣的客人需要掌櫃等候一夜,並且還是每年都等,甚至數百年來每一位掌櫃都這樣等,難不成真像鎮上老人嘴裏漏出的隻言片語,每到元秋之夜,會有仙人聚於酒樓之內,開懷暢飲?
店小二不太信。
酒樓跑堂十幾年,他從來就沒見過元秋夜裏會來什麽客人,都隻是空等一夜,徒耗燈火油錢罷了。
空曠明亮的大堂裏,這樣寂靜無聲的夜裏,隻餘下算珠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音。
悄然間,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踩碎了算珠的清脆節奏。
餘掌櫃撥打算盤的手指微微一僵,然後緩緩抬頭,看著身著城隍袍服的客人,淡笑道:“喝點什麽?店內數百年的老榆錢酒還有一些,味道不錯。”
客人看著麵容並不顯老,但皮膚幹癟的餘掌櫃,沉默片刻後才說道:“那就來一杯,剛好數百年來也沒喝過酒了。”
此時店小二若在,必定會暗自撇嘴,大半夜穿著城隍爺的袍服,你當唱大戲呢,還幾百年沒喝過酒,胡吹大氣!
餘掌櫃蓋上賬本,轉身從背後的酒櫃頂上取下一天覆滿灰塵的老酒壇,然後又從櫃案下拿出一碟鹽水花生,端到客人坐好的桌上。
餘掌櫃坐到客人對麵,斟著酒笑道:“記得當年你喝酒的時候,美味珍饈一概不要,就好這鹽水花生,嚐嚐看,我親手做的。”
客人將一顆鹽水花生送進嘴裏,很認真的緩緩咀嚼,然後慢慢咽下,端起酒杯輕輕喝一小口,就放下酒杯,不再去碰。
餘掌櫃看著客人的動作,微微笑道:“這估計是你數百年來第一次享受香火以外的東西吧。”
客人點點頭,說道:
“是的。”
餘掌櫃笑問道:“味道如何?”
客人誠實的回答道:“沒有當年的感覺,味同嚼蠟。”
餘掌櫃自己也吃了一顆花生,然後喝口酒,滿足的笑道:“你已非活人之軀,自然感受不到酒水和花生的美味。”
客人沉默了一下,然後語氣中帶著感歎的味道說道:“活著的感覺真好。”
餘掌櫃放下酒杯,點頭道:“是的,活著真好。”
客人平淡的說道:“但你馬上就要死了。”
餘掌櫃麵色平靜,緩緩給自己斟滿一杯酒,說道:“世人都會死,誰也不例外,你來了,我自然會死。”
客人冷笑一聲,看了一眼酒樓後堂方向,嘲諷道:“數百年了,聚仙樓掌櫃死了從來都是店小二接任,可是誰又知道,接任的店小二身體裏,住著掌櫃的靈魂,是吧,溫掌櫃。”
對於這個變了姓氏的稱呼,餘掌櫃毫不意外,點頭道:“宗門秘術中的寄體重生之法,確實很強大,但是你恐怕不知道,這種方法每寄體一次,神魂便割裂一次,數次之後照樣煙消雲散,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長生久視的方法,我能活到現在,隻是因為當年殺的人夠多,汲取的魂靈足夠支撐到現在而已。”
客人想起某些不好的往事,蹙眉道:“禍害了那麽多人,你也該死了。”
餘掌櫃喝著酒,笑道:“自然是該死的。但是我很好奇,等了你數百年,為何今天才來。”
客人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因為你的這道殘魂就像是一個標記,若是將這道殘魂打散了,裏麵鎖住的你必定會想更多的方法逃出來,與其日日提防,還不如讓你活在眼皮底下,這樣也能讓裏麵的你留有念想,期待著你會回去救你自己。”
話說的有些繞口,但是兩人都知道這裏麵的意思。
餘掌櫃喝著酒,讚歎道:“這就是我走不出迎仙鎮的原因?你果然還是比康言要聰明一些,但也更狠一些。”
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客人微怒道:“若是論狠,我又怎能及得上你的萬分之一,早知你會教出徐星洲這樣的徒弟,當初我就不該瞞著康言將你的這道殘魂留下來!”
客人忽然手掌一抬,不遠處櫃案上那張油光華亮的算盤一震,然後飛到客人手裏,被收進城隍袍服的大袖之中。
隨著這張算盤的消失,餘掌櫃幹癟的皮膚瞬間蒼老下來,整個人像是眨眼間就從不惑邁入古稀。
然而餘掌櫃卻毫不在意,形似枯樹的手指依舊端著酒杯,平淡笑道:“徒弟?你也太高看了徐星洲,他隻得到我隨意漏出的一線指點罷了,讓他找上康言,隻是我們之間的一場交易而已,為何康言神靈煙消雲散之後,你卻沒有來找我?”
客人沒有回答,陷入沉默之中。
餘掌櫃淡然道:“你終究是對我有情。”
這樣的話,不啻與晴天霹靂。
客人聽到這種話,哪怕是高坐城隍神位數百年,依舊是渾身氣勢一震,然後厲聲喝道:“那是曾經,現在的我巴不得你早點死!”
餘掌櫃看著暴怒的客人,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就那麽確信那兩個年青人能將我的主魂滅幹淨?”
客人冷冷的看愈發枯朽的餘掌櫃,從袖中摸出一塊玉,說道:“當年那個年青人那到玄關的時候,我就術算推衍了很久,雖然不知結果,但可以很清楚的得知,我身上最後這一枚玄關會碎掉,相信你也明白玄關碎掉意味著什麽。”
餘掌櫃看著桌上的玄關,全身枯朽如腐木。
玄關本就是康言和薑末抽取他的魂魄凝練而成,類似其他大宗門祖師堂裏點燃的牽魂燈,人死則燈滅。
而溫夏死,玄關必碎。
就在兩人的沉默之中,桌上的玄關忽然從中心處裂開一道紋路,然後隨著這道紋路不斷擴散開去,直至布滿整片玉。
從鎮外群山間吹來一陣涼風,穿過酒樓窗戶,拂過這張酒桌。
餘掌櫃枯朽的身軀被這陣風一吹,無數的煙塵被風帶起,就在客人的眼前化作飛灰,煙消雲散。
客人枯坐酒桌,直至天明。
寂靜漆黑的大殿內,忽然響起一聲疼痛風嚶嚀聲。
寧白峰頭痛欲裂,掙紮著想要坐直身體,卻依舊扛不住身上的疼痛以及腦海裏那股萬千針紮般的刺痛感,徒勞的躺倒在地上。
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大殿,胸前起伏不停。
直至過了許久,身體上的疼痛感逐漸消失,腦海裏不再傳來針紮般的刺痛,他才緩緩起身,就這麽愣愣的坐在白骨堆間,卻有些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
大殿裏依舊陰沉漆黑,原本堆積一起的骨山早已散亂滿地,就像是經過了一場風暴,高台上早已空無一物,隻餘下側邊不遠處那尊大鼎依舊。
右手旁邊,東羽依舊在沉睡,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然後,受到堵塞的腦海一下放空了起來,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寧白峰立即翻身到東羽身邊,抬手放到東羽的額頭上,確認人沒死之後,再次坐倒在地,眼神複雜。
意識相爭到最後,怪人想要燃燒神魂,打算與東羽同歸於盡。
寧白峰不得不打亂落筆寫劍意的節奏,強行將所以劍意一股腦的寫出去,尤其是最後的‘劍朝天闕’四字,每一筆的寫出就像是在寧白峰的大腦裏紮上一枚長釘,痛苦異常。
最後怪人的神魂被全部打散,然後被東羽吞噬一空,而寧白峰在寫完劍崖石刻之後,也扛不住的暈厥過去。
下三境強行動用識海劍意,果然是很勉強。
反而是東羽,此番因禍得福,本就稍弱的神魂經過怪人的一番喂養,彌補了身上最後一點殘缺。
寧白峰暈厥之前,已經感受到東羽突破境界,正式邁進玄妙之門。
隻是此時東羽依舊還在沉睡,就有些顯得不太正常。
此時的寧白峰腦海裏依舊是傳來陣陣虛弱感,也沒什麽辦法去好好查探,隻能等東羽自己醒來。
寧白峰將雙腿抱圓,盤膝而坐,靜氣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