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老沙、小夥子和養蜂人(中)
夕陽西下,天邊的雲彩燒起來了,不斷地翻騰、跳躍,迸發最後的光彩。老沙回想起出發那天,草原盡頭的絢麗暮光。那樣的暮光不存在於此處。此處的地平線不夠平,不夠直,被層層疊疊的山巒框住了。
琪琪格曾經滿懷嚮往地望向草原的地平線,那時她十八歲,騎得是一匹黑色駿馬。老沙本來給這匹馬取名為黑白點——因為它通體墨黑,只有額上一點白毛。琪琪格卻給這匹馬改了個名字,叫賓士。她說這是一種很貴的汽車,開起來又快又穩,坐上去美得像掉進了棉花堆。等她考出草原后,一定要上去坐一坐。說這話時,酡紅的霞光映在琪琪格光潔的額頭上。她回頭向老沙燦爛一笑,一揚鞭,就縱馬回家溫習功課去了。那時,琪琪格快要高考了。
「這個腰包是你的?我看身份證上的照片像你。」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老沙的回憶。說話的是一位顫巍巍向他們走來的老大娘。她腳上穿的是一字帶的老式黑布鞋,露著穿藍襪子的腳面。
老沙心中一凜,沒錯,在她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腰包。小雪連忙跳著迎了上去,從老大娘手裡接過腰包,捧到老沙面前。只見腰包拉鏈無奈地咧著大嘴。裡面的身份證還在,錢是一張都不剩了。
老大娘顛著小碎步忙著解釋道:「我是在車站邊的垃圾桶里撿到它的,撿到時包里就沒錢了。我想,這包一定是被偷的,就來車站找失主。一眼就看到你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這裡。」
老沙連連向老大娘道謝。腰包和身份證能失而復得,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買到回去的大巴車票。
「錢都被偷光了吧?今晚有地方住嗎?」老大娘察覺老沙的臉色越來越為難,關切地問他。
老沙搖搖頭。如果大巴車已經停運了,今晚他和小雪可能要露宿街頭了。
「你們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家住。家裡除了我,還有我女兒女婿。只不過我們條件不好,你們別見怪……」
老沙搖頭:「怎麼好意思住到您家裡去……」
「唉,誰都有落難的時候,誰都沒法保證一輩子遇不著一個難事。你們落了難,我能幫就盡量幫一把。以後我落了難,別人也這麼想,也來幫我。社會不就越來越好了嘛。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首發域名m.bqge。org
聽了老大娘這番樸實而真誠的話語,老沙實在不好再推辭了。想不到山窮水盡之時,還能遇到這麼善良淳樸的好人。老沙滿是感激地牽起小雪,跟著老大娘去坐公交車。他們穿過空曠的火車站廣場,這裡似乎沒有剛才那麼冷清凄苦了。在旅途中,自然會碰到種種狀況。老沙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受害者,因為上了騙子的當而自怨自艾;也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旅行者,接納不同的世界。老沙決定要成為後者。
公交車很快就來了。老大娘不由分說地為他們投了幣,體貼地說:「我來出錢,你們能省一點是一點。」老沙他們向她連連道謝。
老沙問起老大娘家中的情況。她介紹道:「我家在四川,年輕時守了寡,只有一個女兒。招了個女婿,會養蜂。我就跟著他們到處跑。他們在郊外放蜂,我閑不住,就進城撿些廢品來賣錢。」老沙點點頭,怪不得老大娘的口音很難懂。
「您撿廢品一天能掙多少錢?」小雪好奇地問。
老太太說:「今天運氣好,掙了三十塊錢。平時賺不了這個數,城管攆得凶。」
老沙費力地聽完,如鯁在喉。老大娘自己都不寬裕,還慷慨地帶他們回家,替他們付車費。真不知該怎麼報答她才好。
小雪握著老大娘乾瘦的手,甜甜地讚美道:「奶奶年輕時肯定是個勤快又善良的大美人。」
老大娘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老了,再漂亮也沒用了。你長得這麼乖,以後才會是大美人!」
三人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坐到了郊區的終點站。老大娘領他們下了車,老沙來回張望。公路兩旁都是農田和樹林,並沒有看到人家。
「喏,那就是我家。」老大娘隨意地向遠處草地間一指,帶頭走了過去。
他們繞過樹叢,只見草地上立著一個迷彩帆布棚屋,旁邊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排蜂箱。太陽已經落山,蜜蜂們都回蜂箱休息了,只有幾隻未歸的蜜蜂嗡嗡地圍著存滿蜂蜜的白塑料桶打轉。棚屋門前是一個煤球爐子,地上擺著油鹽醬醋和泡菜罈子。大娘的女兒正麻利地對著油鍋炸辣椒。她是溫柔羞怯的女人。聽了母親的講述后,她略略點了下頭,就忙著繼續做晚飯了。
大娘的女婿聽到動靜,已經從棚屋裡迎了出來。他是個笑呵呵的圓臉男人,滿口答應老沙今晚留宿的請求。老沙解釋自己有帳篷,只需借用他們這片草地就行。女婿聽后哈哈大笑,說這是片荒地,隨便紮營沒人會管。說話間,女婿將他們迎進棚屋。屋子不大,遍地的雜物凌亂中帶有秩序。兩張簡易行軍床,被褥懶懶洋地攤在上面沒有疊起來。老沙彷彿回到了阿爸的蒙古包,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老大娘漲紅了臉,把椅子上的衣服挪開,請老沙他們坐下,一個勁兒地解釋:「家裡好亂的,你們別嫌棄。我隔段時間還是會收拾一下的。」
茶几上的盤子里擺著起皺的蘋果和發黑的香蕉。老大娘從裡面挑出幾個還算新鮮的塞進小雪懷裡,執意要她吃。女婿已泡好了茶水,殷勤地給他們倒上。
老大娘不好意思地搓著膝蓋說:「你看我們過得好窮哦,這個茶几還是人家送的。」
老沙和小雪連連安慰她:大家都是不靠天靠地,靠自己一雙手勞動賺錢,沒什麼好自卑的。這茶几還挺結實漂亮的。別人好心送給你,這是多幸運的事呀。
老大娘嘿嘿笑了幾聲。女婿開始和他們聊起自己的職業:「養蜂和流浪其實差不多,開著車到處跑,辛苦但自由,比在家種地還是好些。但養蜂也賺不來大錢:工具、路費、生活開銷都要花錢。冬天蜜蜂采不了蜜的時候,得給蜜蜂喂白糖。一個冬天要幾十斤糖。不過,除了養蜂我也不會別的手藝,過得就是這樣四海為家的生活。」
老大娘插嘴道:「我們已經到過好多地方了。荔枝花、油菜花、蘋果花,哪裡開著花就去哪。走到合適的地方,落下蜂箱,搭起棚子,蜜蜂自己就知道出去采蜜,不用人費心。」
女婿笑著補充道:「我還是很享受這種生活的。追著花期等於是追著春天。我們去的都是環境好空氣好的地方。有的月份,不止一處開花,就可以挑一個想去的地方趕花期。」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賣關子讓他們猜猜品質最好的蜜是什麼。老沙猜是棗花蜜、小雪猜是槐花蜜、老大娘猜是五味子蜜。女婿俏皮一笑,宣布了答案——是荊條蜜。老沙吃了一驚,荊條在草原上隨處可見,一到春天就開米粒般的小紫花,在繽紛的野花中一點兒也不起眼。想不到,這最平凡的小花,卻能醞釀出最好的蜂蜜。
老沙連忙邀請女婿來塞罕壩采蜜。他知道哪片草地上荊條最多,到時候布好了蜂箱,就來山頂瞭望站住。老沙下廚給他們做手把羊肉吃。女婿也很是嚮往。他說自己也一直想去草原看看,采采蜜,賞賞花,見識一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兩個人越聊越熱絡,約定好明年荊條花開的時候,他們一家一定去塞罕壩作客。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女婿提議趁著微弱的天光先把帳篷搭好。對老沙來說,搭帳篷比組裝蒙古包簡單多了。小雪也鬧著要幫忙。女婿一邊搭帳篷,一邊講起了養蜂的秘訣。他講起蜜蜂的生活習性、花期、病變、蟲害、氣候變化都頭頭是道。說得興起,他還拿出了一些養蜂書籍給老沙看,還有幾本魯迅和莫言的小說,都用報紙包了書皮。女婿笑著解釋道:「別看我沒什麼學歷。我還是愛讀書、愛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