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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老沙和老太太(上)

  果然老了,才知道什麼是老了。

  老沙一邊走,一邊懊喪地捶打著自己的老腰。年輕時,騎上快馬,一口氣跑個二十公里根本不在話下。可如今他年老體衰,腿肚子打轉,本就不舒服的后腰越來越酸痛了。

  一輛輛汽車在身邊呼嘯而過,地圖小小的一段路,走起來卻漫漫無止境。太陽攀升到了正當空,充滿強紫外線的太陽光直直地炙烤著他們。小雪把外套脫了系在腰間,像三天沒澆水的小白菜一樣蔫。但她不哭也不鬧,只是低頭跟著老沙向前走。老沙扭開領口扣子,挽起襯衫袖子,喉嚨幹得像塞了個軟木塞。農家樂房間里有免費的瓶裝水,出發時要是把它們帶上就好了。

  「小雪,渴了吧。」老沙內疚地問道。

  「有點,爺爺,只一點兒。」小雪抹著額上的汗珠,回給他一個蒼白的笑容。

  茫茫草原一望無際,明晃晃的大太陽直懸頭頂,筆直的公路向前無限蔓延。老沙終於下定決心,等走到下一戶人家時,他一定厚著老臉,進門去要水喝。自己皮糙肉厚渴一會兒沒事,可千萬別把小雪渴壞了。這孩子,總是委屈自己,有什麼需要從不主動表達。對他這個毫無經驗的槽糕旅伴,她也默默忍受,連一句抱怨都沒有。

  路邊牧場里遠遠地出現了一個蒙古包——潔白的圍帳,棗紅的木門,頂棚上繪著天藍色的吉祥紋樣。屋后立著用於發電的小風車和電池板,還斜斜地停著一輛小皮卡。想不到塞罕壩上還有人依然過著逐草而居的生活。老沙心中大喜,牽著小雪離開公路,翻過鐵絲圍欄,邁著輕快的腳步向蒙古包走去。

  突然間,一條大黑狗從蒙古包后竄出,狂吠著向他們奔來。

  小雪嚇得幾乎癱軟在地。老沙趕忙擋在她身前,撿起一塊石頭,作勢嚇唬大黑狗。大黑狗停在原地徘徊不前,叫聲越來越凶。

  「誰呀?」一個乾癟消瘦的老太太撩開門帘走出蒙古包,兩隻犀利的眼睛像刀片一樣上下刮著老沙。

  「過路的,想進來討口水喝。」老沙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陪笑答道。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老太太略一點頭,「進來吧」,掀起門帘就進了屋。

  可大黑狗還是呲著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霸道地擋在門口。老沙他們試了幾次,都過不去。

  那老太太又掀帘子出來,不耐煩地嚷道:「走啊!走啊!草原上的狗不咬人!大男人還怕狗啊?」

  「我、我……」老沙縮著脖子想要解釋。小雪從他身後閃出了半張臉,滿臉懼色地看著大黑狗。

  「哦,你還帶著孩子吶。早說嘛——虎子,回來!」

  聽到老太太的呼喚,大黑狗乖順地搖著尾巴奔了回去。老太太伸出兩條幹枯的手臂將大黑狗摟在懷中,老沙順勢護著小雪快步鑽進蒙古包里。大黑狗在老太太懷裡不停地哼唧,像是在嘲笑他們的膽怯。

  進入蒙古包,老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帳房裡電視、沙發、茶几、音響等現代設施一應俱全,淡黃的木地板上鋪著鮮艷的羊毛地毯,明亮而整潔。回想阿爸留下那頂蒙古包,是最小的四合包,比這裡狹小寒酸得太多了。用藤條撐起的圍帳上相對開了兩扇窗,藍天碧草嵌在窗內成了最和諧的裝飾畫。窗外是老太太收拾得井井有條的菜園,長著成排的茄子、辣椒和豆角苗。老沙不由得惦記起自己的菜地。小李現在應該在給菜地和花園澆水,正在餵羊吧?

  老太太讓他們坐在沙發上,從暖水瓶里倒了兩杯水,遞過來:「喝吧。看你們走得一身汗,喝涼水容易激著。溫水慢慢喝,更解渴。」她一邊絮叨著,一邊搬了個馬扎貼著老沙和小雪坐了。

  老沙和小雪一口氣咕咚咚把水喝乾了,舒服地向後靠在了沙發背上。

  老太太又倒了兩杯水,瞅著老沙說:「你很面生。不是附近村裡的人?」

  老沙解釋自己是退休的護林員,住在林場北邊那個廢棄了的山頂瞭望站里。

  「啊,住在那兒的就是你啊。我好像聽說過,好好的馬倌不當了,跑到山上去做孤苦伶仃的護林員——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二十二年了。」老沙又喝了半杯水,謹慎地糾正道。

  「你這是要出遠門?還帶了個孩子?她不是你孫女吧?看她的小細胳膊,小黃臉兒,不像咱草原上的人。」老奶奶打量著小雪,不客氣地評價道。

  老沙只得簡要地向她解釋了這趟尋母之旅的原因。

  聽完,老太太沉吟著點點頭:「很好。要是我再年輕幾歲,這事落在我身上,也會這麼做——你今年多大年紀?」

  「六十五。」

  「不算老,還年輕著吶!牙齒眼睛都還好?「

  「都挺好。就是走了一上午,后腰有點酸。」

  「好呀好呀。別閑著,閑著反而愛生病。我叫薩日朗,今年八十了,看不出來吧?」老太太伸手捋了捋自己的一頭短髮。她的頭髮已經稀疏枯黃,裡面卻一根銀絲也不摻。

  小雪笑著搖頭。老太太精神爽利,口齒清晰,真看不出是八十歲的人。老沙也抿嘴笑了,薩日朗是蒙語的山丹花,這倒真是人如其名。

  薩日朗得意地揚起頭,用下巴點著老沙說:「你心腸不錯,留下來一起吃午飯吧。家裡就我老婆子一個,正好陪我說說話。你們吃完飯歇歇再上路。路長著呢,不急於一時。」

  老沙剛要開口拒絕,薩日朗利索地剪斷了他的話語:「別跟我客氣,也到該做飯的時候了,不費事。就是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們。」說完就起身走出蒙古包,去帳外的爐灶上忙活去了。

  老沙趕緊跟出去幫忙。薩日朗霸道地把他推回去,斬釘截鐵地說:「我做飯不用人幫,有人反而礙手礙腳。你們走了這麼遠,快進屋歇著去。」老沙只好對她善意的獨裁表示服從,回到帳房中茫然地晃了兩圈,找了把笤帚掃地。小雪也端著簸箕跟著老沙一起幹活。

  薩日朗果然雷厲風行,很快,一桌豐盛的午飯就擺出來了:煎土豆餅,白菜燒白蘑,還有一盆香噴噴的手把羊肉。

  三個人都落了座。薩日朗拎著瓶草原白酒,舉到老沙眼前,問:「喝點?」

  老沙連連擺手稱不會。薩日朗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一起,不屑道:「草原人還有不會喝酒的?你看我。」說完就自己倒了大半盅兒酒,一閉眼,一仰脖,喝得乾乾淨淨,做出個美滋滋的鬼臉。小雪都被她逗笑了。

  老沙淡淡微笑著,他從沒嘗出酒有什麼好處。酒的苦澀,他倒知道。薩日朗熱情地張羅他們動筷。老沙從盆中拿了塊手把羊肉,解下腰帶上佩的蒙古小刀,旋下一片細嚼,羊肉鮮美毫無膻味。老沙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這樣適口的家常菜了。他小刀上下翻飛,專註地把肉一片片送入口中。很快,骨頭縫隙里連一點筋膜都不剩,像件赤白乾凈的藝術品。薩日朗看了,讚許似地點點頭。

  小時候,阿媽最討厭老沙這副專註的吃相。她嫌惡地皺著鼻子,像打掉一隻馬蠅一樣打他的手:「少吃點,餓死鬼投胎啊!」老沙縮起手,抱著碗,只敢吃個半飽。青春期,他的個子像雨後高粱一樣節節竄升,但體重卻不見增長。直到去林場工作后,他才逐漸壯實起來。老沙輕輕嘆了口氣,沒話找話地問起薩日朗的家人。

  薩日朗夾了塊羊肉給小雪,笑道:「我男人早就死了,兒女們都搬到縣城去了。我不願跟他們一起住。草原人在草原上,就像雲彩飄在天空中,舒坦!城裡有這麼好的空氣,有這麼面的土豆吃?」她夾了塊土豆餅放在嘴裡細嚼,美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小雪這才注意到桌上的土豆餅果然不一般,它不是用土豆泥或土豆絲加麵粉和成的。這裡的土豆片摞在一起就能牢牢粘合直接煎。她嘗了一口,香脆軟滑,好吃極了。

  薩日朗沖小雪擠擠眼,又滋嘍一聲喝了盅酒,接著說:

  「人老了就一定要靠兒女嗎?我不這麼覺得!我有手有腳,吃得下飯,喝得了酒,幹得了活,不需要孩子們照顧。」

  老沙點點頭,他很同意薩日朗的想法。

  薩日朗舉起筷子點牢了老沙,說道:

  「你送這孩子去找媽媽,這很好。路上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那又怎麼樣呢?誰活著不是困難重重?因為吃飯會噎到就不吃飯?因為小牛會生病就不養牛?沒這個道理!」

  說話間,那隻叫虎子的大黑狗鑽進屋來,溜到了桌子底下。小雪嚇得縮起腿來。薩日朗把吃完的羊骨頭丟到一旁。虎子應聲從桌底跑出,抱著骨頭心滿意足地啃了起來。

  老沙笑看著虎子說:「我妻子和我從前也養過一條黑色的狗,叫毛毛。非常通人性。」

  「但願不是像虎子一樣的膽小鬼。」薩日朗親昵地揭著大黑狗的短,「它膽子太小,所以愛虛張聲勢地叫。」虎子聽懂了,不滿地翻了個白眼,繼續對著骨頭大快朵頤。

  吃完飯,薩日朗推小雪上床去睡午覺。老沙沒有午睡的習慣,收拾好碗盤,跟著薩日朗去帳房外的手壓井邊洗碗。

  「你放下。」薩日朗不由分說從老沙手裡奪過碗盤:「用不著你來洗。要是願意,你就替我壓壓水,陪我說說話。我已經太久沒和人好好說說心裡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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